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序

台湾大学心理学系教授 郑伯埙

西方文化史大家哥伦比亚大学教授雅克·巴尔赞在总结五百年来的西方文化生活时,曾意味深长地指出:当代是一个拥抱荒谬的时代,因为生活在其中的人各怀心思,目的不一,而且自相矛盾。以科学与人文的分立而言,当科学创造出新的语言形式之后,着重于客观、非本真状态下的外在世界。从此,科学就不再是一种系统性的“常识”,而需要特别模铸的心灵才能掌握。因而,处于主观、本真状态下的诗人对此世界再也无话可说,遑论创作史诗。于是,科学与人文分道扬镳,彼此不相投契,并分别以“肤浅而狭隘”“怀旧而保守”的话语来相互攻诘。更吊诡的是,即使是最为睿智的心灵,对真理的主张,亦往往是一傅众咻,漫无归止;再加上追求利润极大、技术挂帅,以及玩弄政治权谋,人的生活早已经偏离常理,文明没有方向,只能徘徊在十字路口踌躇不前——的确是十足荒谬的样态。

在如此诡谲的历史场景中,如果有一种人能够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就会显露其独特与不凡。他们圆融和谐地生活着,似乎不受这个碎裂时代的氛围影响。映照着世界的慌乱嘈杂,给人一种对比强烈的鲜明感觉:在喧嚣中,宁静仍然临驻;在庸俗里,神圣仍然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就像本书所描绘的:盲人不小心掉落财物,一位妇女拣拾据为己有;可是,一位店员却自掏腰包,如实补上。贪婪与悲悯形成巨大反差,故事虽然再平实不过,却有一股澎湃强劲且无可化解的张力,直扣灵魂深处。原来,行善者总会因其善行而变得崇高,作恶者亦总会为其恶行所障碍。荒谬的世界仍然不乏圣洁高超之士,他们是如此的光明随心,而能焕发着庄严的光彩,并展现绝妙无比的力量,在暗夜中闪闪发亮,点燃更多的光辉——也许那是一种“无缘之慈,同体之悲”的情操,不但拥有无条件、无回报的慈爱,而且具有超越时间、空间的悲怀。这种人间大爱,才是爱情的原本,随缘而纯粹!

可是,超越时空的纯粹要如何获致呢?有何攀爬之梯,或是点石成金之指,可以让人登高望远,彻底蜕变,并迈向自由?显然,这是人间行走最大的挑战,就像苏东坡的喟叹一般:“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超越一切的自由,可不是唾手可得的。虽然如此,纯粹自在的境界实在令人向往,绝对是穷极一生,也值得尝试的道路。因而,各式各样的卓越之士,前仆后继地自我淬炼,并留下种种的心得感想,或能提供一叶扁舟,航向彼岸;或能提点炼丹食气之方,羽化而登仙。可是,典籍虽然浩瀚,却总是言简意赅,实在难以明了其中的微言旨意。唐朝大颠禅师对《心经》的评述就说:短短二百六十七字,“未曾举起,已是分明”;“可惜,其文大直,反而难晓”。更何况许多文字都是假借他人之手,曲解在所难免。

因而,尚需借助精进实修之士的反身观照,并自行将经验巨细靡遗地记录下来。这种实证功夫正是当代科学工作者的拿手绝活,他们的追求探索都冷冷地带着一种准确而精细的气息,描绘清晰,足以意会,亦容易言传。可惜的是,如实面对私我与个人的生命体悟,并不是科学研究的旨趣所在,因而,对精神性的存有,总是视而不见,始终没什么兴趣。他们在乎的只是外在的客观现实,就像左利的裂脑人一般。因此,如果有一位科学家愿意处理生命现象,并留下苦心孤诣的体验与人分享,必是功德无量。本书的“冥想随意”就是如此,它处理的正是一个具有生命意义的实在,透过客观的观察来剖析主观的经验,并给予翔实、不偏不倚的描述:“全身真气越来越足,毛孔不断扩张、收缩,再扩张收缩,呼吸似乎变得越来越长,有时一口气吸进到呼完可以持续一分钟……”历时两个半月的修炼过程,作者十分客观而仔细地记录了其心、身、灵的变化,并发现三者是可以合一的。更难得的是,文章所呈现的不只是“绣出鸳鸯从君看”,而且“更把金针度与人”,期望透过学术探索,构思一些可能的精进模式,帮助众生进入玄妙之门,并祝福芸芸众生都能因此随心所欲,臻于化境。其心胸怀抱,不能不令人感佩:“光明随心,爱情随缘,冥想随意;如来若退,通透寂静”。

展书阅读,宛如观看一幅国画长卷,有文字、图画、诗歌,寓意深远;有人间高士、学术巨擘、贩夫走卒,境随人转,人随景移;字里行间,透着玄机,灵气饱满,实在引人遐思。思绪驰往,脑海浮现的竟是元代画家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虽然绘画和书写殊途异路,但两者之间却有着令人惊讶的神似:其作品似疏而实、似柔而刚;苍茫中见透劲,简洁中现浑厚,把创作提升到诗书画相结合的境地。黄公望其人,“天下之事,无所不知;下至薄技小艺,无所不能”。本书作者何尝不然?她一手掌握科学,一手揽住人文;一脚踏在东方,一脚踩着西方;理性中带有感性,感性中蕴含灵性,情深意长,空妙玄远;多才多艺,既能书写,又善摄影;精于诗词,又妙解音律——好一个六艺俱绝的卓越之士。古今辉映,岂是偶然?!

据说《富春山居图》的创作是“三四载求得完备”,本书则是作者穷其毕身功夫书写的系列作品之一,只是长卷的局部,尚未完结,续集令人期待。掩书之余,除了赞叹与频呼不可思议之外,还能多说些什么呢?也才猛然惊觉:在这个碎裂的时代,竟然存有几分和谐的美感;而这个荒谬的时代,也仍然生机勃发,充满着无限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