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五十莫笑百

乔迁新居的第三日下午,小师叔前来造访。

之前离开逐月楼一路上乱哄哄的,大家基本就没怎么说上话。因而好些多日子过去,我俩倒还是头一次闲下来聚在一起。小师叔依然美丽,可样子却不再如山门时那般清新。她拉着我的手转了一圈,眼中流转着淡淡的愁绪:

“真好。小春浅还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谁都打不垮的小春浅。”

“也不是谁都打不垮,忘性大罢了……这些天住在俞老捕头那里还方便吗?傻子呢?他死哪去了?”

“清俊回河间了。他说想和家人把事情都解释明白,让我……先在这里等他。俞大人一把年纪还早出晚归佩刀巡城,平素家中只有夫人。你们也见过,俞夫人看着凶巴巴的,其实和五姐姐一样面冷心热。我……我肯定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

小师叔一副对不起全世界的模样,在我看来大可不必。她才是那个一直被各方势力恶意利用的受害者,相比傻子孑然一身的无赖劲,身不由己被人推来掳去的感觉肯定好不了。我嘟囔一句“傻子心真大”,想起给雍王送药当晚他最后提起过的事,试探着问:

“你哥,呃,我说雍王。他这会儿人是活过来了,不过还在城里的藏萃苑养伤。你要不找机会去看看?”

小师叔淡淡道:“我六岁上山,兄姐六人今余其半,不曾有哪个当王爷的哥哥。那日英雄宴上他好威风啊,天道轮回,如今我又该拿什么理由,拿什么身份去看他?”

心高不认天家眷。小师叔的身份是雍王抖出来的,否则妙相不会知道。他本意是把人逼走避祸,可山门就此四分五裂乃是事实。为君者坐拥四海,压根没有“家”字怎么写的概念。

我吐吐舌头:“对。千重山门第一美女岂是他想见就见的?顺便一提,英雄宴上‘替天行道’的那位已经回了白露山庄,朝廷动不了花二小姐身边的人,你悄悄转告给俞老捕头就好。”

小师叔很是惊讶:“俞先生回来了?那当日给你报信那个绿眼睛小姑娘也回来了吗?”

我正奇怪小师叔又是从哪认识山鬼的,可巧师弟推门进来,小师叔看他一眼,话头也就顺理成章被带走:

“行啊小春浅。放眼整个武林就属你大材小用,把堂堂叶公子打发出门买菜。”

我不便透露师弟的情况,敷衍道:“总得过日子嘛,又不是没让他买过。”

这种同间院里一人采买一人留守的状态恍惚真是回到了还在山门的岁月。我想着朱城是小地方,能认出他的人应该不多,打扮低调着点就成。然而师弟的样貌还是太出挑,一件灰蓝布的旧褂愣是给他穿出股高人隐士的范。我最近春心荡漾,越瞧他越顺眼,一对上目光就再也挪不开。小师叔不是外人,我不必在她面前装矜持。

师弟腾出手来,独把一杆细长物什交到我手里。

“给我的?过去你不是最烦我抽这玩意吗?”我接过新烟管娴熟的转了个花,比之前折断的那根略沉,可见是好东西。

“许久不闻姑娘抽烟管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我拍拍手:“到底是自家师弟,有进步有进步——烟叶呢?我点一管试试。”

结果当然是忘买了。

小师叔是留下吃了饭才走的。一直把人送到门边,我也没提起要去长闲的事。此去凶险未知,而她只消留在朱城继续等她的情郎便好。主观臆断,凭傻子跟我扯皮拌嘴的口才,说服他双亲接受小师叔应该不难。

小师叔仍在感慨:“今日见了叶师侄,他也还是老样子,真好。等以后恢复了山门,你们两要一起搬回来啊。”

我心思就没在她的话上:“你呢,出嫁以后是准备住到河间赵府,还是回山门去?”

小师叔听了立刻涨红了脸。她恼羞成怒的把我推回门里,连一句告辞的话都没有扭头就走了。我站在门边挠着头啧啧称奇:“男婚女嫁人之常情,跟傻子都到这一步了,她怎么还扭扭捏捏的?”

师弟却站在我身边小声道:

“姑娘不也是吗。”

此去长闲只有我和师弟二人。按他的意思,我俩可以改扮成行脚的大夫以避人耳目。

我含着新烟管白他一眼:“行脚大夫?还神医侠侣呢。不说咱俩一男一女不老不小的,你当江湖上见过逐月楼叶公子的人还在少吗?欲盖弥彰个屁啊。”

师弟被骂多了,知道我说话冲来冲去就这习惯,仍旧笑着道:“愿闻姑娘妙计。”

“简单。什么也不扮——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同门师姐弟怎么就不能一道出趟远门了?”

大多数人都该有这么个认知:行李永远有该带却没想到的,而带的东西里又至少一半都根本不会用上。轻装简行见招拆招,这还是早先山鬼教会我的道理。

我最担心的始终是师弟的身体。起码外表看上去,这小半个月他恢复的不错。然而朽心诀是绝对绝对不能再用了,我宁可他只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废柴师弟,不希望再为了任何原因被那妖功反噬丢了性命。那晚从藏萃苑出来后来我做过好几次噩梦,每每都是哭醒了跑去师弟房里,非要确认他没事才能安心回去接着睡。

“出门在外,一切听我的。”我自觉比他惜命,非逼他拿老不修的名义起了誓才肯罢休。

盘缠有限没有闲钱租马,二人行出半日刚上了官道。人间四月正是郊游踏青的好时节,但今时不同往日,各种城池路口都有朝廷禁卫把守巡视检查身份文牒,害我和师弟东躲西藏白绕了不少便宜路。

“看来朝廷依然在到处抓捕七浦十埠的人。”师弟悄悄对我说。

我想着雍王都重伤成那样了,外面这些当兵却恍若不知,还是该干嘛干嘛,叹道:

“即便一时没了车夫,马儿也仍会继续向前跑。朝廷和武林盟之间根本不是少掉一两个人就能消停的。”

师弟却道:“没人操控的马车才最容易闯出乱子。打狼不死反被狼咬,他们这样大肆搜捕,正是防着七浦十埠的残党会反攻倒算,闹出更大的麻烦。”

我说是,武林盟和朝廷那种等级森严分工明确的国家机器不太好比。江湖中人因义结盟,组织松散结构简单。缺点是不太方便进行什么宏观上的统一调度,好处则是可以随时化整为零。这就好比被切成一节一节也还是能活的蚯蚓。

武林盟主,相比尊位更像是一种被众人认可的至高荣誉。这位置让老和尚坐的太久,已经变了味道。可纵然七浦十埠有人有钱,盘踞信州仍是一隅战全国,纯属自不量力。这也是我最想不通的地方,老和尚兴许真有变天的打算,但把宝全押在一群水鬼身上是不是胆肥了点。

师弟仿佛能读穿我心中所想:“盟主是被雍王逼的无路可退,斗的红了眼才走岔了道。他一生为中原武林鞠躬尽瘁,不会做出置天下人不顾的事。”

我不想反驳,苦笑着道:“……但如你愿。”

“本以为是正人君子,原来又是个黑白不分的无知小辈。花家老二好歹还为两个钱,你呢?愚忠?”

我和师弟的对话被身后银铃般的女声打断,这种抑扬顿挫的奇怪声调,只能是一个人——

“山鬼!”我惊喜交加的跑过去抓住她。

“谢天谢地你可算出现了!这些天跑到哪去了!怎的一点消息没有!”

山鬼啧了一声,有些气郁的拂开我搭在她肩头的爪子:“先说一句,妙相那老秃驴让曼跟丢了。”她弯腰侧头绕过我去打量还站在原地的师弟,站直了对我道:

“这就是那个柯兹当初翻山跳崖都‘必须去见的人’?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