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绝境逢生时

大白天见鬼是什么感觉?

从山门出了变故以来我自以为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却不想还能体会到那种毫无征兆被人拿长棍戳中肚子最柔软部位的恐惧。在这样乱石丛生的荒谷废溪中,我理所当然是唯一仅剩还在喘气的活人。在最最不可能的地方,耳后忽然有“人”对你说话,到底该不该回头?

这里真有山鬼。

我低伏在地,慢慢把自己转了个方向。只见发出问句的生物正从岩缝里努力挤出身子。正如客栈掌柜所描述的,这妖怪生了一对翠玉似的的绿眼睛,满身棕毛看上去脏兮兮的,不知道在什么脏水里拖过;它以双脚站立着行动,看上去很像一只小小的熊。

“喂,曼在问你话,你是被赶下来的还是自己跳下来的?”

“……被赶着自己跳的。”才答了几个字我便觉得胸口疼的快要炸裂开,却还是大气都不敢喘。

等到山鬼完全从岩石的间隙里钻出来我方才看清这哪是什么妖怪,不过是个裹了张熊皮的小女孩罢了。女孩棕色蜷曲的乱发和熊皮浑然一体,一口汉话流利但声调很怪。加上这副奇特长相,肯定不是中原人。

山鬼远远朝不男不女的尸体看了一眼,仿佛被眼前的景象逗乐了:

“结果你没事,来抓你的人反倒摔死了?”

我想说我不能在这里逗留,要知道那上面还有一大群没摔死的。可情急之下全然无法出言辩解,刚张嘴又恶心恶胆吐了一地带血丝的黄水。我伸手抓住眼前的熊皮,只来得及说出“救我”便眼前一黑不省人事。再醒来已不知今夕何夕。

“曼不该救你的!能被追到跳崖,你肯定是很麻烦的人。”黑暗中,山鬼气急败坏的脸贴在我鼻子前。这个距离看过去,她的年龄比我之前估计还要小很多。

我眨眨眼睛,脑子沉的像泡过水的发霉木头,不太理解现在是什么情况。听上去我应该是被她救了,不过只凭她赤手空拳,又是怎么把我这头死猪搬运至此的?

“这是哪?”话一出口我自己先震撼了一下,这指甲划墙似的声音是我发出来的吗??

“曼的家之一。你没睡多久,外头天还亮着呢。”

山鬼回答的气鼓鼓的。“曼”好像是她的自称,不知是不是出于什么母语习惯。

眼睛在逐渐适应后能依稀瞧出自己身处一个狭窄的山洞,联想起山鬼挤出身形的位置,我忽然就知道自己在哪了。

“你是什么人?怎么会住在这里?”我吊着破锣嗓子问。

“山鬼啊,那上面的人都这么叫。”山鬼说起“上面”时怨气颇重。顺着这个思路,十有八九是乡下小地方没见过这等相貌的外邦人,误把她当成了山中精怪驱逐至此。

“那……山鬼姑娘,你多大了?”

“曼多大了?七八十?要么就是十七八。”她的汉话还是多少有点问题。

我表示不信,她看上去撑破天也就十三四岁。山鬼摊摊手,意思是爱信不信。

“多谢你的好意。其实我是不太麻烦的,但我得罪了很麻烦的人。他们没那么容易放过我。”我还是很担心会被找到,这里离摔下来的地方太近了。

山鬼道:“他们?人很多?怎么能这样!逼到跳了崖都还不算完吗!”而后转头又安慰我道:“没事,天黑了谷里会起雾,三步之内男女莫辨,五步开外人畜不分——你躺着吧。”

这人虽是刀子嘴,性格却耿直热情。明明从刚才到现在全然没问过我是谁、为什么会被人追捕,却还是几乎不加思考的救下了我。

我确认了一下随身老不修的笔记和掌门令都没丢,此外依然不太能动,好像也只有继续躺着。山鬼看着我面露怜悯,喃喃自语道:

“这年头的人都怎么搞的,还有没有点四平中正之心可讲了?”

我一个鲤鱼打挺不但没坐起来,还差点掰折了自己的尾椎骨。

“四平中正?你从哪里听到的这句话?”我顾不上浑身散架般的疼痛,伸手想要去抓她。

“嗯?那你们平时都怎么说,公平公正?独善其身?中通外直?”山鬼随意撕扯着自己虬结在一起的长发,脸上似乎有些窘迫,看样子并不很清楚自己说的词语都是什么意思。

“四平中正”绝非寻常可见的口头用语,但山门中每年在外游历的师兄师姐那么多,她偶然听过来有样学样也实属正常。山鬼夜明珠般眼睛泛着莹莹绿光,我松口气缓过了神,后悔起刚才的鲁莽。顾左右而言其他的问道:

“你是胡人吧。山高路远的,怎么跑到中原来了。”

“算你比上面那些蠢货有些见识。跑来中原嘛……这个说来话长,很复杂的故事。你个小孩子别问细节。”

被比自己还小的多的人说成是“小孩子”,我一时竟不知是该生气还是该好笑。虽然平素一直被老不修掌门他们丫头丫头的叫,但过了年后我实实在在已经二十整了。翻过秀屏山就是信州城。那里可是纸醉金迷的富庶之地,不乏总有塞外的商队把年轻漂亮的异族女孩子卖去酒肆窑馆。我忽然心念一动,张口问道:

“那个,我说话直,得罪勿怪……你是不是从什么不太好脱身的地方偷偷逃出来的?”

山鬼像被一语道破心事,大声打断道:“都说了不要问?曼现在确定你很麻烦!果然不该救你。”

我觉得这也没什么,并不是她的错,而且真要是这样那她还蛮可怜的。那么幼小的女孩,孤身一人背井离乡为娼为奴,逃出来躲到乡下还被愚昧无知的当地人驱赶进茫茫山中活成了野兽。相比之下我不过刚下山颠簸了三日便要死要活,实在汗颜。

大概是年龄太小就会对声色场所产生无法逾越的心理障碍,觉得是揭不开的锅。我清咳一声,有心打破这尴尬:

“嗐,反正我也是才从一个很不好脱身的地方逃出来,同是天涯沦落人,大家彼此彼此。”

山鬼嘟着嘴挑了一下眉毛,我猜这就是原谅我了。

“曼叫做阿依木,你呢。”

“……赵清俊。你说你叫阿什么?”

话到嘴边我总算没忘了眼下自己的逃犯身份,仓皇中临时借用了短时间唯一能想起的名字蒙混过关,说完发现是傻子的本名已经收不回来了。至于后面那句问就是白问。正常谁我也记不住,何况这种写都写不出来的番语。她说的很快,我听着又像“阿韵儿”又像“阿依努”,基本上左进右出连个印子都留不下。

“就是月亮光的意思。”山鬼一手比出一轮弯月的样子,另一手五指伸开。这个姿势非常形象灵动,令我好感倍增。

“呃,你当成是一种先天低能吧,实在记不住……我能还叫你‘山鬼’吗?”

这话说出来自己也觉得非常失礼,但山鬼却满不在乎的道:“无所谓,你这名字曼也记不住——要不要吃点东西?”她说着,竟从身上披着的熊皮中掏出一块黑乎乎的生肉。

“不了……谢谢。”摔下来之后我其实差不多早就把之前吃的东西吐了个干净,面对这种来路不明且未经处理的可疑食物还是有些反胃。然而山鬼大概也只是客气的问一声,全然没有把肉递过来的意思,直接在我面前茹毛饮血了起来。不得不说她用牙齿撕咬生肉的样子真的很像个动物,看来少师营的人把她当成妖魔还是有一定依据的。

这可能就是所谓天无绝人之路——我百感交集的望着山鬼,心中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