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来乍到我曾数次抱怨过白露山庄地方太大院子太多,随便去个哪都要绕好久。可现在我只恨山庄还是不够大,不然怎么随随便便老是能遇到师弟。
起码此时此地,我是真的一万个不想见他。
师弟今日换了一袭书生式的湖绿色长衫,一眼看去烨然若神人,果然身形挺拔的男孩子穿什么都好看。他被大小姐连拖带拽不情不愿的朝亭子过来,估摸着同样很不想见我——这就很气人。又不是我没有眼色意外撞破了他俩在花园里幽会,我躲什么?
思及此处我恶向胆边生,大大方方站起身来朝师弟行了一礼,嘴上人五人六客套道:“叶公子好。”
师弟脸色发白。他似乎被我这种刻意疏远的称呼刺痛了,别过脸小声道了句:“白……姑娘好。”
亭子中,我像个蓄势待发的竖毛刺猬,师弟看来也同样打算装死到底。我们二人相视而站,除了简单的问好之外便再没什么可和对方说的了。可怜花大小姐夹在当中,以她无暇如纸的心智当然不可能理解如此复杂的人情世故,只能不时疑惑的望望我,又着急的扯扯师弟。
仅剩的热情和耐心早已经在师弟近乎永恒的沉默中被消耗殆尽。我正打算随便找个托词离开,忽被花大小姐一把抓住了胳膊。她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极为委屈的央求我道:
“不要走。”
而后努力把师弟推到我面前,催促他道:“你句说话呀!”
“昨……昨晚在下喝醉了,多承姑娘照应。”师弟虚浮着拱了拱手。他依然不看我,满脸都写着没话找话。
我也不是吃素的,讪笑一声应对自如:“人逢喜事小酌怡情。不过公子切切保重身体莫要贪杯,会害大小姐忧心。”语罢,我转头问向花大小姐:“这样可以吗?小女还有别的事情,就不打扰您和叶公子了。”
谁知花大小姐并不松手。她用力摇头表达不满,却是朝着师弟:“不是这个。”
连师弟也摸不着头脑了。
花大小姐好像有点生气,秀眉颦蹙着转过脸对我道:“画了好多呢……好多好多。”
我这才理解了她之前奇怪问题,随即将几张废纸从怀中掏出来。春尚浅天将明,说起来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也她曾说过这些话。但这种事谁能想得到呢?
我更想不到的是,师弟与花大小姐见到废纸的欢欣雀跃截然相反。他差不多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暴怒着一把把东西夺了过去,顷刻便撕成粉碎。花大小姐“哇”的大叫一声扑到地上去逮那些碎片不被风吹走,我亦被他吓了一个激灵,脱口反问道:“你干嘛?”
师弟的反应活像是被人发现没穿衣服,低着头嗫嚅道:“不敢教这种东西污了姑娘的眼。”
合着这些都是他画的啊!
到此我已彻底明白了为什么花大小姐没见过我却认得我。好容易将人从地上搀扶起来,满地碎纸竟让她拾的差不多了。我帮她聚拢那些纸片还给师弟,忍无可忍斥他道:
“不想给人看的东西麻烦以后别乱丢,直接一把火烧掉岂不干净省事?还有,你师姐我是没长鼻子眼睛嘴吗?下次再画麻烦记得把脸也画上,先谢谢您了。告辞!”
说完这些我再不理师弟,牵着花大小姐打算去附近找水洗手。还没走出亭子便被他叫住:
“还有一事。”
经此一闹我已不打算再假模兮兮的端着了,回头道:“什么事?有屁放。”
师弟朝空气张了张嘴,一句简单的话花了他莫大决心才总算问出口:
“……发财是不是落在姑娘那里了?”
发财者,一条怕寒畏光的守宫是也。既没什么用也不太亲人,肥秃秃的挺打称。当初随手丢给师弟玩的小东西居然被他当成亲儿子养,足见此人精神之空虚,品味之一般。
不过师弟对此异常执着:“还请姑娘能还与我。”
我掏掏耳朵:“怪不得一早上有位逐月楼的好看姐姐在草丛里翻来翻去,看不出你两感情那么深了?跑了就了呗。反正没什么毒,不至于会把整个山庄祸害了。”
话出口,连我也奇怪于自己干嘛要撒这么一个损人不利己的低级谎。为了不让他如愿而导致我要偷摸着多伺候个活物,怎么想都是亏了。我搀着花大小姐继续往园外走至回廊,师弟隔了些距离不清不楚跟在后面。不巧迎头过来两男一女,应该都是昨晚武林盟的客人。
“大小姐,叶公子。”这三人想也知道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对花家和师弟却依旧极为客气。
花大小姐立即往我身后藏去,她并没有兴趣和庄外来的生人接触;可我也很怕被人当场指认出来,故意埋着头见了个礼。
然而矫枉过正了反而会显得可疑,三人中的美妇人从见面起就一直盯着我目露精光。
“这位姑娘面生的很。不知是庄中下人,还是逐月楼新来的侍婢?”
“这位姑娘是二小姐请来庄中的神医客卿。”
师弟快步走上前,非常自然的将我和大小姐都拦在自己背后。我忽然发现他简直像会变脸一样,在外人跟前和在我跟前完全是两幅面孔。人前的师弟总是浅笑低吟,凡事胸有成竹,一副高山仰止的清雅贵公子姿态。与平时谨小慎微还被我骂到可怜巴巴的惨相截然不同。
美妇人闻言干笑数声:“原来如此,多有怠慢。”
师弟不紧不慢道:“七浦十埠和藏剑派的各位前辈今日来找在下,可是还有事商谈?”
不待另二人说话,那美妇人身旁满脸刀疤的高壮男子先抢白道:“昨日席上乱糟糟,也无暇与公子细谈。可恶狗朝廷近几日实在闹腾的太厉害。半数北上的水路都让官军捏住了,硬说要搜人,实际全是强盗截货!直娘贼,雍王这厮管教不严弄丢了老婆关咱们兄弟什么事?眼看英雄宴在即,公子也帮着问问盟主,能不能想个急招做了这孙子……”
这番话被另一个个子稍矮的男子轻咳一声打断。师弟侧过半个身子望着地面,淡然对我道:
“哦,大小姐就先拜托姑娘了。”
庄子外面不管雍王还是老和尚,他们的什么军机要务我才不乐意知道,能赶紧走人是求之不得。我装模作样朝各方回了一礼,推着花大小姐加快脚步往外走。一路将她送回暖阁洗干净手,心想着武林盟这帮人离开前我还是少在庄里瞎转悠吧。
“姑娘骗人,就在你那。”
我愣了一下,意识到她还是在说发财的事。
短短几次接触下来我已能渐渐掌握花大小姐这种首尾不接、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的说话逻辑。面对她突如其来的指责,我的反应已经不是敷衍或者反驳,而是大大方方承认:
“对啊,骗了又怎样?反正他也养不好。”我气鼓鼓的帮她擦干手。与花大小姐相处远比与她妹妹那种斤斤计较的奸商打交道要轻松的多。你可以无所顾忌的把自己心中最深处的所思所想轻易说出来而不必担心泄密。
“还给他吧。”花大小姐像小孩子般对我撒娇,之前还真不知道她也对这事那么执着。
可惜我内里也是个小孩子,而且是个坏小孩。朝她龇牙咧嘴着佯嗔道:
“我就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