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一木一觉醒来,窗外已是艳阳高照。
在家里沉闷呆了个把月,除了出门买点日用品,他哪都没去,地里的庄稼估计都荒废了,也不想去理会。他大白天都把门闩上,左邻右舍都不知晓他在家里,就算有人来串门,他也不打算开门的。
他已极度厌烦周围的一切,包括他自己。
今天,田一木想出去走走了。
往哪走?没有目标,他只是不想再呆在屋里。这熟悉的屋子他感觉像一座坟墓,让人十分压抑,时间久了他估计自己会发疯。
这个把月来,他尽量不让自己去想刘山竹,事实上后来他真的好像做到了,他进入了一种近乎麻木的状态,什么都没有想。刘山竹应该同她表哥一起走了,他懒得去打听。
啃了一个当早餐的红薯,感觉已经饱了,再往裤袋里塞了几个。他今天要出一趟门,想尽量走得远些,红薯是最容易填饱肚子的,冷了也可以吃。
他穿了件短袖汗衫,随手在肩上搭一件衬衣,跨出了门槛,黑猴不用招呼就跟在身后。
田一木站在院子里抬头看了看湛蓝的天空,伸了一个懒腰,他突然发现自己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他本来没朋友,亲戚之间也几无来往,王木匠那里更不敢去了,怕师父拿斧头砸他,再说他也不想学木匠活了。
他不由自主的往屋后走去。不远处就是母亲的坟,他走了过去,仔细端看着坟茔。母亲的坟还是一堆新土,周边的野草却在疯长着。
他突然想起了母亲临终前所说的话,说父亲的魂落在野人山里了,要他去找回来。
田一木抬头凝视着眼前的山体,像一堵堵高墙巨幕般挡在眼前,让此刻站在山脚下的他显得十分的渺小。满山翠绿,杂草丛生,一条羊肠小道几乎淹没在野草丛中。
田一木原本就一直好奇山里的世界,无论是想象亦或是梦里,野人山给他带来的神秘感超过任何别的事物。他难以想象,一群在山脚下生活了多少年的村民竟然不敢进山去了,这让人感觉到一种耻辱。母亲的话虽是迷信,但在母亲的精神世界里,对鬼神有着不可动摇的敬畏,对其他村民来说,也是如此。
“鬼神是肯定没有咯,野人倒说不准......”
田一木心里琢磨着,同时在心里生起了一股想进山里看看的冲动。
当前的生活对他来说身心俱疲且毫无意义,体内的血液像被抽空,不如进山里去看看,去实现一个在他少年时期就存在的渴望——哪怕面对野人,他感觉自己不会再害怕,因为害怕对他已无任何意义。
想到这里,田一木下了决心。转身跑回家中找到了一把砍柴刀,戴上帆布手套,把衬衣系在腰间,带着黑猴沿着他所知道的那条羊肠小道走向山里。
小道的周边长满了竹子、杉树,偶尔有几株酸枣树或鹅掌楸杵在一旁,很多不知名的蕨类和藤类,有的开满了花,有的在挂果。
山脚下的树木和竹子留有被新砍伐的桩子,那是近两年有个别大胆的村民敢结伴在近山砍树了,然后拉到外面去卖,上交一部分钱给村里后,个人亦有收入。但他们只敢在村子的周边砍伐,还不敢到深山里去,野人的存在和那几个抓野人的人不明不白地死去,给活着的人带来根深蒂固的恐惧感。
山道弯曲着向深处延伸,有好几处被藤蔓和泥石挡着,田一木一路上费了好大的劲清除这些障碍物。
三个来钟头后,他到达一个山顶。他的衣服被划破了几道口子,几处皮肤也被划得渗着血迹,对此他并不在意。
到了山顶后,田一木发现已没有路可走了,满山树木遮天蔽日,让人分不清南北。
他在一个石头上坐了下来,擦了擦身上的汗。
走这样的山路对他来说不是很吃力,他毕竟才二十来岁,一米七几的身高,加上体格还算健壮,两年的学徒生活也让双臂越来越有力气了。
他掏出两个红薯,给了黑猴一个,另一个剥去薯皮后被他几口吃完,之前在路上摘了不少野山果吃,所以还不是很饿。附近有个小水坑,他走过去捧水喝了几口,那水非常的甜润,冰凉透心。
山顶上很安静,偶尔传来一声鸟鸣,一股股看不见的凉意直透入全身,身上的汗没过多久就干了,疲劳感一扫而光。
不再有路,田一木却不想下山,感觉意犹未尽。他决定沿着山梁走,那样要省力些,不管是哪个方向,直走到他不想再走为止。于是他站了起来,掂了掂手里的柴刀,喊了一声:“黑猴,我们继续!”
田一木一边向前走去,一边在树干上砍下记号。厚厚的落叶铺在地上,走在上面特别松软。这样的路走起来根本不觉得累,所以他加快了步伐。
林中传来一阵阵“咕噜噜”的鸟鸣,让人提神振气,一股兴奋感自丹田而流向他全身,感觉有使不完的劲。时而惊动了一只山鸡或松鼠,它们慌忙逃窜了过去。
黑猴起先还兴奋地叫着要去追山鸡,后来走得累了,就视而不见,老老实实地跟着田一木的步伐。有时藤蔓或枝条太高,它跳不过去,呜呜直叫,田一木就把它抱了过去。
这样走走歇歇大约又过了三四个钟头,前面却是豁然开朗。满山是突兀的石头和低矮的青草,各种野花繁杂缤纷,不远处有几处稀疏的松树林和竹林。对面的山壁上,一条小溪任性而下,形成一道小瀑布,映衬在一片群绿之间,极是惹目。一缕缕轻云游散在山顶,像给群山缠着一条条丝巾,浩瀚湛蓝的天空宠盖着翠绿绵延的群山,太阳的余晖轻抹在山顶上,这是一个让人沉醉的绝美胜景。
田一木站着久久没动,有点目瞪口呆地张目四望,打量着这眼前的景色。
他没想到在这里能见到这么美的地方,比他见过的任何地方都要美,置身其中,感觉任何烦心事都会烟消云散。他竟然有点激动,深深地大吸几口空气,感觉这段时间憋在胸口里的那种堵的感觉一扫而光。
“好地方啊,没白来!”
田一木喃喃说了一声,随即挥动双臂,做了几个扩胸动作。
“黑猴,这里美吧?要是一辈子住在这里该多好啊!”
黑猴蹲坐在脚边,朝主人眨巴着眼睛,摇了摇小尾巴。
太阳西垂,过不了多久将会落入山坳。
田一木心里盘算着:早上出门到现在,他感觉自己至少走了七八个钟头,按他的速度应该走了三十来公里的山路了,当然他还可以继续走。
“汪…..汪汪!”
黑猴突然朝着一个方向叫了起来。
田一木扭头顺着方位看去,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可黑猴还是叫个不停,他知道黑猴是不会无缘无故叫的,于是睁大眼睛仔细观察前方,终于在不远处山坡上的一处小树林里,他看到有一缕白烟在上升。
是雾?不太像,而且上升蔓延得很快,像烧火时生起的烟。可是怎么会有人在烧火呢?那里有人住?难道是野人?不对,野人还会烧火吗?它不是吃生肉喝生血的么……
看着那团渐渐升起来的烟雾,田一木暗自猜度。山坡和树林挡住了他的视野,除了那团烟雾,他再也看不到别的。
“黑猴,走!我们看看去。”
田一木握紧柴刀,缓步走了过去。
渐渐走近那片冒着烟雾的小树林,透过树木的空隙,田一木惊然发现前方林子中竟然有房子,那白烟就是从房子的侧面屋顶上冒出来的。
原来有人住在这里,这让他大感意外。
黑猴又开始汪汪叫了起来。
“黑猴,别叫!”
田一木朝黑猴低喝一声,它果然停止了。
过不过去看看呢?田一木驻足在不远处犹豫着。
是人而不是野人住在这里,这是可以肯定的。太阳马上要下山了,山里的天黑得早,今晚是肯定赶不回去了。既然这里有人家,那就去看看能不能搭宿一晚。想到这里,他便绕着朝房子方向走去。
房子前面是一片小空场地。田一木走近一看,原来这里是座庙,一座很小很破败的庙。
庙顶上散落着枯叶,盖瓦有的已经破损,露出腐烂变黑了的椽子和瓦条,门额上没有庙名,两侧的柱子上好像有一副对联,但斑斑驳驳已经完全看不清楚,庙门竟然是竹片做的,歪歪倒倒的挂在两侧,而且长度不够,只能挡着一半,里面黑乎乎的,看不清里面供奉的是哪位菩萨。
庙的右侧是一间更低矮的房子,上面没有瓦,盖着干草和竹枝,烟就是从这间矮屋顶上冒出来的。
田一木慢慢地走近矮屋门口,见到一个身躯肥大的人坐在石头上弯腰低头有些吃力地在烧火。
田一木站在门口,先低咳了一声,见对方没有回应,就大声朝里面喊道:“嗯…..您好——”
“哦!你来了?”
那烧火的人这时抬起头来,朝田一木回应了一句。对方的声音很洪亮,而且还是普通话口音,末了还冲他笑了一下。
借着火光,猛然看到屋里那人的样子,让田一木吓了一跳:他脖子上挂一串佛珠,四十多岁的样子,头发有半寸长,一个圆乎乎的大头颅,眉浓眼大,鼻宽嘴阔,竟然还有一脸络腮胡,胡子上沾着草碎,脸上沾有烟垢,身上穿着的应该是僧衣,却旧得发白,到处都是折皱,下摆处脏兮兮的,赤脚。
他是谁?是和尚么?怎么说的是普通话?见到自己这个陌生人后一点也不惊讶,也不问自己是哪个,而是说“你来了?”
他认识自己吗?但自己绝对没有见过这人——田一木的脑子飞快地转着。
“师......师父,打扰了!我是山下山坳村里的,今天来山里无意中看见这里有房子,就过来看看。”田一木操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向对方解释道。
“哈哈,我认得你!”
那“僧人”站了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渣,走到门外对田一木说:“你叫田一木,山坳村的,你爹叫田有根,对吧?你都这么大了,今年应该有二十了吧?”
他的声音犹如洪钟,要是再大点声都可以震落屋顶上的枯枝,说完后他盯着田一木上下打量。
田一木顿时感到非常不可思议:这个人竟然认识自己,而且好像对自己的家庭都了解。
“师父,您认得我爹?我们应该从来没有见过面吧?您咋知道是我?”
田一木发现眼前这个“僧人”足足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竟然还是双眼皮,眼睛很有神采,这应该是他身上最大的亮点了。
那“僧人”笑眯眯地对着田一木说道:“你爹田有根嘛......不说他了!至于说你我素未谋面,那倒未必。你是见过我的,只是你那时候还小,刚满月,我刚好去你家化缘,你当时又哭又闹的,见到我立马就不哭了。你母亲就说你和我有缘,请我给你取个名字——所以,你‘一木’的名字还是我给取的呢!”
田一木呆懵了,从未听母亲讲过这事,马上又问道:“那请问师父,您都二十年没有见到我了,怎么一下子就认出我来?”
“呵呵!”那“僧人”笑道:“能认得就是认得,认不得就认不得,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小时候头顶上有一颗痣,现在那痣还在呢!”
“我长着头发,您都能看见我头顶上的痣?”
田一木一副不相信的表情,摸了摸自己的头。说实话,他都不知道自己头顶上有痣,母亲没有告诉过他,刘山竹也没有告诉过他,连剃头的师父也没有告诉他,他自己又根本看不见。
“能看见就一定能看见。你不要问我怎么看见的,我就是能看见。呵呵!当年就是因为你头顶上的这颗痣,我便觉得你和我佛有善缘。天道轮回,你上辈子定是我佛门中人,那颗痣,就是你前世留下的戒疤了。”
那“僧人”依旧一副笑眯眯的模样。
田一木听了很有些不以为然,感觉这和尚满嘴云雾。
他从不信佛,但不排斥,他也知道真正的佛教和迷信完全是两回事,但如今很多寺庙和信徒却把佛教和迷信混为一体了。至于自己上辈子是不是和尚,他不想去探究,也无法探究,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眼前这个和尚(应该是个真的出家人)怎么能一下子就认出了自己?这个让他觉得匪夷所思。
田一木又问道:“那师父,怎么称呼您……请问您法号是……?”
“法号?”那和尚用肥厚的手指挠了挠头,“很久都没人喊我法号了,我都忘记了。不过,认识我的人都叫我‘一斤和尚’——就是一斤两斤的一斤,你也可以这样叫我……你叫‘一木’,我叫‘一斤’,有缘!呵呵!”
田一木感到很奇怪:“一斤?为啥这么叫你啊?”
“哈哈!因为我能喝一斤酒。哈哈……”
那“一斤和尚”哈哈大笑起来,吓得黑猴赶紧躲到田一木身后去了。
“您还喝酒,也吃肉吧?不是说,和尚都不能喝酒吃肉的呢?”
田一木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酒肉和尚。
一斤和尚没有马上回答田一木的话,转身进屋里往灶膛里丢了几根细树枝,又拍了拍手走过来。
他对田一木道:“我喝酒,但不吃肉。酒是粮食做的,算不得‘荤’了。呵呵!但我原来也吃过肉,那是二三十年前没有粮食吃的时候,我在山里抓过野兔吃,不然我会饿死......人死为羊,羊死为人,出家人不杀生,但我先得生。”
田一木现在觉得这一斤和尚有点意思了,虽然对他不是很了解,但能让人很快亲切起来。一些顾虑逐渐消去,一些没弄明白的也懒得去想了。
天色暗了下来,田一木想今晚借宿在这里,正要开口说话,没想到一斤和尚先说道:“你今晚就住这里,晚上我们好好聊聊——马上可以吃饭了,没有灯,我们得早点吃。我过去看看好了没有。”
说完,他转身一晃一摆地走进屋里。
田一木感觉有点凉意,把衬衣从腰里解下来穿在身上。
黑猴在四处转悠了,东闻闻西嗅嗅,对此地好像很感兴趣。
不一会,就听到一斤和尚在屋里喊道:“进来吧,可以吃了。”
田一木走进那间幽暗的小屋,发现屋里几乎没什么器具。一张小桌放在中间,桌面很破旧,木板的连接处有较大的缝隙,其中一条桌腿下用小石块垫着,还一个小木凳子摆在桌边,只有三条半腿。
对于木匠学徒田一木来说,看到这样破瘸的桌子板凳,他就有一股想立马修补好的冲动。
靠门口处是个矮灶台,说是灶台,其实就是几个石块垒起来的,上面架个锈迹斑斑的铁锅,半个葫芦做的水瓢反扣在锅盖上,不知道锅里面煮着什么,热气腾腾的。灶膛里的明火熄灭了,但还有一堆红彤彤未烧过的树枝,让这个小屋里有些闷热。
灶台边上有一只缺了口的木水桶,盛有大半桶水,那水也不清澈,上面沾了一层薄薄的灰烬。
屋子的另一角落里放了一张不大的床——垒起来的石块上横铺着一排竹竿而已。没有褥垫,一张被子胡乱地堆在上面,边上还有几本卷了边角的书。床底下并排放着三个陈年已久的小腌菜坛子,每个坛盖上压着一块小石板。
“你坐凳子,小心那凳脚不稳。我这里还有个石凳。”
见田一木站着没动,一斤和尚招呼了一声,用一个黄色破旧瓷碗装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土豆放在桌上,随后又见他在桌上放了一只缺了边的小碗,是大半碗的腌菜,颜色不一。
见田一木盯着那腌菜看,一斤和尚便指着那碗里说:“这是我自己腌做的……嗯,这个是蕨菜,这个是长命菜,这个是香椿芽,都是山里的,保证你食之有味。可惜这里没有酒,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下山去喝酒了。呵呵!”
一斤和尚把灶台前的那个石头挪到桌子边上放稳,很费力地坐了下来。
他接着说道:“本来要给你弄点干笋的,但很费时间——吃吧!”
田一木想起自己的口袋里还有两个没吃完的红薯,他掏了出来放在桌上,红薯的皮都被磨掉了,口袋里很黏糊。
“现在这季节红薯可不多了。不过冷了就别吃了吧,给那狗吃,我们吃热的。”
一斤和尚说着拿起一个土豆放在田一木的面前,突然他又一拍脑门:“你看我,都忘记给你拿筷子了——我这里很久都没有人来,都忘记用筷子了。”
他又起身去灶台那边翻找着。
田一木问道:“一斤师父,您平时吃饭不用筷子吗?”
“不用。我都是用手拿着吃,菜也用手夹,要是粥的话,我直接能用嘴喝完。呵呵!”
只见一斤和尚“啪啪”几下折断了几截小竹枝,放在那水桶里搅了几下,然后过来递给田一木两根长短不一的竹枝条。
“我们就用这个当筷子。要不是你在,我直接用手了,怕你嫌弃。呵呵!”
田一木慢慢剥开土豆的皮,顿时有一股香味散入鼻孔里,轻轻地咬了一口,很酥软。他之前吃过很多土豆,直到吃得见到土豆就撇嘴,但今晚的土豆却让他津津有味,那几种腌菜更是可口,又香又脆,还带有一股酸甜。
田一木不禁问道:“这腌菜怎么做的?真好吃!”
“呵呵,好吃吧?只要你愿意,天天会有得吃。喏,你看——”一斤和尚指着床底下说道:“那三个腌菜坛,里面满满都是……做腌菜很简单,把水烧开,将野菜焯水,晾得半干后放进干净的菜坛里,铺一层菜再撒一层盐——盐不要太多,不然咸得没法吃。最后关键是要把坛口密封好,坛口上还要用石块压着,坛延口里倒入山泉之水,这水要经常换,十来天后就可以吃了。”
一斤和尚不厌其烦地传授着腌菜之术,好像这个对田一木来说很重要似的。
“哦!”
田一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