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谁还没点病

到了晚上,六师叔来了。

我猜他是来兴师问罪的。

我有年月没见过六师叔了。事实是六师叔这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他一来肯定没好事。长久以来要不是老不修和的一手好稀泥,我早已被门规扒的骨头都不剩。

他进到老不修屋里一个多时辰没有动静,还不知说了多少怪话。事情本身我们说占理也不占理,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这使我很不安,只能蹲在石头上左一杆右一杆的砸吧着烟。期间师弟到门前转了两次,看的出他亦十分惴惴,我俩并排蹲着,都没跟对方说话。

半天过去,师弟的鼻子看上去仍多少有点别扭,颧骨附近肿的厉害。老不修的医术离经叛道却自成一家,我倒并不担心师弟会落下什么病根。唯独六师叔那关今日怕十分难过。我一口口嘬着烟管,见师弟无所事事,从袖袋里摸出一条小守宫逗他。

他吓了一跳,很是犹疑了一下才小心接过去——我不能理解一个大男人为什么也会怕这种东西。小守宫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间爬来爬去,我忽然发现他的手宽而白,竟是好看的紧。这么一双手,无论拿刀还是拿剑都会合适,用来扫院子拨药渣简直暴殄天物。

正胡思乱想着,老不修的房门开了。六师叔径自走到师弟面前一揖,道:

“劣徒无知,望叶师侄不要介怀。”

某一瞬间我觉得自己要疯。

最爱护犊子的六师叔居然会有给新入门弟子赔罪的一天,这真是堪比江水西流的奇谈,可见老不修和稀泥的本事又有了长足的进步。

师弟此时和我一样,正以一种不太雅观的姿势蹲在石头上。他扶摇拢住指缝间不太安分的小守宫,抬脸道:“呃,无妨。是我出手失度,烦师叔代我赔罪。”

这之后老不修将六师叔推搡送至院门口,又说了许多好话,事情就此揭过,难以置信。

“对了,还有春浅丫头,”六师叔大概是临走才想起有我这号人,别过脸来以一种近乎咬牙切齿的表情盯了我半晌,笑的极为难看:

“这回多谢你手下留情啊!”他故意把“多谢”二字咬的极重。

我赔着笑脸:“误会,都是误会。师叔好走不送,有空来坐。”

老不修送走了六师叔,转身瞧见我和师弟宛如院里一大一小两只癞蛤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戳着我的脑袋骂:“你再给我多惹点事?”

一码归一码。祸害蜘蛛的事师弟已经给过他一巴掌,这账原是清了的;但俗话说打人不打脸,他把不仅打了,还把师弟打的不好看了——况且得不好看许多天。我踹那一脚时用毒的分量是斟酌过的,他上吐下泻烧个几日自然会好。

我没躲掉,挨了几下才哇哇乱叫着跳开:“有气你找六师叔撒呀欺负徒弟算什么!”

老不修的脆皮身板撵不上我,愤愤转过头大概想去骂师弟。师弟这会儿已经和那条小守宫玩熟了,正饶有兴致的把它从左手盘到右手,一仰头便露出半张稍显变形的脸。老不修悲愤交加,伸在外面的手指终归只无能的乱点了几下空气:“你,你别玩了,给老子拿坛酒去!”

“哦……”师弟从石头上跳下来,踟躇着上厨房找酒去了,留下老不修独自站在那里唉声叹气。

“蜘蛛死了再养便是,至于弄成这样。”最后老不修这么跟我说。

我说冤枉,师弟明明平时安安静静一孩子,想不到内里还挺暴躁的。

“丫头,他也是不能乱动的身骨,你须多照应着点。”

这事我听来新鲜。忙问老不修怎么叫个“不能乱动”?难不成他也跟你一样被人一掌震成了半个残废?——那倒是能解释通他为啥会拜你这么个废物酒鬼当师父。

可老不修却白了我一眼,再不肯多讲了。

这场短暂的比武由于发展过于离奇,山门里传的沸沸扬扬,再传回我耳朵里已演化出了五六种面目全非的版本。我很纳闷,当时在场的人并不少,怎么都一个个都爱睁着眼睛胡说八道?

旁观者清,多半谁也料不到流言里所谓“千重山建门第一怪才”、“带艺从师叶公子”此时正在山门某个犄角旮旯的小院里当花匠。我从边上仔细打量了一会儿,见师弟的脸已肿的没有前日那么厉害,心下“嗯”一声,觉得老不修在酗酒之余总还做了点有用的事。

“早啊。”我伸了个懒腰,难得的和师弟打了招呼。

“早,姑娘。”他并不看我,仍专心致志拾掇花坛。说起来,小院的背面原是留了一块用作药圃地。无奈这院子的主人素来不太着调,想一出是一出,原本好好的花坛被种的乱七八糟,隔三差五就要人专门清理一次。往常这活摊我干,自从有了师弟,我便乐得清闲。

“师父在房里,”他说,而后又补了一句“醒着”。

老不修能完全醒着的时间可真不多,这使我倍感欣慰。但师弟这却是想远了,我这日并无什么要事非找老不修不可,秋高气爽惠风和畅,我只是单纯想看看他——用不了多久这张脸就又能完好如初摆回那副臭屁而讨厌的模样了,多遗憾。

大概是被我看的发毛,师弟终于停下手中的事情。我俩相顾无言了一会儿,他忽然恍然大悟般抬起袖子努力掏了起来。我被他搞的不明就里,长年炼毒令我对所有看不见内容的口袋都颇为过敏,下意识往后让了几步:“你……你干嘛?”

他终于找到了想要的东西,伸出手来,是那条小守宫。

嗐。这事儿。

那小东西依然精神极好,大概是师弟喂养的不错。它好像很不愿意突然被人揪出来曝在阳光下,疯狂要钻回师弟的袖袋里去,好半晌也没法制住——嘿,真是个有奶便是娘的小畜生。

于是我只好摆摆手:“罢了,你留着玩吧。我多的是。”

师弟不可察觉的笑了一下:“那多谢。”

——春浅啊春浅,我在心里哀嚎。

你勾搭师弟这许久,魅力甚至还不如一条守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