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风翻盘和甩开千军万马带来的兴奋感来得快去得也快。春浅姑娘的逃亡之路才不到半日便陷入僵局。
我心中其实早就盘算好要前往白露山庄。一来是因为老不修还在的时候就曾有心让我去那里找师弟,他能这么说肯定经过了我所顾及不到的深思熟虑;二来是我本人也对当年的天下第一庄心存向往,对传说中的“有钱啥都能买”好奇不已。
然而外面天寒地冻我两袖清风。依着眼下情况,能不能顺利活到明天早上都成问题。官道是万万走不得,除了掌门令我手头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文牒,钱更是分文没有,三日一到任谁都能拿我换赏;糟糕的是我跑出来时还穿着半套花钿礼衣。冷就不谈了,相比戴孝,这身衣服才真真要多显眼有多显眼……我一度很后悔此前把满头金钗一股脑全丢在了掌门院的台阶上。转头想想,那些东西的形制和礼衣一样,明眼人一看就知是皇家之物,哪有铺子敢收。
为什么雍王自信能把我抓回来?换我我也有。
我心中一万个拿不定,绕了半天非但没跑出多远,反而趁着灯下黑又回到了谢公镇。才走到镇头,正碰见准备收摊的馄饨老伯。
“哟……这不是春浅姑娘?你这是?”
“老伯我……”话到嘴边根本开不了口。我怎么解释?该说是逃婚还是逃命?
看来雍王确实还有些信用,起码镇上的人暂时并不知道山门中发生的种种变故。可馄饨老伯在打量了我一番后,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闪过惊讶和思索,忽然变了脸色:
“姑娘这副打扮不宜在外乱晃,赶紧先进屋再说吧。”
我虽有犹豫却也只得默然下了马,跟着进入馄饨摊后的一间小屋里。没一会,老伯翻出一件旧外套给我:
“明日不要等天亮,沿着镇后的田中小路一直往西。过了河,再走几里地,有个叫少师营的古村可以落脚。过了少师营再往西就是秀屏山,之后就全看姑娘自己造化了。格老子家中没有女眷,一件旧衣服还算干净,姑娘不要嫌弃。”
外套是厚实的男子棉衣,给我穿多少有点奇怪。我捏在手中摸了摸,皱眉道:“我且还称您一声馄饨老伯——您究竟与我千重有何渊源?可知这山上出了何事?”
我久居山门但不幼稚。这若是雍王给我下的什么套子,我岂不是开局就输了个底掉。
馄饨老伯却急忙摆手不等我说下去:“那么多当兵的上山半月还不见下来,一定出了大事。我只是个平头百姓,听到就是罪过,姑娘你也行个好。”
“至于渊源也是谈不上的。只是二长老当年也爱喝我家的馄饨,一勺醋,多放虾皮不要香菜。看见你总会让人想起他来。”
这应该是实话。就我所知老不修的确是不吃香菜的。
“您这番帮我,总不能就因为我师父多年前在这里喝过两碗馄饨。”
老伯道:“格老子不白帮忙。你这匹马我留下,还可以饶你些碎银当做盘缠。”
我从山门下来,眼疾手快顺手牵羊的乃是一匹军马,差点忘了这也可以卖个好价钱。而依老伯所指的田埂小路,多半也行不了马。于是我立刻道:“成交。”
老伯连连摇头道:“世道险恶,如今朝廷和武林争斗不休愈演愈烈,姑娘往后去可万勿如此轻信于人。”他转身要走,刚到门边又突然停下,转头看着我,终究还是开口问我:
“容格老子多问一嘴:这千重山门是不是没了?”
他的话又让我想起了这些天发生的林林总总,心中百感交集,不由大声对他道:
“只要有我白春浅在,千重两个字就永远不会倒。”
这段时间托大的话我说了不老少。悲哀起来常常会觉得,自己就剩下一张嘴了。
少师营这个地名陌生而古怪,乍听着总觉得是什么屯兵打仗的前哨所在。相比之下,秀屏山就要出名的多。馄饨老伯所指的路径与我前往白露山庄的大方向有些许偏离,但别有其精妙之处。他不知细节,只能大概猜到我在逃跑。如此三日之后朝廷张榜追人,他肯定也肯定不会包庇隐瞒;反过来,如果我能在被找到之前就躲入茫茫大山,那就还有一线转机。也是基于这点,我才觉得他的方案可以采信。
次日一早,我算是轻装上阵徒步而行。刚开始还不住想些有的没的,等到后面便只剩下机械麻木的找路看路,再无多余精力去操心还没到眼跟前的事。老伯说到沿途要经过一条河,怎料这条河我走到快天黑都不曾听到半点水声。冬日里天短,我还是太高估了自己的脚程。
终于,在四面完全伸手不见五指之前看到田野尽头有一星灯火。彼时我已饥肠辘辘快要昏死在田间野道之上,强拖着身子敲开了那户唯一仅有的人家。
开门的是个中年汉子,看到我很是愣了番神:“客人这是?”
我低头看看,发现自己此刻的打扮比较滑稽:连裳的里衣裙摆已经被沿途泥浆染的看不出颜色,头发散下大半像个女鬼,身上还披着老伯给的男子棉衣。索性顺口鬼扯道:“小女子投奔亲戚,谁知路上遭了强人又与家里走散。慌不择路流落至此,还请大哥收留我一个晚上。”
“这种天气路上还有强人?”
农人大多憨厚本分。那中年汉子犹疑着还是把我让进屋中。这个咱懂,我赶紧掏出碎银递过去,却被推回。
“乡里人家往来行脚借宿是常有的事,不必破费。俺让俺婆娘招呼你。”
中年汉子朝里屋唤一声,门帘掀开出来一个年纪稍轻的妇人。她看我一眼便道:
“诶呦,这姑娘是家里遭了什么难吧。”
我连连点头。把之前的谎话原样又对妇人说了一遍。
“真是可怜,大寒天里的——看你这样子,先吃点东西暖暖。”
晚餐只有几乎找不见米粒的稀汤和大头菜,在我却已是无上的珍馐美餐。我抱碗大口喝着,那妇人又问:
“你要投的亲戚在哪里啊?”
“少师营。听说过河走不了几里。”
“少师营?那真是可巧可不巧。往日里不过咫尺之遥,可搁在如今,你得多走起码二十里。”
捧碗的手尚还悬在空中,我大惊:“二十多里??这却是为何?什么河这么远,难不成是冬季里没有船家?”
一直默不作声汉子忽然插嘴道:“非也。俺便是船家,屋后就是河。至于为啥要多绕二十里,姑娘自己出去瞧上一眼就明白了。”
我自然不信邪,当即丢下碗便跑了出去。借着屋中映照出微弱的灯火光亮,屋后的河面平坦而沉寂,宛若一面未开磨的镜子,竟是完全上了冻。怪不得离了这么近也听不到水声。
“冻住了啊!这不是更好!”我拍着大腿。
船夫汉子急忙解释:“咱们南地不比北边,河水空结了一层冰壳却冻不实,是人也过不得船也行不了。真想过河的,只能老老实实往下游再走上几十里,那里就有桥了。”
没什么人会在大冬天出远门,这个临时状况馄饨老伯未必知道可以理解。多走二十里意味着起码又要白白浪费去半天,还不包括折返的距离在内。放在平时绕路便绕了,可而今存亡赛跑之际,实在耗不起这个时间。我从地上摸了块石头朝河面砸去,石头稳稳落在冰面滑出好远。船夫汉子见状摇头道:
“姑娘千万别犯傻。为贪近路折了小命,不值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