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萃苑是朱城有名的花楼之一。
没人会特意跑到花楼里吃饭,我自然是真的先去上次俞先生请客的馆子点了碗面。老板娘还记得我,我也很轻松就打听到了藏萃苑的位置。虽如此,我仍不能肯定自己推断的没错,毕竟一个女人连天都没黑就往烟花巷里跑也太奇怪了,不知道的以为急着卖身葬父呢。
这会儿还没到花楼该热闹的时辰。我低着头,在藏萃苑前往返走了两圈,拿不定主意是直接进去还是再观察一番。正踌躇着,被身后一个小厮拍了一下。
“姑娘可是姓白?来找杜公子的?”
小厮白白净净,细皮嫩肉的样子看上去更像伶倌而不是龟奴。我没有答话,抽出图纸递给过去。小厮看罢微微一笑,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径直领我往花楼后门走去,空亡正在那里等我——这么隐晦的信息都被我猜出来了,惊讶之余不免有些小小自得。
但真等跟着那小厮上了楼进了房间,我还是几乎原地掉头就走。结果回身太快直接撞在空亡胸口,压抑无比的漆木面具直怼在我脑袋前面,吓得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雍王敢约我来这里,楼上楼下估计到处都是他的人。我开始暗暗质问自己到底在干嘛,千重山门又不欠他的。
“您还没死呢?”我有点不爽的扯开凳子,既然走不了那就坐下谈谈看吧。
“一见面先问对方死没死,难道这是你们千重山门特有的问候方式?”
雍王赤裸的上身缠满了绷带,此刻半倚在床上气若游丝,看上去伤情不妙。可就算伤成这副德行也并没怎么妨碍他说恶心人的风凉话。我伸着脖子观察了一会儿,稍微有点挫败的答道:
“‘三途引’是我的得意之作,即便没射中要害你也不该还能坐在这儿神气活现的找我晦气……说到底肯定还是俞先生留了手,上箭头的时候给的药量不够。”
雍王面色灰败,仰头叹了口气:“白掌门的制毒手艺本王已经亲身领教过,实在敬佩。你大可自信一些,不必妄自菲薄。要知道皇室中人怕被暗害,自小都会喂以少量的毒增加身体的抗性……不说这些,解药呢?”
我干巴巴的“哈”了一声:“本姑娘向来管杀不管埋,没那种东西。”
雍王道:“没有就现配,允许你提条件。”
“容易。带着你的兵从我千重山门里滚出去。”
“千重山门是本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到的,留着还有用,你换一个吧。”
“那放了掌门三师叔,这个条件不能再低了,要不您另访高明去——宫里那么多御医,找不出个会解毒的?”
“哦?本王还以为白掌门会要求一纸废黜,好从雍王妃的身份里解放出来去追那叶公子。”
我一拍脑袋:“对啊!刚才怎么没想起来呢!不过这次还是先放掌门吧。来日方长,名节小事我没那么着急,反正迟早会斗倒你。”
雍王的态度很是爽快:“李长安一介废人,留在山上还得时时派人关照,怕他想不开再寻了短……可以,本王答应你。”他说着,不禁又笑的剧烈咳嗽起来:
“白掌门一代侠女,可惜太过老实,不懂坐地起价的道理。就算你刚才把两个条件加在一块当做换取解药的代价,本王也还是会毫不犹豫答应下来。如今买定离手落子无悔,还请速速配药吧。”
我那个气啊。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春浅姑娘一辈子没在嘴仗上吃过谁的亏,偏总说不过雍王。
“不就配个那什么……解药嘛!你给我点时间……三天。还是老规矩,三天如何?”我强笑着站起身往后退去。制毒这门手艺说起来就跟打锁差不多,没哪个锁匠造锁是为了给盗贼方便撬开。同理,下毒也并不是为了给人随便解着玩。‘三途引’的解药相较于毒本身配方非常复杂,连我自己都得好好回忆一下。
雍王道:“好极了。三日后,本王还在这里等白姑娘——小吉,送客。”
佛家将地狱、恶鬼、畜生三恶道谓之“三途”。死尚在其次,意指入了轮回都不解脱。
雍王不是东西这点早有定论。可这个不是东西的家伙如果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死了,局面会立刻重新倒向老和尚;朝廷狗急跳墙,势必做出极端报复行为。另一方面,雍王全权负责江湖事不假,可他毕竟不是储君更不是皇帝。没有他,朝廷大可另派旁人接管此事,届时双方再无谈判余地,整个中原武林都将面临灭顶之灾。
论单打独斗没人能轻易杀了空亡,论拼人头武林盟那点私兵不够官府塞牙缝。诚如花二小姐所担心。
‘三途引’的基础原理是让伤口持续溃烂无法愈合。随着时间的推移,中毒者高烧不退,最终因外肉烂及骨头而一命呜呼。我承认当初答应俞先生配药的时候有炫技的意味,自作孽不可活,根本没想过有朝一日还得想方设法去解。所需要的原料拉了长长一条清单。东西有贵有贱,我在山庄中的临时库存至多凑齐其中一半,剩下的少不了要上城里往返跑。
清单列完二次核查讹漏。我忽然开始冒汗,心情差到像是吃死小孩被噎住的野狗——
不开玩笑,配方里是真的缺个足月死胎当药引……我到底怎么想的,挑了解起来这么麻烦的毒拿给俞先生?
虽然不用现死的,不过乱葬岗里挖出来只剩骨骼那种死太久的肯定用不了。恶心又有悖人伦的血疙瘩,莫说朱城内任何一家药铺都不会有售,我就想不出什么正当途径可以在三天之内搞到这玩意。不负责任的把问题抛回给雍王和直接上街找个即将临盆的孕妇杀了没什么区别,这种事我既不可能去对师弟说,也难以向花二小姐或是俞老捕头开口。
以往想打听什么稀奇古怪的消息和窍门,找俞先生总会有收获。没了这么个情报贩子,我孤身一人还真有点步履维艰寸步难行。
思来想去,依然是决定去找花狸狸。
一个孩子再怎么老成也比成年人好对付。他整天跟在花二小姐身边进货出货,明暗两道的奇怪门路或有耳闻也未可知。我帮着一起把白露山庄的进项账册按门类整理好送到账房,七拐八绕旁敲侧击了半天,扯谎说是七浦十埠留在庄中养伤的那位曹舵主缺一味相当稀有的药材。药材本身可能涉及违禁,考虑到救人要紧,想问问有没有不太上当了台面的变通办法。
花狸狸对我的问题没做多想,边走边应道:
“明白了。白姑娘想打听朱城中有没有‘里市’?”
我对他口中的“里市”是什么毫无概念,不懂装懂的道:“请大总管指点迷津?”
“石桥反方向出城走两三里,有座塌了一半的土地庙,带盏黑纸灯笼过去就是了。里市上魑魅魍魉往来无迹,朱城小地方,特别罕见珍奇的货物不见得会有……狸狸还要去大掌柜的那里一趟,少陪。”
荒郊野外的废庙听上去不像是善地,也不知道花狸狸到底给我指了个什么路。我正琢磨着,忽听有人道:
“‘里市’就是见不得光的鬼市。你究竟在找什么麻烦东西?”
师弟最近阴魂不散走哪都能碰到,我甚至一度怀疑他是在有意堵我。他太精明太细致,我没把握向糊弄花狸狸那样靠曹舵主打掩护骗过去,畏畏缩缩如实答道:
“配副药急缺个死孩子……要胎死腹中,还有肉的那种。”
师弟沉着脸看了我半天,像要开口责备,但到底只是换上了非常严肃强硬的口气:
“我也去。里市上鱼龙混杂规矩众多,绝非你一个人能涉足……这次没的商量。”
师弟不去追究到底是谁的药会需要死小孩这点令人稍稍宽心,希望他日知道事情的原委之后他不会一怒之下不认我这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