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维也纳历史随笔

一、小引

曾经沧海难为水。

坐在哥罗利埃台山丘顶的草坡上,向山脚下俯瞰,绿茵草坡下的半山丘上,一池碧水波澜不惊。山下就是美泉宫,它的豪华与宏伟堪比凡尔赛宫,遍体金黄,古色古香。再往远处看,风烟俱净的蓝色天空下,一览无遗的维也纳城市风景,给人以恬和宁静之感。我对这座历史名城的第一个印象,就在开头这句中国古诗的意境中了。

统治了奥地利六个半世纪的哈布斯堡王朝,曾经以维也纳为帝国心脏,在整个欧洲呼风唤雨。在最鼎盛的时期,它控制了从奥地利到亚得里亚海、从北非到墨西哥的大片领土。它以胜利者的姿态征服过半个地球,建立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日不落帝国”。现在,我眼前的维也纳城,如同一个远离红尘的老隐士,垂首默坐于夕阳的余晖中。

维也纳,多瑙河边的这座名城,它的故事太多,思绪如马疾驰中的我,只能飞花摘叶、盈握为限了。

二、一张肉票起家的故事

刀剑整齐敲击盾牌的铿锵声、数千将士雄壮的吼叫声,惊天动地,那是罗马帝国的兵团开进了多瑙河畔的维也纳地区。公元1世纪至2世纪,维也纳成为古罗马军团的营地。图拉真皇帝在一生征战中使罗马帝国版图扩张程度达到了空前的地步。他二度挥师罗马尼亚,击败了英勇不屈的德巴切罗王子,将其地收为罗马的一个行省。而图拉真皇帝为了加强罗马帝国在多瑙河边境的防御,下令在如今的维也纳城河岸边建造一座军营,可容纳多达六千人的军团。罗马军队在那里驻扎了三个多世纪,以保卫帝国与北方日耳曼民族之间的边界。那时的维也纳,还仅仅是一个依托罗马驻军发展起来的小村镇。

我回首,哥罗利埃台山丘的右侧,夕阳衰草中,古罗马凯旋门废墟静静躺着,这座近千年的红砖废墟,还沉浸在昔日荣光的梦境中。

一阵悠扬的歌声响起时,又一个千年光阴过去了。一位名叫布隆代尔的行吟歌手,正在维也纳以西的多瑙河谷流浪着。他反复吟唱一首忧伤的歌,歌名叫作《渴望的心》,那是他与自小一起长大的国王共同创作的一首歌。他那位英勇善战的国王在一次跨海远征后突然失踪了。为了他们忠贞的友谊,也为了日渐憔悴的美丽王后,布隆代尔踏上了寻找国王的漫漫长路。他跋山涉水,餐风饮露。每经过一座城堡,他都会停下来弹琴吟唱那首歌,希望听到除他之外唯一会唱那首歌的人的回应。在无数次的挫折与失望之后,他流浪到了一个叫敦斯坦的地方,在这座山顶城堡前开始了他的吟唱。这一次,那首歌终于从这座城堡的一个窗口飘出。他在历尽千辛万苦之后,找到了国王的下落。后来国王的子民在支付了巨额赎金后,救回了他们爱戴的国王。

这是一个在西方文学中传诵已久的、关于忠诚的感人故事。尽管历史学家对它的真实性有所质疑,但故事中的历史背景却是千真万确的。那位被俘的国王就是英国的狮心王理查,他在第三次十字军东征后返回英国的途中,被在同一场战争中结下怨仇的同盟者之一——奥地利公爵利奥波德五世俘获。

这个梁子的起因(一种说法)是,利奥波德五世也参与了第三次十字军东征,当穆斯林据守的阿卡城被十字军占领后,此战中拼死向前的利奥波德五世在城上升起了他的旗帜,与英国国王狮心王理查、法国国王腓力二世的旗帜并列飘扬在阿卡城上。但是,傲慢的狮心王理查竟下令将利奥波德五世代表德意志诸侯的旗帜撕碎丢在泥土中,表明不愿与他平起平坐,分享荣誉。这对利奥波德五世是莫大的耻辱,利奥波德五世愤怒地离开阿卡城回到奥地利。后来,结下多方仇人的狮心王理查开始了惊险的返回英国的历程。他先化装成一名商人搭上一艘商船,但船却在威尼斯附近的海上遇险。狼狈登陆后,理查带少数扈从穿越德意志地区,躲过了多次追击,但在维也纳附近还是被人识破,成了仇家利奥波德五世的俘虏。次年,利奥波德五世以非常高的价格,将理查卖给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亨利六世。亨利六世又将理查囚禁了近两年的时间,直到理查被迫宣誓称臣,并承诺缴纳一笔巨额赎金之后,才予以释放。利奥波德五世从中得到一份巨额的赎金,据说有二十三吨白银之多。利奥波德五世正是用这一笔极为可观的赎金,建造出了今人眼中壮丽的维也纳老城。

这些历史的陈旧页面,仔细嗅上去,总感觉是蘸着淋淋狗血写出来的,还带着一点点腥臭味。当年利奥波德五世与亨利六世皇帝,联手做出的这一单肉票绑架案,在五百年后,被法国启蒙思想家伏尔泰斥为“不折不扣的野蛮而又卑劣”时,我们看到,历史与人性确实已经沿着蜿蜒向上的道路,离幽暗污秽的谷底远一些了。

三、无名小卒转身成军神

当隆隆炮声回响在维也纳城的上空时,时光已经又匆匆走过了近五个世纪。1683年夏天,在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大军的汹汹围攻之下,维也纳城破在即。守城军民在绝望中仍进行着殊死的保卫战,弹尽粮绝的人们是在为荣誉做最后一搏。奇迹,总是在最后一刻发生,强大的援军终于赶到了维也纳城下。波兰历史上的传奇国王索别斯基,统率着波兰、德意志诸侯组成的勤王联军,一战击溃了庞大的土耳其军队。维也纳,作为抵御了汹汹向西的伊斯兰狂潮的欧洲前沿堡垒,终于继1529年后,又一次拼死挡住了土耳其人试图轰开欧洲大门的炮火。维也纳的面包师为纪念这次胜利设计出的羊角面包,也从此开始流行于欧洲。

土耳其人大概不会想到,此次维也纳城下的重挫,仅仅是一连串重大失败的开始。在这一场维也纳战役中,有一颗在即将到来的岁月里全欧洲最耀眼的将星开始升空,他注定要给奥斯曼帝国带来最为痛苦的挫败。这个人,就是年轻的欧根亲王。

出生在巴黎、血统是意大利人的欧根亲王,成年后希望加入法军。他面见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小心翼翼地提出给他一个连长职位的卑微请求。可是“太阳王”路易十四轻视地打量了这个其貌不扬的瘦小青年一眼,立刻拒绝了欧根的请求。欧根亲王后来回忆:“我的请求是谦卑温和的,没有人(像国王那样)如此无礼地盯着我看。”于是,欧根从巴黎秘密潜逃出法国,加入了奥地利维也纳的哈布斯堡王朝军队。他希望能接替刚刚阵亡的哥哥指挥一个骑兵团,与兵临城下的奥斯曼帝国大军厮杀。因为他作战英勇,被奥地利大公兼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委任为龙骑兵团长。深感知遇之恩的欧根,从此把奥地利作为了自己的祖国。

后来的历史证明,路易十四确实看走眼了。若非傲慢的法国大君主不肯给前情人奥林匹娅的这个儿子一点面子,一口回绝了二十岁的欧根加入法军的请求,恐怕整个欧洲史都需要作相当大篇幅的改写了。

这位奥地利军神——欧根亲王,在他一生中,对奥斯曼帝国的一系列战役中,屡次大败土耳其军队,终于将奥斯曼帝国逐出了巴尔干地区,成为欧洲史上对抗伊斯兰西扩的军事第一人。我曾经站在维也纳的英雄广场上,仰视那尊欧根亲王手执元帅权杖、跃马扬鞭的青铜雕像,想必是天降斯人,以助奥地利脱厄去灾。在后来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中,欧根亲王与英国的马尔博罗公爵,也就是丘吉尔的先祖联手,将“太阳王”路易十四手下几乎所有的法国元帅逐一击败,成为欧洲第一名将。那时,那位法国大君主一定追悔莫及吧。

因为欧根亲王对土耳其、法国作战的巨大战功,他被视为奥地利的英雄和实质国父,在奥地利享有无比崇高的声望,三代帝国皇帝都把他视为帝国支柱。我在曾经的奥匈帝国第二首都——布达佩斯城的王宫前见到过欧根亲王的骑马雕像。这位法国“太阳王”曾经弃如敝屣的瘦小青年,最终逆袭人生,成为神圣罗马帝国的护国神明。

历史的舞台,总是以人物的交替离场和登台延续着灯光不熄的表演。在生前已经注定进入史册的欧根亲王,在参加一位公主的婚礼后不久,就与世长辞了。而婚礼中的新娘——特蕾莎公主,从此站在历史舞台灯光之下,成为奥地利最伟大的一代“女王”。在我登高远眺的山坡顶上,那座洁白的凉廊式凯旋门,就是为纪念这位女王与普鲁士腓特烈大帝之间一场未分胜负的战争而建的。特雷莎女王的历史功绩,在于文治而非武功。在这位开明君主治理下,奥地利开始了一个黄金时代,社会进行了卫生、公务、经济、法制改革,人类社会中第一个义务教育国家从此诞生。发展世俗教育的结果,是长期信奉天主教的奥地利开始世俗化,宗教思想对社会的控制与影响逐渐让位于知识和理性,奥地利进入了实质性的文明繁盛。

特蕾莎女王有一个著名的绰号——“欧洲丈母娘”,她用二十年时间生了十六个儿女,然后将十一个女儿中的十个嫁到欧洲各国当了王后,其中最有名的一位,是她的小女儿、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的断头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

四、打上门的未来女婿

铁骑声踢踏作响,穿越两个世纪破空而来。那是拿破仑的法国骑兵,正在开进已经不设防的敌国都城维也纳,时间是1805年。这位法国皇帝住进了我眼前的奥地利皇室宫殿——美泉宫,在里面策划了最著名的“三皇会战”。当奥斯特里茨西斜的冬日残阳如血光一般洒向那片尸横遍野的战场上时,拿破仑这位战争天才已经凭这场名叫“奥斯特里茨”的战役,奠定了他在军事史上传奇般的地位。于是,美泉宫中不时回响起这位不可一世的欧洲新贵君主的叱骂声,那是他在羞辱前来求和的各国使者,那时整个欧洲都在他的面前颤抖。

自负独步天下的拿破仑,认为自己这顶波拿巴王朝的皇冠是在马背上打出来的,所以对孱弱的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很是瞧不起,认为它在欧洲的纵横捭阖全凭玩弄宫廷阴谋和做媒结姻亲。他屡屡被奥地利王室这个战场上的手下败将用政治计谋纠集起的反法同盟搞得头痛不已的时候,就会轻蔑地称呼奥地利为“欧洲的老婊子”。然而,极其反讽的是,拿破仑这个暴发户皇帝,为了得到欧洲老豪门的加持,后来还是娶了奥皇的女儿路易莎为自己的新皇后,做了他曾十分不屑的古老王室的女婿。当然拿破仑这个废立皇后的大戏,是四年多以后的事了。

历史又像一个势利眼的店小二,站在时光的旅店门口不停地点头哈腰,送旧迎新。1810年春,当奥地利公主路易莎在万众瞩目下,被拿破仑从维也纳迎娶到巴黎,在卢浮宫加冕成为法兰西新皇后时,有谁还会去听约瑟芬内心的哀怨?而比约瑟芬更早的上一位法国皇后——路易十六的老婆,从维也纳来的那位奥地利公主玛丽·安托瓦内特,下场就更为不堪了。在法国大革命中被送上断头台,身首异处,尸体被扔在巴黎的某个万人坑里,很多年无人问津。

我们再看奥地利的这个未来女婿,第二次气势汹汹打进未来丈人的家门的故事。

1809年,在法军大炮的狂轰之后,拿破仑皇帝第二次进入奥地利维也纳。这一次,奥地利人民的同仇敌忾,令这位已被欧洲各民族识透了其贪婪本性的法国皇帝吃惊不小。拿破仑皇帝时代的战争,至此早已不是法兰西民族输出共和理想与自由、平等、博爱理念的战争,甚至不是国王与国王之间的战争,而演变成了一场大独裁者与反抗被异族奴役命运的民族之间的战争。就在美泉宫前的广场上,一位来自图林根的德国大学生,也是曾经的拿破仑崇拜者,他的家乡惨遭法军蹂躏,这青年身藏长刀行刺拿破仑未遂被捕。当法国皇帝问他,如果放了他,他欲何为时,这位文静柔弱的青年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还会寻找机会杀死你。”在拿破仑的行刑队瞄准他的枪响之际,那位德国青年喊出了:“自由万岁,杀死暴君!”这是又一个对拿破仑的绝妙反讽。拿破仑本人不就是在这同一信念点燃的法国大革命中,走上历史前台的吗?

当初,一生爱好共和的“乐圣”贝多芬,也曾认为拿破仑是不世出的大英雄,解救欧洲人民于帝王专制的水火之中,因此创作了一首交响曲,准备将此曲奉献给拿破仑。但听说拿破仑称帝后,勃然大怒的贝多芬说:“他也不过是一个凡夫俗子罢了。”在愤怒中将写有“波拿巴”的乐谱扉页一撕为二,把标题改为《英雄交响曲》。

在第二次打进维也纳后,拿破仑迫使奥皇弗兰茨签下了屈辱的《美泉宫合约》。可怜的奥皇只好当了法皇拿破仑的老丈人,将女儿路易莎嫁给了拿破仑。新皇后给拿破仑生下一个活泼可爱的男婴,当晚整个巴黎的夜空都在礼炮声和皇帝的老近卫军团欢呼声中颤动。拿破仑激动万分,小王子被他封为“罗马王”。

在拿破仑滑铁卢战败被囚后,三岁的小拿破仑离开巴黎,随母亲回到维也纳,住进了美泉宫。二十一岁时,小拿破仑病逝于美泉宫,死在他父亲率军打进维也纳后曾经睡过的同一个房间里。

五、神魔们的青涩年代

在拿破仑第一次率军进入维也纳一个世纪后,维也纳街头出现了一个十七岁流浪少年的身影。这个少年为了反抗刚愎粗暴的父亲——一个奥地利海关职员,希望少年子承父业,当一个公务员——荒废了自己本来就糟糕透顶的学业,跑到维也纳去流浪。他叫阿道夫·希特勒。

这个性格古怪的少年被维也纳艺术学院拒绝两次后,只好在维也纳街头靠画画和卖画度日。夜晚就蜷缩在价格便宜的单身宿舍里,实在活不下去的时候就去做一点像扫雪、扛行李、画风景明信片之类的零工赚一点钱。最惨的时候,他夜晚就露宿在公园的长椅子上或随便哪家的大门门洞里。贫穷让他时常饿肚子,他也曾靠光顾施粥站打发挨饿的日子。希特勒提道,维也纳给他的最深刻记忆,就是饥饿。

转眼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前一年,1913年。

该时期的奥匈帝国首都维也纳,吸引了这个多民族帝国内外的各色人。当时的奥地利作家卡尔·克劳斯曾经用一句名言形容帝国统治下的奥地利:世界毁灭的实验室。不过,那时的维也纳也许更应该被称为:改变世界的实验室。因为那时,流亡的俄国革命者斯大林和托洛茨基、穷途潦倒的街头画家希特勒、在戴姆勒车厂做工的年轻克罗地亚人铁托、知名的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竟然都生活在维也纳的天空下。

托洛茨基在回忆录中写道,1913年,他与持假护照逃亡的斯大林在维也纳会面。与此同时,年轻的希特勒也正在维也纳追求自己的艺术梦想,居住在多瑙河附近一家廉价旅馆里。

没有人知晓,二十四岁的希特勒当年是否曾经在维也纳遇到过三十五岁的斯大林。设想,这两个人当时相遇的最可能情景是:寒风料峭的冬季维也纳街头,一个坐在街道转角墙根处的小胡子青年画家,正一边哈手,一边在画板上涂抹着水彩;空旷的行人道上,匆匆走来一位三十出头的格鲁吉亚人,络腮胡,大背头随意后梳,脖上围一条花格围巾,腋下夹着一条报纸包着的长面包,他更像一位波希米亚流浪诗人;当两人的目光相遇时,两人微微颔首向彼此致意,然后,一个低头继续作画,一个接着大步前行。我想,这会儿,上帝要么在打盹,错过了这一刻;要么刚好相反,他老人家正饶有兴致地、认真地俯瞰着维也纳街头这两个人:他们,是他即将用来斧斫20世纪历史的两个最锋利的工具。

其实他们都有一个习惯,就是喜欢在此刻我眼前的美泉宫公园散步,这便是两人无意中擦肩而过的机会。以后,这两位未来的领袖再无见面的机会,即使在二战前签署《苏德互不侵犯条约》之际。在民族混杂的奥匈帝国首都维也纳,他们都在思考着多民族问题在未来帝国的解决之道。

托洛茨基的住所和希特勒常光顾的中央咖啡馆之间,只有几分钟的步行距离。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这家咖啡馆里发生的对天下大事的讨论,经常点燃客人们的激情。当时希特勒、列宁、托洛茨基、布哈林都先后来过这家咖啡馆,斯大林很可能也来过此地。有一个有趣的故事:一战后期,传来了俄国革命爆发的消息。之前,维也纳的奥地利社会民主党主席阿德勒在探讨俄国发生革命的可能性时,非常瞧不起这些整天泡咖啡馆的俄国革命家,在谈论“一战会煽动俄国革命”的话题上,挖苦地说:“谁会领导俄国的革命?搞不好是那个坐在中央咖啡馆的布朗斯坦?”殊不知,布朗斯坦就是托洛茨基。他和斯大林之间的恩怨,终结于他流亡墨西哥的寓所中,那一把遵循从莫斯科发来的秘密指令如同从背后朝他头上狠狠挥下的冰斧。

1913年5月,对大德意志民族充满狂热梦幻的希特勒,离开维也纳移居到德国慕尼黑。他想在那里找到自己的人生追求。

二十五年后,维也纳万人空巷,夹道欢迎一位将奥地利吞并、缔造出一个似乎空前强大的日耳曼帝国的领袖。他在德国国防军坦克纵队的先导下回到维也纳,沿途“万岁”的欢呼声如山呼海啸。他,就是那个早年的维也纳街头流浪汉——阿道夫·希特勒。

两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索,曾经都隐藏在奥匈帝国之中。而族群之间的仇恨,就是制成它们的原料。塞尔维亚民族主义者普林西普射向奥匈帝国皇储斐迪南大公的那颗子弹,引燃了一战的导火索;而在成长中形成了种族仇恨世界观的奥地利流浪汉希特勒,他本人就是二战的导火索。

想起捷克人伏契克,他在走上纳粹绞刑架前的那一句遗言:人们啊,我爱你们,但是要警惕。

六、命运之矛

在维也纳霍夫堡皇宫的众多博物馆里,有一个珍宝收藏馆,里面有一件稀奇的藏品——命运之矛,也叫朗基努斯之矛。

朗基努斯,是押送耶稣基督前往各各他山受刑的罗马狱卒。传说,耶稣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以后,朗基努斯用这把矛戳了基督的肋骨一下。《约翰福音》里说,“唯有一个兵拿枪扎他的肋旁,随即有血和水流出来”。因为要将耶稣移走,士兵需证实耶稣是否真的死了,所以朗基努斯用这把长矛刺入耶稣的身体,这时鲜血从伤口喷出,染红了整把长矛。当耶稣的血滴入朗基努斯的眼睛,朗基努斯在瞬间被感化,眼疾也痊愈了。此后他成了一名基督徒,并拥有了行使神迹的能力。后来他被追认为圣徒,称为“圣朗基努斯”。

传说只要手持有该矛,就可主宰世界的命运,但拥有者一旦失去它就会招致死亡。在基督教化以后的古代欧洲,这把矛成为权力的象征,多位战绩彪炳的欧洲君主都拿着这把矛打胜了无数的战役。千百年来,此遗物一直轮流被强大的欧洲统治者所拥有,并最终被哈布斯堡王朝得到,后来收藏在霍夫堡皇宫博物馆。

一战前在维也纳流浪的年轻希特勒,因为着迷于圣杯之类的神秘事物,和一位名叫沃尔特·斯坦的同好认识了。他们一同游览这家博物馆时,希特勒见到了这把矛,第一眼之后就再也没有忘记过它,斯坦博士回忆道:两个人站在这把朗基努斯圣矛面前,希特勒忽然之间变得精神恍惚,对这把圣矛着魔了,他注视了这把圣矛好几十分钟。之后希特勒曾说,他感觉到这把圣矛好像隐藏着一种不为人知的魔力。

当上元首后的希特勒曾经告诉希姆莱,他对世界的许多雄心壮志都发源于在维也纳的博物馆里看到命运之矛的那一瞬间。他认为,这是神给予他的启示,他将握有世界的命运之矛。

1938年春,希特勒吞并奥地利的那一天,他在万众欢呼声中到达维也纳,成为一位征服故国的英雄。他的第一站就是霍夫堡博物馆,在那里,希特勒终于获得了这把梦寐以求的命运之矛。他立即命令德国最精锐的部队,用装甲火车运送命运之矛到纳粹的精神之都——纽伦堡的一家教堂,后来为了免于受到英美盟军的轰炸,又将其转移到纽伦堡城堡的地窖中。

1945年4月30日,在二战最后的日子里,在对纽伦堡进行大规模轰炸后,巴顿将军的第三集团军占领了它。美军在地下走廊的一个小房间里,发现了藏在砖石墙后面的纳粹宝藏:无数的金砖金锭,各种黄金和纯银制品,几千箱马克、美元和法郎,几百袋珠宝,还有无数艺术品、古董。人们在其中发现了一个不大的箱子,里面装的,就是希特勒占有的命运之矛。一个多小时后,希特勒在柏林地堡中吞枪自杀,似乎印证了命运之矛的传说。

同一天发生的第三个标志性事件是,当晚十点,苏联红军士兵米哈伊尔·米宁与几名战友携带一面红旗,在弹雨中冒死冲到柏林帝国大厦的楼顶。他爬上一尊雕像,把红旗插入雕像头顶的王冠,并用裤带将红旗固定。这样,它就在帝国大厦上空飘扬了起来,那里距离希特勒刚刚饮弹自杀的地堡,仅数个街区之遥。

除了美国的巴顿将军外,所有的盟军将领,都对这件文物不大感兴趣。巴顿知晓这支命运之矛的历代拥有者,最后他还是让顶头上司艾森豪威尔将军将这支命运之矛归还给了奥地利。二战结束的当年,巴顿将军死于一场车祸,这似乎又一次印证了命运之矛的魔力。

2003年,一位英国科技作家罗伯特·费瑟,为拍摄一部纪录片而测试了命运之矛。他得到了奥地利人前所未有的慷慨许可,不仅可以在实验室环境中检查长矛,而且可以把作为长矛紧固件的金银环带移除。根据X射线衍射、荧光测试和其他非破坏性检测,他确定矛的主体最早可追溯到公元7世纪;而矛上的一根铁钉,据称是钉在耶稣十字架上的钉子,其长度和形状与公元1世纪的罗马铁钉“一致”;长矛上没有发现人血的残留。

不久之后,维也纳考古研究人员利用X光和其他技术,对命运之矛进行了又一次检测,并确定圣矛的时间为公元8世纪至9世纪初,钉子也是同一种金属,并排除了圣矛与耶稣受难的公元1世纪时间上的联系。也就是说,维也纳霍夫堡皇宫博物馆收藏的这把命运之矛,不是真品。

至于罗马梵蒂冈收藏的命运之矛的另一残片,据教皇的发言人称,过去不会,将来也永远不会交给什么人去检测。他说:“圣物就是圣物。”我听说后忍不住脱口赞美道:“真聪明!”

人类文明的演进,其实就是文明的趋于理性化与制度化过程,同时也是一个给各种人造神话祛魅的过程,以往的那些神秘物件,现在往往只能在博物馆和宗教场所里觅得一角栖身之地,安静地向人们展示人类自我进化曾经的心路历程。

克兰德尔在《希特勒的恶魔》一书中,讲述了纳粹党和超自然主义之间的关系,这可以帮助我们了解为什么希特勒及其党徒对命运之矛、圣杯之类的事物如此着迷。克兰德尔阐述了希特勒是如何利用大众对神秘事物、异教信仰的痴迷,来帮助自己实现权力崛起的。确实,只有卡里斯玛型的希特勒才需要圣物来加持,帮助他引导大众去想象出他头顶上子虚乌有的光环。而宪政社会的政治领袖,却因缺少这样的人造光环而往往显得平庸乏味,因为他治下的人民,已经不可能愚蠢到在瞻仰希特勒戴过的一顶破帽子或穿过的一双烂袜子时,感动得涕泪交加了。

迷人的维也纳有太多的故事,它们不仅属于奥地利,也属于整个人类。这就是为什么我十几年后还念兹在兹,终于觅得机会与它重逢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