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王朝,日章九年,岭南郡,镜山湖。
一湾碧水卧在群山之中,风过水漾,泛起粼粼的光,向前延伸,直到极远处,水溶天色,天染水光。真可谓是一副水墨仙境。
一叶舟从水面划过。
舟上有两人,一个黑衣老者,一边撑船,一边缓声说话;另有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正坐在船头,手指间捻了跟草梗,有意无意地转动,仿佛在思考什么。
老者说:“转过这片水域,便是镜山派。”
“小乙,你的任务,便是潜入镜山派,做一枚钉子。”
“今天是镜山派开山大比,是一次可以拜入山门的机会。”
“开山大比要经过考核,你的实力,考第一肯定没问题。”
“但你千万不能考太靠前。开山大比晋级的内门弟子,他们会调查你的经历。你只需要晋级外门弟子就行,外门弟子管的松。”
“你的任务可能会持续很多年,甚至十年、二十年,你都接收不到组织的消息。但只要组织决定激活你,你就得发挥作用。”
“保护好自己,不要暴露。”
小舟在一个无人的渡口靠了岸。
老者仿佛还有话要安排。
唐小乙已经听厌了。
他拎起一个麻布包裹上了岸,朝老者挥挥手,转入一片灌木便消失不见。
一寺二院三江馆,六门八派十五庄。镜山派是八派之一,它本来名声不显,直到十五年前,掌门人周藏器武功大成,晋级从二品,镜山派便挤掉琼州派,位列八派之一。
唐小乙站在镜山派山门前,抬眼看了看盘山而上的石阶,从包裹里掏出一个面饼,往墙边一蹲,开始吃午饭。
这是一个靠镜山派而存活的小镇,从山门开始,向下绵延好几里。因为今天是开山大比,小镇更比往日繁华了几分。沿路的兵器铺、绸缎铺、饭店,都敞开了门,扯着嗓子吆喝;十里八乡的小贩们也都齐聚于此,在路边支了小摊叫卖。
不过,所有的热闹,都止于山门的石阶前。
石阶下,人潮涌动,无数大人领着孩子在此候着。
石阶上,有两个看门的石狮子、一个石碑。除此之外,再也没有站着的东西。石碑上有八个大字——门派重地,擅入者死。
镜山派凶名远播,连靠它为生的当地百姓,都不敢捋镜山派的虎须。
想到这,唐小乙心底生出一阵寒意,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百般小心,潜伏任务一旦暴露,必定是万劫不复。
巳时刚到。
一个大汉从山门走了出来,大声喊:“里面已准备好了,想拜师的,手持荐书,列队随我进去参加大比。”
人群嗡地一声聚了过来,在石阶下挤成一片,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像是待哺的雏鸟。
一个富商模样的中年人问:“张执事,请问这次大比,有多少子弟可以拜师?”
张执事答:“镜山派一峰六山,每一脉准备招收五名外门弟子,和一名内门弟子,所以预备招收四十二名弟子。”
旁边立刻有人朝富商拱手说:“恭喜王老板,今年还比去年多了六个名额,令郎去年就能名列前四十,又练了一年,想必今年定能拿下一个名额。”
王老板也乐呵呵回礼:“犬子去年生病,没能通过大比,今年争取拿一个外门弟子的名额。待结果出来,我请大家去急酒斋吃个便饭。”
唐小乙远远听着,心里哼了一声:外门弟子说着好听,其实就是杂役。能够晋升为内门弟子,并最终升到亲传弟子的,一百个都不一定有一个。实在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为了一个外门弟子挣破了头。
唐小乙没有去排队。
他没有荐书。
镜山派的开山大比,本意是收罗郡里贫困人家的遗珠,尽量将周边的练武苗子都纳入山门。
以前,不需要有什么荐书。
可随着镜山派名气逐渐变大,不光是岭南郡,周边几个郡也都想把自家孩子塞入镜山派之中。
开山大比的名额也就变成了抢手资源。
现在要想参加开山大比,就得有镜山派长老出具的荐书。
荐书都是明码标价,五十两银子写一份。
这让唐小乙想起了他前世的择校费。
唐小乙来卧底,组织上当然出的起荐书费。五十两银子已经划拨了下来,给了那个撑船的黑衣老者。黑衣老者叫孔肃,是唐小乙的看护人兼单线联络人。
孔肃外号铁孔雀,其行事做派与铁公鸡有的一比。银子进了他的腰包,自然是不会再掏出来了,至于怎么参加开山大比,还需要唐小乙另想办法。
孩子们依次递上荐书,家长们都在台阶外忐忑等待。
一个时辰过去,几百个孩子进了山门列队,唐小乙还蹲在墙边,眼见待检的孩子越来越少,他也有些心焦。
终于,一个穿着深红长裙的人从石阶上下来,亭亭如玉,立在山门内侧。
唐小乙也悄悄起身,挤进了队伍中间。
董一一穿着深红长裙,站在山门内侧的石阶上。
每年开山大比,她都会来这里站一会儿。她是通过开山大比进的镜山派,所以对这个仪式特别有感情。
不用荐书就可以参加开山大比,她是最后一批。她那一批孩子,虽然个个衣衫褴褛,但眼里里都充满不服输的勇气;这几年,因为需要五十两银子的荐书费,所以都是富家子弟参加大比。孩子们气色好了很多,但浑身都是掩不住的骄娇之气。
董一一加入镜山派五年,十八岁,武功便练到正四品。因为武功高强,得以晋身长老之位;与之相对比的,她之后的五届,开山大比进来的弟子,到现在最高的不过是从八品。
所以,每年,她都会来这里站一会儿,希望能看见一个像她当年一样的孩子。
但每年都只有失望。
孩子们依次把荐书递给张执事,然后去旁边登记籍贯等信息,很快就轮到了唐小乙。
唐小乙直接就奔登记籍贯的地方去。
张执事拦住了他:“你的荐书?”
“我没有荐书。”
张执事左右看了一眼,心说:莫不是派中哪位大人的亲属,所以不必求长老写荐书。
不料紧接着,唐小乙便大声朝登记的镜山派弟子说:“家住岭南郡汤峪县虎山里。”
董一一眉毛一挑,朝唐小乙看了一眼。
张执事心里来了底气,原来唐小乙是一个穷小子——汤峪县是岭南郡最偏远的地方,除了新晋长老董一一,没听说谁来自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再说了,要真是与董长老有关,长老就是写荐书的,唐小乙还能拿不出荐书来?
他一掌拍在唐小乙胸上,把唐小乙拍退两步:“没荐书不许进去!”
唐小乙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大声嚷嚷:“这上面没说非得要荐书才能进去。”
张执事把那张纸扯过去,看了一眼,冷哼说道:“日章四年的东西,这种老古董,你还好意思拿出来。”
董一一过来看开山大比纳新,本不欲掺合这些事情。但“日章四年”这四个字,却令她心里一动——她正是那年参加的开山大比。
又过了一会儿,事情逐渐明朗。
那名叫唐小乙的男孩儿,家住汤峪县虎山里,世代猎户,年初卫王朝征伐南蛮,他家遭了兵灾,无奈家破人亡。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份陈年邸报,流落半年来到镜山派,想要上山学艺。
唐小乙这身世经历,与董一一倒有八分想像。不一样的那两分,反而更加合理凄切,令人不由地生出同情之心。
唐小乙的策略便是吸引董一一来插一脚。他一边用余光观察董一一的动静,一边梗着脖子与张执事理论,将内心的不屈、眼中的峥嵘、举手投足之间的不卑不亢展现得淋漓尽致。
董一一还在犹豫,而唐小乙的底牌已经揭的差不多了。
唐小乙研究过董一一的资料——她幼年拜入镜山派,虽然外表冰冷,醉心武学。但因为涉事不深,所以经常同情心泛滥。因此,唐小乙根据她的性格定了这种方案。
等到实施起来才发现,一个女子,哪怕真是外冷内热,想把她感动,仍是困难重重。
唐小乙注意到,张执事越来越不耐烦,手已经按在刀柄上。董一一再不出手,他就真得退回去,宣告任务失败,另想他法。
其实,他怀里还有一样东西,是一份庚帖,上面有董一一的生辰八字。
庚帖相当于婚书,一旦拿出来,肯定能逼得董一一无法置身事外。不过这可能会起反作用,现在祭出来,说不定会让董一一恼羞成怒。
张执事与唐小乙理论了一会儿,终于把耐心用尽,杀意也从心底腾腾地涌起。他将刀蹭地抽出一半:“就是天王老子来说情,你也别想去参加大比。最后警告你,从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再这样下去,我可要不客气了!”
他的话音刚落,一个声音响起:“唐小乙的推荐人,就写我吧。”
张执事回头一看,愕道:“董长老,这个……”
董一一早就对唐小乙起了恻隐之心,不过她不忍夺了张执事的面子,所以犹豫再三,直到见张执事起了杀心,才迈开最终这一步。
董一一肯定地说:“唐小乙的推荐人,先写上我。荐书我随后补上。”
在镜山派,外门执事的地位比长老不知道要低了多少。更何况,董一一不到二十就晋至正四品,是镜山派百年不遇的天才。掌门人周藏器也数次表示想收董一一做儿媳。
给张执事十个胆子,他都不敢让董一一再去补荐书。
他小心问:“莫非,这唐小乙是您的老家子弟?考核的时候……”
“我与他并不相识。”董一一淡淡说完,便转身上了山。
张执事虽未明说,但话里话外的意思,是问要不要在考核的时候照顾一下唐小乙。好趁机巴结一下董一一。
但董一一并不打算承张执事这个人情。
张执事被董一一驳了面子,不敢怨恨董一一,反而把怒火转到了唐小乙身上。他看着唐小乙,心底的痛恨更深,恶狠狠地想:哼,先让你得意一会儿,等开山大比考核的时候,有的是办法炮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