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八月十七日

到达师父家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

王木匠一家早吃过晚饭了,见到田一木和方小桐后,老两口又高兴又意外。王木匠的气色还算不错,但比几年前要憔悴了一些。

方小桐向两位老人问好。

对于师父和张婶的疑问,田一木没有过多介绍方小桐的情况,只是说在山里救了她,今天把她送到这里来,就是要和她家里人联系接她回去。

张婶不停地打量着方小桐,连连夸她长得俊,整个镇里也找不出第二个来,弄得方小桐挺不好意思,瞟了田一木好几眼。

王木匠让老伴赶紧去给他们弄吃的。

“师父,几年没来了,你身体现在咋样?”田一木问道。

“还马马虎虎。药还是每天在喝咯,李老中医那人真不错,这几年就没断过。你伢莫担心,要不是你,我早死了,这十多年都是我赚咯。”

田一木寻思着他配的那方子也不是一直能管用,随着病人年纪增大,药效就越来越小了。忽然想起自己要办的正事,连忙对王木匠说:“师父,你家里有电话没?”

“电话有咯,用我手机吧。”

王木匠从小腰包里掏出一个外壳都磨掉了漆的老手机递给田一木。

田一木把手机递给方小桐说:“小桐,赶紧打电话吧!”

方小桐看了看田一木,慢慢接过手机,却不拨号,只是低头看着手里的手机,呼吸有些急促起来。

“咋啦?忘记号码了?”田一木有点急了。

方小桐说:“没,没有......有点激动,等会......”

过了片刻,方小桐深呼吸了一下,在手机上用力地按了一串号码后,把手机放在耳边,眼眶开始红了起来。

不一会,田一木隐约听到手机里传来一个女性的声音,又听到方小桐说:“妈,是我,我是桐桐......”

“哇!”

方小桐大哭起来。

手机里沉默片刻后随即传来了哭声和急切的问话声,方小桐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自己情况。

她只是说自己不小心从山里掉了下去,被一个好心人救了,一直在山里养伤,别的也没多说,还问了家里人是否都好。

十来分钟后,方小桐的情绪慢慢平复了些,问清这里的地址后告诉了对方。

“妈,他们说省城到这里要六七个小时,现在太晚了,你们明天再来吧……我明天发个定位给你,到了就打这个号码......我现在挺好的,一点事也没有,放心吧!”

和家里人反复说让他们明天再来后,方小桐这才挂了电话,说了声谢谢后把手机还给王木匠,还冲着田一木笑了一下,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等下吃饭后,洗个澡好好地睡一觉,明天就可以见到家里人了!”田一木笑着对她说。

“嗯。我爸不在家,我妈开始都不敢相信,后来哭得不行了,他们今晚肯定睡不着。嘻嘻!”

方小桐又恢复了原有的样子。

张婶过来招呼他们俩去吃饭。不一会,王木匠小跑过来把手机递给方小桐,说是找她的。

方小桐接过手机一听,原来是爸爸打来的,于是又把刚才给妈妈讲的话大致又对爸爸讲了一遍,只是情绪没有刚才那么激动了。

方小桐吃完后洗澡去了。

张婶凑到田一木面前,低声问道:“一木,这女伢真是你在山里救咯?”

田一木“嗯!”了一声,不明白张婶的意思。

张婶又问道:“你们一起在山里住了年把?”

“是啊,当时她咯伤很重,根本不能下山。”田一木回答道。

张婶“哦!”了一声,接着又说道:“这女伢人苗俊俏,性格又好,好像对你很有意思呢,你这次可别再错过了!”

“张婶你说啥呀?!怎么可能呢?人家就是个小女伢,省城里咯,明个她爸妈就要来接她回去了。”

田一木被张婶说得哭笑不得。

张婶用指头点了一下田一木说:“你呀,木头一个,啥也不懂。你没看出来我可看出来了,这女伢心里有你。婶我六十多岁了,啥事没见过?省城咯咋了?你可是救了她命!”

田一木笑着说:“哎呀婶呀,救了命咋了?就要人家跟着我?哪有这个道理?!”

张婶还要说,被王木匠打断了:“你这老糟婆就喜欢乱嚼舌,还不去把床铺弄好?”

张婶这才不情不愿地往里屋走去,到了门口她又要田一木现在赶紧出去剃个头,说他现在这个样子明天见人家家人不好,得弄得清爽些。这点王木匠倒是和她意见一致,还特意叮嘱他这次不准剃光头。

田一木从外面理发回来,发现方小桐在看电视,王木匠夫妇已经睡了。

见到田一木理了发,方小桐高兴得很,把他的新发型看了又看,说比她的手艺强多了,看着起码年轻了十多岁。

田一木让方小桐早点去睡,方小桐说头发没干,等会再去,要田一木陪她看会电视。

田一木坐下后,方小桐说:“一木哥,明天是八月十七号。”

田一木随口“哦!”了一声,眼睛继续盯着电视看。

方小桐呼地一下站了起来,走到田一木的面前挡住他视线,一副气呼呼的表情。

“咋啦?”田一木抬头问道,不知道自己又哪里没做好。

方小桐撅着嘴巴说:“明天是我离开的日子,也许是彻底离开,你以后再也见不着我了,你就不想记住明天的日子呀?”

田一木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道:“嘿嘿!记着你就行,不用记日子。”

“不行!”方小桐说,“你不光要记着我,还要记着明天的日子,因为我要你在明年八月十七号那天打电话给我——不,以后每年八月十七号,都要给我打电话,可以不?”

田一木皱着眉头挠了挠脑袋,没有答话。

“一木哥,我知道你不爱出来,可山里又没信号,我真的会很想你的,我们一年就通话一次,好不好嘛?算我求你了!”

方小桐摇了摇田一木的肩膀,一脸央求的表情,看样子都快哭了。

“好吧好吧,我答应你。”

田一木苦笑了一下,真拿这丫头没办法,看来以后每年都得出山一次了。

方小桐这才露出笑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写了几个号码的纸递给田一木说:“这是我的手机号码,估计已经停机了,我回去再激活。这两个是我爸妈的,还有我家里的座机。”

田一木接过后看了一眼,就叠好放进了口袋,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来:“呀!我在山里又不知道每天的日子,晓得哪天才是八月十七号啊?”

方小桐噗嗤一笑:“你可真笨。你买本日历回去呀,现在都有那个万年历卖的,后面几十年的日子都知道呢。”

“哦,这办法不错。”田一木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方小桐睁着一双大眼睛盯着田一木问道:“一木哥,你真的会想我吗?不准骗我!”

田一木面带笑意说:“肯定会。你这么霸道,我敢不想么?”

“哼!你要是忘了我,我就到你梦里去掐你。”

方小桐双手合拢做出吓人的样子朝田一木的脖子掐去,田一木笑着躲开了。

“对了,还有个事要问你。”方小桐忽然想起了什么,“之前来镇里的路上,听那个人和你说话,他提到山竹了吧?好像是说她病了,是不是你那个前女友呀?”

田一木“嗯!”了一声,觉得“前女友”这三个字听着有点别扭。

方小桐又问道:“那你怎么想?你会去看她吗?”

田一木想了想说:“没怎么想,可能会去看看她吧。不知道她得的是啥病,看能不能帮她治一下。”

方小桐“哦!”了一声,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又问道:“那你会不会和她旧情复燃呀?”

田一木哭笑不得:“你这丫头说啥呢?!我只是想去看看她的病情,没别的意思。再说人家早有家有室了,还能咋样?只是毕竟和她从小一起长大,也不想她有啥不好。”

方小桐点了点头说:“嗯。一木哥,你很爷们,是个真男人!”

田一木听得脸一红。

第二天一大早,王木匠去隔壁家叫了个人来,方小桐借那人的智能手机通过微信给家里人发了定位。

下午三点钟左右,方英海夫妇终于赶到了,司机开一台商务车,放假在家的弟弟方小林也跟车一起来了。

车还未停稳,郭慧琴从开着的车窗里看到站在门口等候的方小桐后,喊了一声“桐桐!”,已是哭出声来。打开车门后,她最先冲出车外,抱着迎来的方小桐,两人哭成一团,方英海和方小林也过来,和她们抱在一起。

王木匠老两口和田一木在一旁看着,张婶被眼前这团聚的场面感动得抹起了眼泪。

小黑不明就里,冲着陌生人叫了几声,被田一木喝住了。

哭过之后,郭慧琴又拉着方小桐的手,把她全身上下打量着,反复问她的身体情况。

方小桐说自己没事,都好了,没有任何后遗症,让他们放心。

“那可不行,明天带你去医院彻底做个检查,我都约好专家了——谢天谢地,老天爷保佑我家桐桐逢凶化吉,我和你爸都绝望了的......”

郭慧琴抹着眼泪哽咽不已。

方小桐见到爸妈憔悴了许多,心里也是极不好受,反复解释说山里没有电话,出门又不便,不然早就联系家人了。她扭头看了看田一木,见他站在那里也不过来,想给家人介绍这个救自己命的人,但是郭慧琴的心思全在女儿的身上,不停地问她这一年来是怎么过来的。

不久,方英海揉着发红的眼睛走到王木匠夫妇面前,躬身说道:“请问,哪位是桐桐的救命恩人?”

“是他救咯!”

王木匠夫妇一齐指向田一木。

方英海把田一木快速打量一眼,看不出对方的实际年龄和职业特征,不过他久历江湖,知道人不可貌相,于是朝田一木深深地鞠了一躬,诚恳说道:“师傅,我们全家,谢谢您的救命大恩!”

田一木顿时尴尬起来,也不知道如何称呼对方,只是连连摆手说道:“没事没事,您别客气,我也是举手之劳。”

这时,方小桐拉着妈妈和弟弟走了过来,指着田一木对郭慧琴说:“妈,他叫田一木,是他救了我,我的伤也是他治好的。要不是他,我人早没了......”说着她眼泪又出来了。

郭慧琴轻轻地拍了拍方小桐的后背说:“妈知道妈知道,我们会好好感谢人家的!”

郭慧琴朝田一木鞠了一躬,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接着又让方小林也朝田一木鞠了一躬。

这个场面让田一木极不适应。他救人是出于本能,不想让人家对自己那么感恩戴德,但人家的感激之情也是本能,他不能拂人家的好意,只得不停地说不要客气,脸上已是通红了。

方小桐看出了田一木的尴尬,心里暗暗笑了。

这时候王木匠夫妇招呼大家进屋里去坐,田一木才松了一口气。

张婶忙着给客人倒水。

众人刚坐定,只见方英海从手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双手拿着送到田一木面前。

“田老弟,大恩不言谢,我家桐桐的命是你救的,你就是我方家的大恩人。这卡里面有五十万,密码写在上面了——转账给你也可以,这是我们全家一点心意,还望老弟你不要嫌少!”

田一木愣着了,随即摆手连声说他救人是应该的,不能接这个钱。

田一木把方英海拿着卡的手推了回去,方英海又推了过来,一口一个老弟的要他无论如何得收下。

郭慧琴也过来让田一木收下。田一木满脸通红,怎么也不肯接,双方站就在那里推来推去。

“你们都停下吧!”方小桐走到他们中间说,“爸,妈,这钱,一木哥是不会要的,人家也不是为了钱才救我,我知道他的为人——爸,你把卡收起来吧,你再这样就是为难人家了。”

见方英海手里还捏着那张卡迟疑不决,方小桐把卡抽了过来,塞进方英海的口袋里。

方小桐接着又说道:“还有啊爸,你别老弟老弟的叫人家了,我可是喊他哥的。”

刚才的情景弄得田一木已是额头冒汗,幸亏方小桐过来给他解了围,于是冲她笑了一下,方小桐也对他笑了笑。

听到女儿这样说,方英海只得作罢,寻思着以后有机会再说,这个大恩他是一定要报答的。后面听到女儿不要他喊对方“老弟”,倒让他糊涂了,看了妻子一眼,再看看眼前这位救命恩人,都不知道怎么称呼对方了。

方英海想要田一木的手机号码,对方摆了摆头说自己没有手机。又问他的住址,田一木笑了笑,说自己住深山老林里,没有地址。方英海心里直犯嘀咕,又不便多问,只得把自己的手机号抄给了田一木。

方小桐也不管爸妈的疑惑,拉着弟弟问长问短。

一杯茶毕,方英海说路途远要早点回去,夫妇两人又对田一木说了一堆感谢的话后,和王木匠夫妇道别。

方小桐借来妈妈的手机,拉着田一木在镜头前一起拍了好几张照片。方小桐要他笑一笑,但田一木感觉实在是笑不出来。

看着家里人都上车了,方小桐对田一木说:“一木哥,我先回去了,记得我们的约定!”

田一木点了点头。

“你在山里照顾好自己,别老忘记饭点。还有,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方小桐叮嘱道,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了。

田一木说:“嗯,放心吧。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危险的地方不要去——赶紧上车吧。”

“一木哥,我会想你的......”

方小桐说着已是哭出声来,一把搂着田一木的脖子。

田一木的眼圈也已发红,他一边安慰方小桐不要哭,一边把她的手拿下来,扶着她的肩膀向车的方向走去。

见此情景,方英海夫妇相互看了一眼,没有说什么。

车子开动了。

田一木站在原地挥了挥手,看着车轮扬起一路灰尘渐渐远去,在一个路口拐弯后就看不到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