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本想告诉小叶那天晚上沥川送过我,或至少告诉她那个人的名字叫王沥川。

我想了想,没有开口。

我以为第二天还可以见到沥川,他却没有出现。我对他了无期待,更无非分之想。在我看来,他的好意来自一种教养,是他惯常的处事态度,并非只针对我一人。自从见他第一面,彬彬有礼就是我对他最主要的印象。不过下一次遇到他,我一定要请他喝咖啡,以示谢意。

渐渐地,一个月过去了,晚班的人再也没有见过沥川。倒是又有传闻他曾数度在早餐时间光顾,我从不上早班,对此无从可知。小叶倒是时时上早班,可是运气不佳,一次也没碰到。再老的顾客不经常光临,也会被人遗忘,何况这条街俗称金融街,俊男靓女并不少见,大款遍地都是。渐渐地,小童的谈资转向一位秃顶、开着保时捷跑车的中年男士。而门边的停车场日渐拥挤,老板终于将两个残障车位减少到了一个,且大有取消之势。小叶为此据理力争,说残障车位的存在,是星巴克管理者胸怀和文化素质的本质体现,也是本咖啡馆的特色之一。这么说,足以证明小叶对老板的商人本质太不了解。还是小童灵机一动,挽救了她。小童说,其实可以把残障车位与老年车位合并起来,因为这里还有不少开车光顾的老年人。一个位子,老年人和残疾人都可以停车,矛盾就解决了。

小叶知道,若是没有残障车位,那位叫沥川的青年肯定不会再来这个咖啡馆了。他每次来都开车,说明他工作的地方离这里很远。他的腿又不方便,绝不会为一杯咖啡不辞辛苦地走过来,更何况北京的星巴克遍地都是。

那天晚上,小叶请小童吃饭。第二天小童对我说,小叶喝了很多酒,一边喝一边哭,实在可怜。他却为小叶感到不值:这女孩陷入情网不可自拔,如痴如狂地暗恋人家半年,到头来竟连人家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我本想告诉小叶那天晚上沥川送过我,或至少告诉她那个人的名字叫王沥川。我想了想,没有开口。我很同情小叶,但小叶不是我的朋友。小叶很少主动和我说话,有一次我收错了钱,正碰上她心情不好,被她狠狠地责备了一顿,弄得我很狼狈。其实这里人人皆知她收钱经常出错,大家都吓得不敢让她摸收银机。何以我错一回就那样不可饶恕吗?第二天,她知道自己过分了,又来请我喝咖啡。总之,她是个很情绪化的人。而我,母亲去世得很早,我很理智。我从小就像个男孩子,不容易动感情。

这一个月,我迎来了开学以来的三次测验。尽管我很努力地背单词,可是我花在学习上的时间比起同寝室的同学还是太少。平均分只有六十五——听力马马虎虎,精读居然不及格。六十五分,是在我的学生生涯中从未遇到过的分数。我感到羞愧,感到耻辱,情绪低落到不想见任何人,尤其是寝室里的女孩。因为她们的分数都比我高,对分数的态度却是清一色的不在乎。只有像我这种从“地区高中”考进来的人,才会对分数斤斤计较。

她们当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天天上自习,倒是不停地参加舞会、看电影、逛商场。冯静儿是最轻松的一个。她所有的时间都在谈恋爱,且经常逃课。而她竟是全系最高分。她说如果保持这个优势,到了年底她可以同时拿四种奖学金,最高的要数“鸿宇基金”,这种基金发给全校成绩最好的十个学生。我这么需要钱,却与奖学金无缘。

我不是个好学生,不过,是个好女儿。我终于可以寄钱回家了,还替弟弟交了学费。余下的钱,除了生活费之外,我还买了一个随身听、一支口红。星巴克的老板要求女员工化妆,我便一直用着林青的口红。等我要还给她时,她说送给我了,还不好意思地说,其实已经过期了。

“化妆品都有使用期,你一定要在使用期之前把它用完。”她还劝我不要买劣质的化妆品。

我买了一个她嗤之以鼻的牌子,十块钱,已经觉得很贵了。不过她说,颜色还行,和我的肌肤倒也搭配,足见我的审美能力不差。我只好告诉她,我父亲是上海人,自愿到云南支边,为了和我妈结婚,跟我爷爷闹翻了,从此再也没回过上海。

就在考完第三个测验的那天晚上,我轮休,没去咖啡馆。寝室里忽然来了一大群男生。我只认识其中的一个——路捷。原来路捷的寝室和我们的寝室是“友好寝室”。而我多半在晚间打工,错过了“友好寝室”的诸多活动。听宁安安的介绍,“友好寝室”的主要交流项目是男生陪女生看电影,或者女生教男生跳舞,其次便是寻找发展“友谊”的机会。经过几次友好交流,已有一位数计系的男生——人称“小高”的——获得了魏海霞的芳心。当然,追求萧蕊的人最多,且全不在“友好寝室”之内。萧蕊因此有很多方便之处,比如我每天都要从食堂旁边的热水房提至少两次开水,以备早晚洗漱之用,萧蕊从不提开水,总有人替她打好,送到寝室。此外,她口袋里总是有巧克力,也是别人送的。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去了东区的学生舞厅。舞池大约就有一个礼堂那么大,上面悬着彩灯,前方有乐队、歌手,有时唱抒情小曲,有时是疯狂摇滚。音乐声响起,大家纷纷入池,拉着手,起劲地跳着。教我跳舞的男生叫修岳,哲学系三年级。他说他学的专业只有考上博士才有好工作,所以他的目标是博士学位。

如果把跳舞当作一种体育的话,我觉得自己还是有天分的。我喜欢游泳,也喜欢排球,还学过一点太极拳。所以一晚上的工夫,我已经学会了基本的舞步。修岳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上晚自习,因为他老听我抱怨考试成绩。

“玩就玩,学就学。你不能把这两件事混在一起,不然玩也玩不好,学也学不好。”他认真地建议。

修岳有资格这么说,是因为他是他们系的学习部长。早有教授看好他,免试入读研究生是早晚的事。

“哦。”

“听说你常常出去打工?钱大致够用就可以了,不要为了打工而牺牲学业。”他又说。

“哦。”

“我外语早已过了六级,不过口语不好,尤其发不好卷舌音。”

“真的吗?”我说。

“是啊。每天早上,我都把一颗鹅卵石放在舌头下面练习卷舌。”他看上去一副坚毅之色,“对了,周五晚上的英语角你去吗?”

“不去。在什么地方?”

“西区花园。”他面带惊奇,可能在诧异一个学外语的人怎么可以不去英语角。

“这个周五你有空吗?我们可以一起去。练完了口语我们还可以和路捷他们一起看电影,夜场票可以看通宵。”

“嗯……下次吧。下星期就是期中考试,我得好好准备。”

“别老想着学习,要劳逸结合,特别是临考的时候,要好好放松。”

“我还要打工。”

“那就下次吧。”他微微一笑,不再坚持。

跳完舞,大家一起奔到街头录像厅看录像,嗑了几斤瓜子,喝了一箱汽水,一直闹到半夜一点,“友好寝室”的活动才算结束。

我一直想着自己的成绩,心事重重。

从此之后,我每天五点钟准时起床背单词。除了打工上课,一切业余时间我都在学习。

借着深秋夜晚的路灯,我可以看见草上的白露。咖啡馆的员工每四个小时有十分钟的“Coffee break(休息时间)”。考试的前一天,我便要了一小杯咖啡坐在一个角落里,隔着窗户看飒飒秋风清扫漫长的街道。夜灯高照,点点几个行人,悠然地在街口踱步。我慢慢地喝着咖啡,忽然有个人影向我走来。

我再次看见了沥川。

这回他穿着咖啡色的外套,纯黑的高领毛衣,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他的肌肤很白,脸上轮廓鲜明。为了控制我的呼吸和心跳,我不敢多看他的脸。好像刚刚洗过澡,他浑身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水汽。头发又湿又硬,可以拉去拍男士发胶的广告。我忽然想起今早背的一个单词——dashing(风度翩翩)——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人都叫他“西装青年”。穿西装的人比比皆是,更合适的一个词当是“时尚男生”。说他是男生,因为比起街上的时髦青年,他又多了一股书卷气。

“Hi!”他说,“How are you?(嗨,你好吗?)”

“I am fine.(还行。)”

“Do you mind me sitting here?(介意我坐在这里吗?)”他指了指我身旁的座位。

“No.Please sit.I'll bring the Coffee to you.What would you like for today?(不,不介意。请坐。我去端咖啡给你。你今天想要点什么?)”还没等他回答,我赶紧加了一句,“这次我请客,谢谢你那天晚上送我。”我及时地改回中文,因为我的口语仅限于咖啡馆常用语水平,越过这个范围,有可能出洋相了。

“哦……别客气。你坐着,我自己去拿咖啡。你想要点什么吗?”他一面把装着电脑的皮包放在椅子上,一面问。

“什么也不要。我是coffee break,马上就回去工作。”

他径自去买咖啡。然后,我看见他付了钱,径自走回来。

“你的咖啡呢?”我问。

“你的同事坚持要替我端过来。”

他脸上倒无异色,只是话语中带着一丝尴尬,可能小叶过分殷勤,令他不自在吧。我回头,果然看见小叶满脸通红,猛然省悟这是几个月以来她第一次见到沥川。

小叶端着咖啡走到我们面前,暗暗地向我使了一个眼色,我知趣地说:“你看,我的休息时间结束了。这位是小叶,叶静文,M大中文系高才生。她会背《长恨歌》,而且她的外语特别好,比我这外语系的还好。”

他淡笑,说:“这咖啡馆真是藏龙卧虎。叶小姐,每次都麻烦你端咖啡给我,真不好意思。”

我松了一口气。显然,他不是个无动于衷的人——他认识小叶。

我站起身来,连忙到收银机前替代小叶的工作。小叶坐了下来,和他闲聊,她的笑容无比灿烂,我为她感到欣慰。

她坐了半个小时方回到柜台,脸上桃红未释。

小童过来打趣:“这回你总算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了吧?说说看,他是哪家的公子?年纪轻轻,就这么有范儿。”

小叶说:“不知道。我没问。”

“连他姓什么都没问?”

“我问了,他说姓王……就这么多。”

“他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萍水相逢,问这些细节干什么?”

小童还想细打听,小叶忽然问我:“小秋,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

“别说谎。他主动过来找你,显然认识你。”

“他当然认识我,我曾把咖啡泼到他身上嘛。”

“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不……不知道。”既然他自己不愿意说,我为什么要替他说?

小叶怀疑地看着我,显然不相信我的话。然后她背过身去,想了想,忽然又转过身来,冷冷地说道:“你该不会对他有意思吧?”

“什么意思?”我不动声色。

“我一直以为乡下的女孩很纯真,看来不是这样。你勾引男人挺有一套,哦?”她的声音很低、很甜,咬牙切齿般地在我耳边回旋。然后她忽然又笑了,抬起头。我看见沥川向柜台走过来。

“Hi.”小叶说。

“Hi.”

他迷惑地看着我们。我和小叶同时站在收银机前,他不知道应该和谁说话。

“王先生,你还要咖啡吗?”小叶甜蜜蜜地问。

“是的。不要加糖。”

我突然道:“王先生,你今晚有空吗?”

他看着我,过了一会儿,点点头。

“我能请你看电影吗?”我继续说。

他微微一愣:“看电影?什么时候?”

“十二点。”

“好。”他居然很快就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