对于那对夫妻来说,我只是一个旁观者。
“女人分为两种,一种是长得漂亮的,另一种是性格可爱的。而穆丹你呀,是两种都不占!”
1
我叫穆丹。
是民爱小区大门口环宇修鞋店的一名女修鞋师。
我在这家店里度过了一千多个平淡无聊的日子以后,突然听说了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住在这个小区4号楼1单元4楼1室的那个年轻的小媳妇,昨天晚上在小区大门外的马路上,被一辆车给撞死了!
我是从我们店的老板娘嘴里听说这件事的,她叫熊小环。我在这家鞋店里打工有三年多了,我跟她的关系却一直不怎么好,她从不跟我多说一句话,除了催我干活之外。实际上在我心里也是看不上她的,我对这种脾气不怎么好的胖娘们儿天生反感。
也许是这起车祸太令人震惊了,也许是它发生的位置离我们店太近了,她才有兴趣跟我唠叨个没完。
她说这件事的时候我正在看日历,今天是2016年1月21日。
车祸就发生在昨晚,也就是20日,正好是大寒。今天早上气温依旧很冷,店里的暖气又不怎么给力,我穿着一件红色的长款旧羽绒服不肯脱,手上还戴着露趾的毛线手套。这个形象倒是无所谓的,反正我刚把店门打开,还没有客人。
我们店的门挺中规中矩的,铁皮卷帘门升起,便是一扇玻璃门,为了怕挡光没有安装棉门帘,所以门口会有一点冷。一进屋左边是一排紧贴墙壁的货架子,摆放鞋垫、鞋油什么的,一股皮子味。右边是三张椅子,给那些慵懒的客人擦鞋打油时坐的。再往里,就是工作区,主要用来进行鞋的清理和维修,不用猜,肯定是一股鞋油味。再往里,就是内间了,是用来摆放杂物以及货品的,屋里还有一张破铁床,平时老板在那上面睡懒觉,也在那上面跟老板娘打炮。睡懒觉是经常的事,打炮是偶尔的事,不过不管是呼噜声还是叫床声,都能够通过那扇薄薄的黄色油漆的木头门传到外间来。
外间的四面都是白墙,那墙的涂料刷得不错,比我手上的皮肤都要洁白细腻,配合脚下白色的瓷砖地,还有棚顶那两排我亲自换新的荧光灯管,一个字,白。还有一个字,冷。
往常我进店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卫生间,释放一下。我特别不喜欢骑自行车,尤其是在冬天,那样的肢体运动方式加上那样的低温,会使我的身体加速排水。我今天并没有骑自行车,一是因为冷,一是因为浑身无力。最近几天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浑身没有力气,尤其是两条胳膊,今早起来又酸又胀,还微微颤抖。
我是坐公交车来上班的。我安心地先给物业打了一个电话。
我是用店里的座机打的,毕竟是公事,不是我想省那几毛钱电话费,我觉得公私分明一点好,我不想稀里糊涂的。
我跟物业映屋里不热的事,他们居然让我自己解决,还说给暖气片放放气就好了。我并没有因为他们恶劣的服务态度而生气,因为他们一直是这个样子的,我也犯不上搭理他们。
当然,我也没有给暖气片放气,鬼才知道从哪放气,那玩意儿对我来说就是一大片焊接到一起的粗糙铁管子,我只会操作我修鞋工具箱里的那些小玩意。
也许待会儿我们老板会过来,放气的事我打算推给他了。
他叫楼宇生,看这名起的,天生就是当地主剥削人的料。不过说实话,我心里并不怕他。我们老板娘更不怕他,我刚才说过,她的脾气可没那么好,她不打他就不错了。
我们鞋店之所以叫环宇修鞋店,就是从我们老板楼宇生的名字里取了一个“宇”字,然后从老板娘熊小环的名字里取了一个“环”字。
我特别不喜欢他们起的这个店名,土死了,“环宇”两个字听上去像是某个不咋地但是非要装高大上的汽车修理店的名字。
如果是我的话,我如果自己开店,我会叫它“暮色丹霞”。多美的名字呀,而且不是有句俗话么: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我这个名字的鞋店,能让你行千里,寓意多好。真不愧是我穆丹这个聪明的小脑瓜子想出来的。
好像有点扯远了。反正我给物业打完电话以后,就一直在看墙上挂着的那本日历本。原本是厚厚的一本,每天早上我会郑重地从那上面撕下一页来,然后看着崭新的页面发一会儿呆。
我估计店里一时半会儿不会有客人来——果真如此,也许是受了昨天晚上门前撞死人的影响——所以我正在看着日历数着离过年还有多少日子。
除夕,2月7日。我正在数天数,老板娘就进店了。
“昨天晚上撞死人了!”她快速地迈着她那两条萝卜般的小短腿进店来,羽绒服都没来得及脱就跟我说,“就在咱们店门前不远。清早环卫工人清雪的时候发现的。被撞死的是咱们小区里住的一个女的,她还在咱们店办过卡。你说晦气不晦气?”
“谁?”我下意识地问。
“就是住4号楼那个女的。新搬来不久,整天打扮得挺张扬的,像个小姐一样!”老板娘马上又补上一句,“爱穿一件白色貂皮大衣那个。”
“半年多了,她们搬过来。”
“什么?”
“叫陶岚岚。”我记得会员登记簿上是这么写的。
“噢,就是她。说话总是阴阳怪气的,老爱这事那事的!”老板娘忧心忡忡地隔着店门玻璃朝马路那边张望着,“哎,离咱们太近了,你说说这还有人敢来咱们店吗?”
老板娘的嘴太损了,我看她是嫉妒人家年纪比她年轻、长得比她漂亮。“又不是咱们撞死的,怎么就不敢来了?”
她还在张望,没搭理我。我看她不是完全在看交通肇事现场,她分明是在看她男人来了没有。
“对了,肇事司机,找到了吗?”我问她。
“没有,早跑了。你说说,那女的她男人能不疯么,太惨了。据说是半夜撞上的,等早上发现的时候,尸体都冻硬了。”她说完这些话正好从大门口走到里屋的门口——她的腿有多短,可想而知了吧?
“大寒。”
“什么?”她走得太远,没有听清。
“昨天是大寒。”
“怪不得这么冷。咱这屋是怎么回事,暖气也不热!”“放放气就好了。”
“放什么气?”
“给暖气片放放气就好了。物业说的。”
“尽放屁,放了多少回了,他们舍不得烧就爱推卸责任!”看,我就说吧,她的嘴有多损。
后来她也学我,穿着羽绒服在店里走来走去。我是为了暖和,她是等不到她男人急的。
哦,不,是慌的。
我看出了她的心事,心里有点小雀跃,我自言自语道:“那女的死得挺可惜的。她很年轻,也很漂亮,她跟他丈夫很恩爱,看上去是一对羡煞旁人的夫妻。”
见我夸别的女人漂亮,她故意没搭理我。
“应该是开理发店的吧,她的头发总是染得通红。”我又说道。
老板娘终于接话了:“拉倒吧,听说她过去是歌厅的领班,她男人因为业务招待老去捧她的场,一来二去熟了才搞到一起。实际上就是一对狗男女日久生情了而已。”
“‘日’是动词。”老板娘补充道。
看吧,看吧,我就说她嘴损,没错吧?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她。
她白了我一眼:“我老公跟我说的。”
我们老板的嘴巴也够贱的,跟她说这些干吗,闲的。
我终于忍不住站在门口朝对面的马路中间望去。尸体好像已经拉走了,警察把路中间封锁起来,两边各留了一条车道供车辆行驶。
又过了一会,小美和秀儿也来上班了。
她俩是店里的两名小技师,说白了就是擦鞋的。这俩都不到二十岁的小女孩干的都是基础工作,所以算是小工。我就不一样了,我主要负责修鞋那种高难度技术活,只是偶尔在她俩忙不过来的时候才会加入她们的行列。所以我算大工。在我们店,小工每个月只能赚到一千多块钱薪水,而大工就有两千多。虽然被老板娘克扣得严重,但是我勉强能够接受,这些钱暂时够我花了。
小美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姑娘,她的胖跟老板娘的胖不一样,老板娘胖得野蛮,小美胖得含蓄,二者是有明显差别的。心眼不多的小美初中就辍学了,先是在我们锦绣市的一家火锅店当服务员,自从有一天她端着一盆热汤摔倒在上楼的楼梯上以后,她的餐饮生涯就结束了,她的胳膊上还有小腿上也留下了微微的烫伤疤。
秀儿的身材则苗条多了,说实话,我挺烦她这种怎么吃都不胖的人,她站在我的身边时,总是轻易地把我的大腿衬得特别粗壮。秀儿的大名叫洪秀丽,我嫌弃她的名字土,就管她叫洪秀儿。我对她说,洪秀儿这个名字挺好的,跟一个韩国明星同名,多洋气。后来店里的人都管她叫秀儿,她也就默默接受了。但是有了洋气名字的秀儿还是不太遭我待见,因为我觉得她的腰带太松了。所谓腰带松的意思就是,她总是经不住外面那些年轻男孩的勾搭,几句甜言蜜语就把她忽悠到宾馆开房去了。小美和秀儿已经拉着老板娘一起边嗑瓜子边扯闲篇了,我却还趴在大门的玻璃上朝车祸现场张望。我可没兴趣跟他们讨论门外那场车祸,老板娘只不过是旧话重提,把刚刚跟我说的那些损话跟两个小姑娘又说了一遍而已。
我注意到路中间有两个警察,老的那个有五十多岁,他还在认真地检查现场。旁边那个年轻的警察则站在旁边悠闲地抽烟。我比较喜欢这个年轻一些的警察,虽然距离有点远,但还是看出他的轮廓,很帅气,皮肤看上去也比那个老家伙白嫩很多。一个是白色的抛光小羊皮,一个是棕色翻毛的老牛皮。
“要看出去看,”不用回头,就可以很容易知道是嘴损的老板娘在对我说话,“别老堵在门口。客人都被你吓跑了。”
“我长得有那么吓人么?”我不服气地走去三人那里,抓了他们一把瓜子。
“女人分为两种,一种是漂亮的,另一种是可爱的。”老板娘的嘴里塞满了瓜子仁还能够喋喋不休,“而穆丹你呀,是两种都不占!”
小美和秀儿的笑声加上老板娘的得意神情激发了我的斗志:“那你呢?占上了哪种?”
老板娘用一副厚颜无耻的模样回答了我:“我两种都占上了!”
听见了吗?居然有她这样的人,我真是懒得理她。我把那一把没吃几颗的瓜子又扔了回去,看着老板娘那颗因为常年嗑瓜子而磨出一个大豁口的板牙,我就没有食欲再吃了。
我走回门口,继续朝马路那边张望,看那一老一少两个警察收拾车祸残局。
“你的额头怎么了?我刚才瞅见好像掉了一块儿皮。”小美提醒我。
我侧身朝店门口挂的镜子照了照,果然,额头上有一小条肉皮不知去向了,怪不得早晨用洗面奶洗脸的时候怎么刺痛呢。
“估计是骑自行车摔的,被路边的石子或是树枝什么的划了。”
“穆丹,你赶紧给那死了老婆的男人打电话!”我才看一会儿,老板娘就又来烦我了。
“给谁打?”
“昨晚门外被撞死的那个女的呀,给她男人打。”老板娘用她那肥硕的胖手指了指吧台的方向,“号码在会员登记簿里有。”
“干吗?”我当然知道他的电话号码登记簿里有,我还知道他的名字特别好听,叫边城。
“让他赶紧把他那个死鬼老婆的鞋取走,留在店里太晦气!”老板娘怎么那么爱嗑瓜子,天天嗑居然不腻。
不过老板娘的话提醒了我,我这才想起,确实有一双红色高跟棉皮靴还没来取,是他送来的,鞋尖有一点踢花了,拿过来翻新了一下,已经有好几天了。我猜他老婆被撞死的时候穿的也是一双红色的高跟皮靴,我记得她好像有两双类似的鞋。她很喜欢红色,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她被撞死的时候穿的那双鞋最后一次打油就是我做的。
想到这里我的头发一阵酥麻,我赶紧直奔吧台,先从抽屉里找出一片对我来说习以为常的“日用品”——创可贴贴在额头,然后找出那本会员登记簿,找他的手机号。这是老板娘逼我这么做的,我并不乐意在他刚刚丧偶就打扰他。他一定很伤心。
我又一次拿起吧台上的座机电话,照着登记簿上的号码给他拨了过去。电话响了很久他才接;果然,他的语气非常低沉。我尽量用舒缓的语气通知他把他老婆的鞋取走,我真的不想让他感觉到我有一丝一毫的给他找麻烦的意思。
现在那双鞋准确来讲应该称为遗物。我记得给它们修复掉划痕并打好油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到放鞋的架子上去看时,那鞋的表面已经落了一层浮灰,为了让他取鞋的时候感受到我的精心服务,我把它们拿下来又打了一遍油。
他说他会尽快过来取。于是对于那个时刻,我的心里便开始了无限的期待。
2
给边城打完电话我就一直在照镜子,因为我不确定他到底什么时候来取鞋,他在电话里说的是尽快,但是具体会有多快,我猜不出来。
他今天应该挺忙的吧,有那么多事情等着他处理,比如配合警察调查昨晚那起车祸以及料理他老婆的后事。
我和边城算不上认识,我只是知道他是个卖保险的而已。他跟他老婆偶尔来过店里几次,他总是穿得很体面,西装配领带,冬天还会在外面穿一件黑呢子大衣。那件呢子大衣的质感把里面的白衬衫衬托得特别高级。还有他青青的胡茬,加上他打过发蜡向后梳着的头发,都是我喜欢的男人打扮。
我在店里墙壁上挂着的那面大镜子上照个没完。也许是门前死了人的缘故,今天没有什么客人光顾。我估计最有可能来的客人便是边城了,我在等他的漫长时间里并没有继续跟她们一起嗑瓜子,而是对着镜子检查我额头的那条伤痕。我把创可贴摘下来又贴上,再摘下来,如此这般,犹豫不定。好像觉得客人看到我额头的创可贴就会觉得我是一个冒失的人,进而怀疑我的专业性。实际上并不是那样的,我是一个低调沉稳的人,而且我是一个技术很出色的修鞋师傅。
最后我决定还是贴着创可贴,反正今天也没有什么顾客,他来取鞋的时候我再摘掉就行了。鬼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来,我甚至怀疑他还会不会来。要是我的话肯定不会来的,人都死了还要一双旧鞋有什么用呢?
也许他跟我不一样,我看见过他跟他老婆在一起时的模样,他对他老婆好像挺好的。所以我猜他现在一定很伤心,我开始同情他。
“别照了,再照也是长成那个样子!”说这话的人是我老板楼宇生,这个大高个儿的中年男人是午饭前来到店里的。他好像是掐着饭点来的,来了以后就坐在那三个女人旁边跟他们一起嗑瓜子,并且加入了门口的车祸对店里的生意造成影响的抱怨。
本来我不打算照镜子了,我的长相极其一般,我自己也知道没有什么好照的。可我听完老板的话我却偏要再照一会,我知道他不会因此炒我鱿鱼的,他曾经答应过我会一直聘用我,这个口头承诺多次助长了我在他面前的那些小小的嚣张行为,嘿嘿。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起早上的时候老板娘跟我说的那句话。的确,漂亮和可爱我好像两样都不占。有的时候她虽然嘴损,但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镜子里那个刚刚吃完午饭的我,看上去邋遢极了。中长的头发乱蓬蓬的,一部分勉强地扎着尴尬的小马尾,一部分掉落在外面。一张蜡黄的大方脸上,一对暗淡无神的肿眼睛,眼睛下边疲倦的眼袋和黑眼圈比那两只眼睛更容易吸引视线。唯独鼻子还可以,算得上小巧精致,但是很容易就被我那两片不争气的薄嘴唇给掩盖了光芒。
还有还有,那未到中年就开始臃肿的身材,那粗壮的大腿,以及遮挡它们的廉价衣服,一切细节都是那么倒胃口。我盯着镜子努力地试着寻找我身上的优点,最后勉强认为我的臀部还是不错的,形状虽然算不上最佳,但是足够肥大了吧,不是说屁股大会生儿子么,如果有男人因为爱上我的肥屁股而追求我的话,也是不错的。不过这只是幻想,现实会残酷很多,现实的我站在现实的镜子的面前,看得我有一点难过。连我自己都不喜欢我自己的模样,谁会看上我呢?这也许就是我一直单身的原因吧。不过婚姻和爱情这些玩意儿,我已经体验过了,我跟我的前夫也是轰轰烈烈地恋爱过的,只不过后来离婚了。我想,除了年轻不懂事之外,是我性格太倔强了吧。我确实不太合群,不过让我为了挽回婚姻特地去改的话,我可能不会那么做。要爱就请爱我的全部,不是吗?
边城来取鞋是当日晚饭后的事,我们店的营业时间是每天的早9点到晚8点,因为今天没什么客人,此时店里的人都提前走了,只剩下我和老板娘。我正想收拾东西提前一点下班呢,他就来了。
“你……你怎么来了?”他这么快就出现让我大吃一惊。
“你不是给我打电话让我来取鞋么?”边城的声音很低沉,一副颓废的样子。
我突然有点不高兴,人死不能复生,他又何必折磨自己呢?
不过马上他就让我高兴起来,因为他说:“真不好意思,最近家里出了点事,这么晚才来取。”
“噢,没关系。你家的事,我都听说了。”我看得出他很爱他老婆。
“你也听说了?”他一开始还很惊讶,但是马上又转为苦涩的笑,“噢,也是,车祸就在你们店门前,怎么会不知道呢?”
“肇事司机抓到了吗?”我只敢问他这个,看着他一幅沮丧的样子,完全没了往日的神采,我的心里有一点同情他。
不,是非常同情他。
“还没有。”他是从嗓子眼里硬挤出的微小声音。
“别担心。交通肇事后逃逸的,基本上都能够抓到。没准会自首也说不定呢。”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我抓着毛衣的底边反复揉搓着,尴尬死了好多脑细胞。
“有没有可能是报复呀?你们最近有没有得罪什么人呀?”老板娘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里屋钻了出来,突然来了这么一句,非常不合时宜。
我本不打算过多刺激他,谁知道我们老板娘却抓着他的事不放。我只好尴尬地回避他那可怜兮兮的双眼,转过身去架子上把那双皮鞋(他老婆的遗物)拿下来交给他。
“只是交通意外罢了。”他想了想,又尴尬地摇摇头,拿着鞋灰溜溜地走了。
我不舍地看着他那孤单的背影,心里特别不好受。
家里现在就只有他一个人了,他要独自面对满屋子她所留下的痕迹,我想他一定很难受。
我不知道他需要用多久的时间才能够从他老婆突然离世中走出来,但我相信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它可以抚平那些伤痛。也许用不了多久,我又可以看到那个神采奕奕的边城,穿着他那件帅气的呢子大衣,跟市里那些有身份的客户们洽谈他的保险产品。
他今天穿得比较随意,下身好像穿着西裤,上身好像是一件短款深蓝色羽绒服。糟糕,我刚才太紧张了,我居然没有仔细看他的穿着。也许他今天没有去上班,出了这么大的事,打扮得多随意都是情有可原的。
总比我强吧,我是真的邋遢。我伸出双手,看着我那粗糙并且满是油污的手,那布满裂痕和破皮的手,跟他那细嫩白皙的手是无法相比的。我手里此时正攥着刚刚慌乱中从额头上撕下来的创可贴,随后它被我揉成了一个小团,还带着一种荒唐的弹性,看上去是那么可笑。
他走了以后,老板娘却说个没完:“说不定是他自己撞死了老婆。你听说了吗,她老婆在外边跟别人搞破鞋。谁能受得了这个?换作是我,我老公要是出轨了,我也会想办法弄死他的。”
“他要弄死也是弄死勾引他老婆的那个男的,干吗弄死自己老婆?”我不服气地反驳道,“再说了,他是很爱他老婆的。”
老板娘瞪了我一眼:“哼!你咋知道他爱他老婆?你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蛆。”
“我就是知道!他就是特别特别爱他老婆。再说了,他长得这么帅,工作又这么好,他老婆怎么会跟别的男人好?她傻了吗?”
“好个屁!”老板娘这会打算跟我死辩到底了,“不就是个卖保险的,有钱有势的男人多了去了。”
“我要是他老婆,我就绝对不会出轨。”
“就你这德行,也不撒泡尿照照。”
“你德行好?!”我小声嘟囔。
“你说什么?!”
“没什么。”好话不说二遍,我现在不想多说话,因为我特别生气。
“真有男人把他老婆给睡了,他也不敢跟人家拼命,他没那两下子。你看他那一幅窝囊废的样子,头顶不知道顶了多少顶绿帽子了。”老板娘对痛失爱人的边城为什么这么刻薄,是我怎么都想不明白原因的。好在她一直是这么个脾气。
“你才顶了好多绿帽子呢!”我顶撞完这最后的一句,抱起我那件红色的长款羽绒服摔门而出。
3
又是新的一天早上,阳光明媚,路边的积雪反射着刺眼的亮光,晃得我睁不开眼睛。不过这样的阳光照在身上很舒服。我准时出现在店门口,用钥匙把大门打开,我故意把门敞着,让店里沉积了一宿的那些鞋所散发出的清洗剂以及鞋油的味道能够散去。
今早我依旧没有去卫生间,因为我还是没有骑自行车。我决定这个冬天结束之前都不再骑它了,因为昨晚我洗澡的时候,发现我大腿之所以粗壮可能是跟每天顶着西北风骑车上下班有关。
我脱下大衣挂在我的物品柜里,然后搬了一个塑料凳子放在店门口,然后坐在那望着马路发呆。今天我没有穿昨天那件红色长款羽绒服,而是穿着一件厚格呢子大衣。说实话我不太喜欢穿羽绒服,若不是遇上令人难耐的冷天我绝不会穿它。我还是更爱我今天穿的这件,虽然衣服有点磨得起球了,但是别有一番复古味道,和我浑然天成。其实我就只有这两件冬天穿的外套,没有其他选择。
老板和老板娘都还没有来,估计他们认为今天的生意也不会比昨天强多少。店里那两个小工也还没有来,她们住在一起,总是喜欢磨蹭到临近9点的前一两分钟才到店里。
我就这么在店门口坐着,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还有偶尔驶过的汽车,车身反射着不知道是不是从积雪来的亮光。前天晚上发生车祸的地方的封锁已经拆除了,刚才我下公交车的时候特地往那边绕了两步,看上去跟平常没有什么两样。如果没人说起的话,不会有人看出那里曾经撞死过人。
唉,人真的很渺小,人的痕迹很容易就被抹掉了。
离我的左手边(也是店门的左边)大约二十五米的距离,就是小区的大门,现在正是上班外出的时间,我看到陆续有小区的居民拎着包往外走。他们脚下的皮鞋在阳光的照射下,也反射着耀眼的亮光。黑色,棕色,白色,翻毛,亮面,猪皮,牛皮,羊皮,还有人造革。也许是职业习惯,我看人都是从他的脚下看起的。通常从一个人穿的鞋我就可以大致分析出他的生活品位和习惯。
边城一直没有出门上班,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悲伤过度,反正通常情况下他会在工作日的早上8点半走出小区的大门,可是今天我始终没有看见他。
我起身走回店里,在我的工具箱里取出一根尚未安装在锥子柄上的鞋针,然后回到店门口继续坐着。说实话,我现在的心情是矛盾的。我挺喜欢看见边城的,他如果能去上班的话,说明他的心情得到了缓解,我也就放心一些。矛盾的是,我又不希望他去上班,如果能够借由这个机会休息一段时间的话,对他也是不错的。
我用鞋针尖的那一头往外抠着我指甲里的那些油污,那些油污在我的指甲里形成一条黑黑的外圈,像是保护层。我低头看着那钢针尖在我的指甲缝里划过,指甲瞬间又变回了白的,可真有成就感。
没错,我承认我有一点欣赏小区里住着的那位保险产品经理,他有着帅气的外表,还有好听的名字,边城。可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修鞋店师傅,满手油污与裂纹的下等人,我对那种地位悬殊的男人不敢寄予厚望。当然,我也知道他不可能多看我一眼。
不管你相不相信这个世界是有着某种隐形的阶级,我都认为我跟他是完全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他跟陶岚岚是一个世界的。就是前天晚上被撞死的那个漂亮女人。他们是天生一对,她有着美艳的外表,性感的身材,就连她说话的语气和表情都带着那种极具诱惑力的风情,我要是男人我也会想要和她睡觉的。
我突然想起昨晚老板娘说的话来,忍不住有一股气堵在了心口。她怎么能够瞎说呢,就像她看见陶岚岚真的出轨了一样。我决定今天找机会气她一下,好对她昨天的无中生有稍作惩罚。
想气老板娘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她是一个很容易生气的女人。而且,她特别爱吃醋,就连老板多看了来店里的女顾客几眼,她都要跟他吵很久。还有,她从不让他男人单独跟我还有另外那两个小工待在店里,只要老板来店里,她必须得要跟着,就好像我们三个女的能把她男人给吃了似的。
实际是我连半只眼睛都看不上我们老板,他不是我的菜。虽然我长得不咋地,但是我也坚持我的审美。就是这么任性。
边城突然从大门走了出去,我一紧张,居然把鞋针刺进了我的指甲缝里。我低头去看时,已经鲜血直流。我赶紧把手指放在嘴里含住,然后仔细打量着他的身影。他今天果然穿着那件黑呢子大衣,里边是我喜欢的西服和白衬衫,脚下的皮鞋擦得油光锃亮,而且好像脸上的胡子也刮了。虽然还是一副萎靡的面容,但是比昨晚看上去略好一些。他没有拎他平时上班时所拎的那只黑皮公文包,我猜他并不是去上班。也许他今天还要处理老婆的后事。我猜想。
我把手指从嘴里拿出来,用另外一只手挤了挤,居然又挤出一滴血来。看来它被扎得很深,今天我最好不要让我的左手沾水。
他直奔马路走去,并没有朝我这边看。我有一点失落,明明是一个大活人就坐在离他不到三十米的地方,他怎么能看不见呢?真是的!
老板和老板娘还是没来,估计他们昨晚又去打麻将了。
我看到马路边有一对情侣走过,女的穿着红色的外套,她紧紧地抱着男人的胳膊,好像穿了一双高根的皮鞋,很怕滑倒。
我想起边城和她老婆以前的恩爱情形来。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中午,他们手牵着手从外面往小区里面走,他的手里拎着一个大塑料袋,里面装得满满的,估计是刚从超市回来。我猜他们是打算回家烹制他们的周末大餐吧,他和他的老婆有说有笑的,那画面特别美好,令人看着就感到了温暖。临近大门的时候,他老婆还非常贴心地想要拎那袋子,可是他哪里肯让她受累,他一直把那袋子往他身后藏,真是一个好男人。
那天他好像还亲吻了她,是脸蛋还是嘴唇来着,我记不清了。
店里那两个小姑娘来了,我也就收起了我的回忆。
“穆丹姐,你咋一早就坐在这发呆?”小美问。
“老板娘可说了,不让咱们坐在门口,像那种洗头房门口的小姐的一样,低俗。”秀儿说。
我把凳子搬回店里,然后从吧台的抽屉里又找出一片创可贴来,给我那刚刚被扎出血的手指粘住。
“当小姐也得模样好不是,像我长这么难看,当小姐非得饿死不可。咱们店里这四个女的,也就你能吃小姐这碗饭!”我这句说的可是实话。
秀儿拿眼睛狠狠地剜了我一眼,碍于我是大工的面子,她不敢跟我发作。
结果,整个上午,老板和老板娘都没来,我除了打发了两个取鞋的和一个买鞋油的客人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活儿了。
中午饭我们三个女照旧点了外卖,基本上每天都是点这家的外卖,味道还可以,但是天天吃也吃烦了。我今天还好,因为最近在减肥,少吃点无所谓。可是另外那两个丫头可不愿意,边吃边嘟囔,说菜里为什么老是没有肉。
小美说:“要不咱们加个肉菜吧,反正老板娘也不在。”
秀儿说:“不在就不知道了?月底结账的时候她是要对单子的,多花一点钱她都要磨叨个老半天!”
后来我们三个一边吃饭一边各自说了许多关于老板娘的坏话,说得非常过瘾。
秀儿说:“老板娘长那么胖,跟个猪一样,还老是看着他老公。你们说说,她看着他有啥用,守在身边心却在外边,她的模样根本留不住男人。”
结果,秀儿的话音刚落,老板娘就从门外走了进来。
“谁留不住男人?”她问。
秀儿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
“我们说小区里的人呢。”我帮忙打圆场。
老板跟在老板娘的身后进店,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估计昨天打麻将输钱了。
我朝老板娘的肚子瞄了一眼,那浑圆硕大的肚子像是快要把她那件并不宽松的羊绒衫给挤爆了。我猜他们肯定是吃了午饭来的,我也就没再多余地寒暄。
她的手里还拎着一个塑料袋,袋子里装着两个苹果,是洗过的,那水珠还在袋子的内壁挂着呢。这是他们夫妻俩的下午茶了吧,一人一个,我猜并没有外人的份儿。
我也想吃苹果了,很久都没有吃过水果了,我舔了舔嘴唇,都开始干裂了。
两个女孩收拾完午饭的残局,见老板娘正大口大口地咬着苹果。她俩又嗑起瓜子。
“刚吃完饭又吃瓜子,你们是猪呀?”苹果汁从老板娘的嘴里喷出来很多。
每天我最不愿意干的事就是擦吧台了,都是她的吐沫星子。
“你乐什么呢?”老板娘是在问我。
我把刚刚扎过我的鞋针在工具箱里放好:“我哪乐了?”
“你的手又咋了?又浪费我一片创可贴。”老板娘的眼睛可真尖,“干点活儿就要工钱。这没有活儿你咋也要工钱?”
我把粘着创可贴的手背到身后,琢磨着待会儿怎么气气她。
老板娘把另外一个苹果给她男人,她男人却没有心思吃,他坐在吧台后面皱着眉头看报纸,像个受气的娘们儿。
老板娘突然说:“秀儿,小美,你们知道吗,前天晚上门前撞死的那个女的,八成是遭人报复了。”
这句话突然激起了我的兴致,我赶紧竖起两只耳朵仔细地听着。
老板娘又说:“昨晚上打麻将的时候,听几个小区里的老婆子说的。她们昨天清早起来遛弯儿的时候看见了,说是那女的浑身都被车给轧烂了,像是有多大仇似的,估计是被反复来回轧了好几次才死。”
“哎呀妈呀!真吓人。”小美说。
“她得罪谁了?”秀儿问。
“那个女的?她可不是个好玩意儿,以前是混歌厅的,得罪的人多了去了。估计呀,还不是因为裤裆里面惹的祸!”老板娘把她啃完的苹果核随手那么一扔,扔出一条完美的抛物线,正中垃圾筐。
“行了,你!老议论人家那些事干吗?人都已经死了,留点口德。”老板真是难得发言。
“我说说怎么了?”老板娘还不乐意了,“这不是没有客人么,我跟她们解解闷。”
“要解闷拿别的解,别拿死人解!”老板啪的一下把报纸摔在吧台上,吓了老板娘一跳。
“咦,你干吗去?”熊小环以为她男人生气了。
“出去买烟!”
我识趣地拿出一双皮靴进行清洗。为了避免我那只贴着创可贴的手指二度受伤,我找出一双雪白的线手套带上。
“不让我说我偏要说!”老板娘坐到两个女孩身边加入了他们的嗑瓜子行列。
我竟无言以对。
我一边干我手里的活,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别的事。
如果真像老板娘刚才说的,陶岚岚是被仇家蓄意撞死的,那我猜肯定是她的追求者吧。她长得那么漂亮,又经常混歌厅那种地方,肯定有不少坏男人惦记她。可是她已经结婚了,于是求之不得,起了怨恨,生了歹心。这么分析的话,似乎也想得通。
可怜的边城,娶了那么漂亮的女人,理所当然地要担起相应的风险。
老板的手里掐着一盒软包的玉溪烟回到店里,坐在靠近门口的擦鞋椅上抽起来。
“老板你抽的这是什么烟?闻着可真香!”我故意说道。
“你也想来一根吗?”老板问。
“我不会抽。不过我爱闻你抽烟。”其实我说这样的话的时候我自己的心里也泛起阵阵恶心来。
老板娘的脸色开始不对了。
“女人不抽烟,白在世上颠。来一根!”老板说着,把一根烟直接扔了过来。
我在空中接住,故意放在鼻子前嗅着那烟丝的味道,果然不错。
老板娘铁青着脸走了过来,一把抢走我手里的烟,然后走到她男人身旁,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烟盒,然走回吧台,统统扔进抽屉里锁上。
老板和我互看了一眼,我做了一个鬼脸,他笑着把头扭去那边望向门外,继续抽着他手里的半支烟。
这两天他好像有心事,难得看见他笑。
稍露身手,我就完胜,心里小雀跃。每次老板娘惹我生气的时候,我都会利用他男人对我那点小心思扳回一城。我知道老板不喜欢我,但他特别好色,对店里的另外两个小姑娘一直很垂涎,只不过那两个年纪还小,他不太好意思下手。而我就不同了,毕竟我是结过婚的,言语上更放得开一些。即使不能动手动脚,在言语上进行一番挑逗也是乐意的。
于是我总是可以利用他对的色心,顺利地气老板娘。激起她的醋意,那是非常容易的一件事。我之所以敢这么“无法无天”地挑战熊小环的火爆脾气,是因为我有一张护身符,那就是老板曾经给过我一个许诺,他说他五年内不会开除我,会一直聘用我当大工。现在刚过去三年,我还有两年的嚣张时间呢!
老板一直在那抽烟,他的神情很紧张,我知道他心里肯定是有事的,他为什么精神萎靡不振呢?让他一直犯愁的事,究竟是什么呢?
4
“老板,擦鞋!”一个粗鲁的男人在下午的时候来到店里。
每天这个时候是我最困的时候,此时我正在坐在我的工作区的矮椅子上看着吧台的老板娘打盹,我把后背靠着后面的木头架子以便偷一会儿懒。但是当听到那声粗鲁的声音我不得不立即清醒过来,因为那声音是如此熟悉,它瞬间便勾起了我心里埋藏已久的深深的厌恶。
“快点,快点!有没有人呐?”客人一瘸一拐地挪到擦鞋椅旁一屁股坐下。
“穆丹,你去!”老板娘把她那肥圆的大脑袋从吧台上费劲地抬起来,眯缝着眼睛对我命令道。
我朝那人望了一眼,汗毛都竖起来了。
居然是陆大军,靠!
这种人怎么还活着?
他不是应该被警察逮捕,然后在监牢里度过他的余生,或是被车撞成残废在床上或是轮椅上苟延残喘吗?
“别磨蹭,赶紧的!”老板娘催道。
真倒霉,此时店里只有我一个能干活的人。那两个小姑娘不知道跑去哪溜达去了。老板此时正躺在里间的床上睡大觉,从门缝里传出的呼噜声就能够知道。
如果是普通的客人,我会非常乐意地欣然上前,把他的皮鞋去泥上油抛光,瞬间就收拾得锃亮。可是现在我浑身直冒冷汗,我的双腿像是灌铅了一样,沉重得不听使唤。
他是我最不想见到的人。
我站了起来,但是把脸扭去一边,我现在多么希望店里那两个不让人省心的小姑娘赶紧回来呀,或是我的脚下突然塌陷出一个地洞,我好逃走。
“能不能快点?!”骨瘦如柴的瘸腿男子把他的右脚蹬在擦鞋板上。他往上拽了拽裤腿,那是一双廉价破旧的黑色皮靴。
“怎么是你?”当我慢吞吞地挪到他跟前的时候,他吃惊地说。
眼前的这张瘦长的脸可真让人感到恶心。现在的他好像比几年以前更加瘦了,颧骨突出,眼窝凹陷,雀斑也随着时间的累计越来越多。还有他那欠抽的薄嘴唇,总是无一例外地说不出好话来。
“我靠,你怎么在这儿呢?改行了?”
我恨不得抓起他那一头稀疏的土黄色卷毛给他两个耳光。
“我们店不做你生意,赶紧走。”我小声地威胁他。
之所以小声,是不想让老板娘听见我赶走顾客。
“我偏不走!”陆大军笑的时候露出一嘴大黄牙,“嘿嘿,今天我就点你了。赶紧给我擦鞋,擦好了老子给你小费!”
我怒视他。我瞪他。我用眼神杀他。
可是没用。老板娘居然走了过来:“哟,你们认识呀?”
“认识,老熟人了!”陆大军说完,用轻浮的眼神飞了我一下。
“那更得好好给你服务了!”老板娘在我的后背推了一下,“赶紧干活呀。”
说话就说话呗,干吗动手动脚的,我最讨厌别人碰我。我极不情愿地坐下,粗暴地在工具箱里翻出刷子和鞋油。我拿眼睛的余光观察着老板娘,可她赖在我的身后不肯走。
“特意来找她的呀?”她又开始没话找话了。
就好像是我不能够认识几个男人一样。的确,我很少跟男人有往来,我也没朋友。但是谁还没有点过去呀?
“不是,”陆大军的语调开始装逼了,“好几年没见了,刚才突然认出来的。”
“哟,那可真够巧的!”
我拿着牙刷蘸着水开始刷他鞋帮子上粘的那些泥巴。我想让他们趁早停止当下这顿没有营养的谈话,如果把我惹急了,我可不能保证我一定不会成第一个连顾客和老板娘一块儿打的女修鞋师。
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不是吗?
“先生贵姓呐?”贱人又在没完没了,好像故意在看我的笑话。
“免贵姓陆,陆地的陆。陆大军。”他倚在沙发里享受着我的服务,好像很爽的样子。
“都已经说了免贵姓陆了,还贱贱地把大名说出来,真是个自相矛盾的人!”我在心里鄙视着他。
“陆先生是从事哪一行的呀?”这娘们真是闲的。
“我刚搬来没多久。我正在寻找项目,先考察考察,想投资点买卖。”他又在装逼。他哪来的钱?
老板娘立即眼睛一亮,居然给这个混蛋倒了一杯热水:“那你想干哪一行呀?”
“实不相瞒,老板娘,我过去是个散打教练,后来腿不好,干不了了。”陆大军试了好几次,把手里那杯热水靠近嘴边,无奈水太热无法喝下,“通过我最近的考察,我觉得开个干洗店挺好的。”
“干洗店?行!我就想再开个干洗店,地方我都看过好几处了,可惜我家那口子就是不同意。”老板娘还挺待见这个万恶的陆大军,真是臭味相投。
“咱们可以合伙干呀!”陆大军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狠狠地颤抖了一下。吓死宝宝了。
“行啊!一人投一半,风险共担。”老板娘又贱兮兮地去吧台拿了老板一根玉溪烟,递给陆大军,“抽烟!那你以后常来,咱们先熟悉熟悉。”
“我抽这个!”陆大军没接老板娘的玉溪,从他自己的衣服兜里拿出一盒软中华来点上了。
他这回可装大了,搞得老板娘一阵寒酸与尴尬。
“这你放心,老板娘,以后哇,我肯定会常来!”陆大军不怀好意地瞥了我一眼,“就冲着你,我以后也得常来呀,对吧?”
看来在这个店我是干不长了,这不是把我往死里逼吗?今天意外地偶遇多年未见的灾星就够倒霉的了,他还要常来?我的天呐,谁行行好,快杀了我吧,给我个痛快!
“穆丹,你好好擦,陆先生今天的消费都算我的!”老板娘又在假客气了。
“别!亲兄弟明算账,咱以后没准还合伙呢,别让钱伤了感情。”陆大军又施展起他过去惯用的套近乎伎俩。
“行,那你们好好叙叙旧吧。”老板娘成功地没搭一分钱就假装了仗义,得意地回到她的吧台,暗自合计她的干洗店的事去了。
“咱俩得有多少年没见了?”恶心的男人问我。
“别跟我说话!”我小声地说,“不想理你。”
“你故意躲着我,躲了好几年,到头来,还是老天有眼,让我在这撞见你了!”陆大军甚是得意,“你就是这个命了。要我说,以后你也甭躲我了。”
“以后你少来这儿!”我威胁道。
“这店又不是你开的,你管得着我么?我想来我就能来!”
“可我不想见到你!”
“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没听说过?百日夫妻似海深。”
我忍着眼里的泪水,没有再多说一句话。跟这种人多说一句都是对牛弹琴,因为我对他已经一点恩情都没了,只有恨,似海深的恨。
我只希望我的前夫陆大军再也不要到店里来了。
他到底还会不会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