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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夏天,我17岁,人生第一次离家,到县城上高中。
正式入学前,我们需要军训半个月。每天中午,我午觉睡不着,便一个人跑到学校图书馆看书。
那时,连图书馆的管理员都趴在前台睡觉。我生怕吵醒她,便放轻脚步,一个人在图书馆里闲逛。
说是看书,其实也没什么目的。我只是在一排排书架间徘徊,遇到吸引我的书名,便取下来翻翻。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一套书,它彻底改变了我。它是台湾作家余光中的一套选集,5卷本,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分别是:《诗集》《散文集》《文学评论集》《语文及翻译论集》《译品集》。
以前,我只知道余光中是个诗人,初中语文课本里学过他的《乡愁》。此后,我在课外阅读本上也只读过他的一篇散文,叫《沙田山居》。当时读他这篇文章时,我非常震撼,震撼于他的文笔,震撼于他古典文学的涵养。我当时想,这么好的文章,为什么不选入课本?他还写过其他什么散文吗?我很想看!
但那时的浩哥,只不过是个小镇男孩,接触的文化资源非常有限。没有手机,没有网络,没有书店,也没有图书馆。
那么,在17岁的夏天,在我刚踏入高中之际,遇见余光中先生这套书时,我心里是非常兴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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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开这套书的目录,我的目光就被那些新颖的标题吸引住了。
比如,他的诗作:《珍妮的辫子》《饮一八四二年葡萄酒》《等你,在雨中》《沙田秋望》《在冷战的年代》《十年看山》《别香港》《无须警告我夜有多深》《水蜜桃》《海外看电视》……
他的散文:《逍遥游》《四月,在古战场》《借钱的境界》《听听那冷雨》《不朽,是一堆顽石?》《假如我有九条命》《山盟》《海缘》《夜读叔本华》《饶了我的耳朵吧,音乐》《开你的大头会》《日不落家》《记忆像铁轨一样长》……
他的文学评论:《剪掉散文的辫子》《中西文学之比较》《大诗人的条件》《徐志摩诗小论》《诗与音乐》《龚自珍与雪莱》……
他的语文及翻译论集:《哀中文之式微》《论朱自清的散文》《早期作家笔下的西化中文》《论的的不休》《与王尔德拔河记》……
他的译品集:《长脚蚊》《我阴郁的艺术》《偶观星象》《选一颗像星的东西》《雪夜林畔小驻》《对永恒和对时间都一样》《艺术馆》《我从未旅行过的地方》……
17岁的我,已经是一个对文字非常敏感、有一定文学感觉的人了。所以,当这些繁富多变、既有中国风又有西方味的作品,撞击我的眼帘时,它们,也同时荡开了我青涩的心。
我深深感受到余光中先生的文学能量!
由于当时处在军训期间,书还不能借,所以,我每天中午就一个人在图书馆里看他这套书。
书看累了,偶尔抬头休息一下。在我身旁,窗外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折射进来,千万粉尘,在光线里不断翻滚。
我心想,这套书已经出版很久了,却这么新,想必还没有多少人看过。但它就像这透过窗帘缝隙的阳光一样,照耀着我尘封已久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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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真的是学习生涯中最高压的时期。谁的课桌上堆的不是一摞摞书、一摞摞试卷?
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那时的我,生活可以粗浅地分为两条线:主线和副线。主线指的是,学校里学的那一套,我要在上面花很多时间和精力。副线指的是,只要一有空闲,我就偷偷看书,构建属于自己的文学谱系。
举个例子。
主线生活:语文课上,老师通常会问,这段话,作者写得好不好?底下学生都会说好。老师又问,好在哪里?然后底下学生就不说话了。我也是其中一个。
副线生活:我在图书馆读余光中的文学评论,发现他对朱自清的散文大多表达批评态度。他的评论非常专业,我很怀疑那时的我是否真懂他的话。但他对朱自清的批评,让我产生一个强烈的念头,那就是,对于前辈,对于所谓的大师,要带着自己独立的眼光,要有批判性思考。不能让教科书控制住自己的感觉,要有自己的主见。
综合上面主线生活和副线生活,我想说,是的,学校里教的是一套,但我心里对文学产生了自己的想法。我相信,有一天,等我离开学校,我的副线,会变成我生命的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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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谈谈余光中对我影响非常大的一篇论文,叫《剪掉散文的辫子》。
他在这篇论文中,把当时中国的散文分为四种类型:一、学者的散文;二、花花公子的散文;三、浣衣妇的散文;四、现代散文。
谈及现代散文,他提出“弹性”“密度”“质料”的概念。他主张,散文创作要有包容性、要讲究美感的分量、要注重字词的品质。
这些观念,深深影响了我。不管是我看别人的文章,还是自己写文章,我都会把这些观念作为参考。
此外,他还有篇论文,叫《论的的不休》。我们说话、写文章,常常会用到“的”这个字。但余光中认为,过多地用“的”,会导致语句结构松散,缺乏力度。所以,能不用“的”就不用“的”。
我仅以他《剪掉散文的辫子》和《论的的不休》举例,就是想说,无论是从宏观,还是微观的角度,余光中真的把文学“玩”熟了。
我欣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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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你高中时代喜欢干吗。你或许喜欢打篮球,你或许喜欢上网,你或许曾深深投入过一段恋爱,你或许也开始拥有了自己的梦想。多少年后,回想起这些,其实都很美好!
整体上,我觉得我的高中生活很闷。我的学习成绩并不好,也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爱情,我真的太普通太普通了。
但正是有了一点文学上的爱好,让我觉得,我跟别人还是不一样的。这也是我乐观、自信的来源。
余光中,正是引领我走上这条文学之路的启蒙者。
多少年后,当我到台湾省高雄的西子湾时,我看到了中山大学。我知道,余光中先生就生活在这里。
中大的校园,依山而建,面向天空,面向大海。生活在这,真的太“奢侈”了!
最后,让我用余光中先生在中大写的一首诗作结尾。
《高楼对海》
高楼对海,长窗向西
黄昏之来多彩而神秘
落日去时,把海峡交给晚霞
晚霞去时,把海峡交给灯塔
我的桌灯也同时亮起
于是礼成,夜,便算开始了
灯塔是海上的一盏桌灯
桌灯,是桌上的一座灯塔
照着白发的心事在灯下
起伏如满满一海峡风浪
一波接一波来撼晚年
一生苍茫还留下什么呢
除了窗口这一盏孤灯
与我共守这一截长夜
无论写什么,日记,书信,诗篇
都与他,最亲的伙伴
第一位读者,共同商讨
迟寐的夜色,纷乱的世局
比一切知己,甚至家人
更能默默地为我分忧
有一天白发也不在灯下
一生苍茫还留下什么呢
除了把落日留给海峡
除了把灯塔留给风浪
除了把回不了头的世纪
留给下不了笔的历史
还留下什么呢,一生苍茫?
至于这一盏孤灯,寂寞的见证
亲爱的读者啊,就留给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