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妻子和我跟一对老年夫妇聊天儿。这两个人都是我们的远房亲戚,话题就聊到曾曾祖父母威廉和伊莎贝拉·沃克。我们很少有这种探究家族历史的机会。大约一八六〇年,威廉和伊莎贝拉在阿德莱德巴克山附近买了一座农场。起初,他们住在一座简陋的茅屋里,窗户都是用麻袋做的。当地的原住民经常从那儿路过,想要面粉的时候就嘭嘭嘭地敲窗户。这两位亲戚是怎地知道这些的呢?原来威廉和伊莎贝拉的一些信件不知怎地落到他们手里。一个冬天的傍晚,这几位亲戚坐在沙发上,一边喝酒,一边看这些信。他们看得津津有味,可是谁能想到,看完之后,居然一页一页扔到火炉里烧了。这是我们这个家族如何处理遗产的一个很有说服力的实例。家里的旧物件太多,真正落到手上的时候,没人感兴趣。此外,或许因为威廉和伊莎贝拉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后来我听说伊莎贝拉是私生子,签名的时候就签个×。
那些被销毁了的信也许是能够“听到”威廉和伊莎贝拉的声音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方式。他们对原住民心存恐惧,还是友好相处?他们靠农场能自给自足,还是艰辛度日?不管那些信件是怎样草草写下的,此刻也向我们传达出他们希望后人知道的事情,告诉了我们老祖宗是怎样度过那些岁月的。他们的大儿子约翰·托马斯·沃克在南澳大利亚中北部巴拉开了一家商铺。也许通过那些信能对他的所作所为了解一二。
信没了,下一个可以造访的“港湾”是《南澳大利亚百科全书》和一份名为《巴拉通讯》的报纸。《百科全书》是亨利·托马斯·伯吉斯编撰的,一九〇九年出版,分上下两卷,装帧非常漂亮。这套书虽然无法替代书信和日记,但也确实有助于我们了解家族历史。不少亲属的名字出现在书里,包括我的曾祖父约翰·托马斯·沃克和我祖母的父亲,约翰·麦克拉伦。两个人都是巴拉商会的成员。《百科全书》的编撰者伯吉斯出生、成长在库伦加,那儿是巴拉的一部分,和我们家算是“老乡”。
《百科全书》字里行间透露着一种自信,特别是书出版的时候,南澳大利亚殖民者的历史刚刚七十年。这部书讲述了开拓者奋斗和发展的历史。如果有什么偏颇之处,也可以理解。书中简单的人物传略无疑是“传主”本人提供的材料,也许还会把自己跻身其间当作一种荣耀,甚至交点钱。就这样,这部《百科全书》为当年的“领军人物”绽放光彩提供了机会。一个世纪之后,我非常高兴我的先人能以这样一种方式,流芳百世。
一八五一年,我的曾曾祖父威廉·沃克从英格兰林肯郡来到南澳大利亚。他不但自己干活儿,而且是个承包人。他最初做的工作之一是把如今已经变成阿德莱德商业区中心的兰道大街上的树桩运走。淘金热时期,威廉到维多利亚的矿区淘金。他在卡索曼附近的亚历山大山赚到足够的钱之后,买了一个农场。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曾祖父约翰·托马斯·沃克,并没有子承父业继续干农活儿。约翰四岁的时候,两只脚踝意外受伤。由于骨头难以复位,成了瘸子。但是约翰是个非常有事业心的、积极进取的年轻人,他先在巴克山开了一家商店。(用《南澳大利亚百科全书》中的“高级词汇”说,那是一家百货公司。)一八七三年,二十五岁风华正茂的约翰创建了“沃克父子公司”,在巴拉销售布料、皮靴和鞋子。和当时许多商人一样,他也在街边零售。他用马车把商品拉到街上贩卖,马车便是一个小型移动商场。他的生意做得很红火,还生了十三个孩子,其中十个是和前妻玛丽·艾迪所生,另外三个和第二任妻子安妮·皮尔斯所生。我的父亲向来不说有伤大雅的话,但是谈起约翰生了那么一大堆孩子时,居然半开玩笑地说,约翰·托马斯的脚应该不怎么跛,要不然绝对不会生出那么多孩子。
沃克家和维多利亚时代的家庭模式颇为相似。玛丽生了十个孩子以后,四十一岁那年突然去世。她死于“脑瘫”,这说明她之前可能得过中风。玛丽离世后,留下了九个需要人照顾的孩子。老大弗洛伦斯·维多利亚·沃克虽然只有十九岁,但不得不承担起照料七个弟弟和一个妹妹的重任。弗洛伦斯一直没有嫁人,后来就成了“专职保姆”。玛丽去世二十个月之后,约翰娶了第二任妻子安妮。她是个寡妇,带来三个女儿。约翰·托马斯显然很有经商的天赋,他在罗布肯希尔、詹姆斯敦、皮里港和彼得伯勒都开了分公司。儿子们长大之后,便经营父亲在各地创建的分店。我的祖父奥斯瓦尔德和他的另外一个兄弟阿尔弗雷德在巴拉的总公司工作。
约翰和他的第一任妻子玛丽为孩子们取的名字都很有“品位”。这夫妇俩没有给他们取“约翰”或者“玛丽”这种很“俗气”的名字。老大弗洛伦斯·维多利亚之后的孩子们依次叫克拉伦斯·威尔斯利、沃尔特·赫伯特、阿尔弗雷德·莱斯利、刘易斯·伦道夫、奥斯瓦尔德·吉尔伯特、西德尼·哈尔伯里、伯蒂·汉密尔顿、兰斯洛特·戈登和尤金·格瑞斯。看着这一长串不同凡响的名字,我纳闷,为什么我对他们知之甚少?难道只有等到那些熟悉他们的人都过世之后,我们才有兴趣去了解祖辈的经历吗?这会是一种规律吗?我们想要了解祖先,究竟是被他们充满神秘色彩的故事吸引,还是我们活在世上的人意识到有责任让回忆变得鲜活?或者是受这样一种可怕的想法驱使——担心会被后人以同样的方式遗忘?
《南澳大利亚百科全书》有许多有趣的特点,最引人注目的也许就是它的部头很大,长达一千七百页。这本书有一个很吸引人的副标题——“历史与商业回顾,故事与传记,人物与插图,时代进步的缩影”。一九〇九年,南澳大利亚是一个很大的州。因为那时候它包括北领地。第二年,面积小了一点,北领地纳入联邦控制的范围之内。那时候,人们都在焦躁不安地谈论,空旷的北方不堪一击。这部《百科全书》捕捉到了当地人狂妄自大的最高水准。伯吉斯显然对于他这个州缺乏想象力的名字十分恼火。他认为,那只是从地理位置的角度取的名字,没有抓住地域辽阔的特点,按照他的意见,这个地方应该叫“中州”。
《百科全书》用一系列的比喻说明南澳大利亚有多么辽阔。新南威尔士州、维多利亚州、塔斯马尼亚加起来的面积只有它的二分之一。他还喜欢拿欧洲做比较。南澳大利亚几乎和英国、德国、法国、比利时、希腊加起来一样辽阔。到了上世纪三十年代末期,澳大利亚似乎受到前所未有的来自北方的威胁。有一位很受欢迎的作者,写了一本书,题目是“澳大利亚必须打仗吗?”。这本书里有一幅澳大利亚地图,把大部分欧洲国家都像拼图一样,囊括到它的版图之上。伊德里斯把澳大利亚想象成一块从面积到重要性都像欧洲一样的大陆。一个国家幅员辽阔意味着巨大的潜力,但是也会让人心神不定,因为容易招来敌对国家的领土要求。这几本书是《黄色的浪潮》《有色人的征服》和《澳大利亚的危机》,都出版于一八九七年到一九一〇年。《黄色的浪潮》把中国人和俄罗斯人假想为侵略者,《有色人的征服》和《澳大利亚的危机》则强调了来自日本的威胁。
对于“中州”未来的发展,地域辽阔尽管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气候也很重要。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气候是吸引许多理论家注意力的重要课题。亨利·托马斯·伯吉斯则更多地着眼于种族、文明和气候之间的相互作用。他在《百科全书》中指出,“世界上占主导地位的种族,都在中纬度地区选择他们的繁衍生息之地。偶然,或者断断续续有别人入侵,但只能从反面说明他们的选择正确”。伯吉斯对这种断断续续的入侵很轻蔑。他认为,天气太热或者太冷,对个人乃至对一个种族的发展都没有好处。太热让人萎靡不振,懒懒散散。而太冷让人为了生存耗费太多的精力。伯吉斯很喜欢南澳大利亚的地中海气候,他认为这样的气候有益于身体健康。有利的自然环境,包括他说的可以杀菌的北风,都使得一个充满活力的种族得以出现,确保南澳大利亚未来成为一个不断前进的州。我们英王爱德华时代的先人非常迷恋旺盛的精力,并且为自己属于一个激情燃烧的种族而骄傲。
如果南澳大利亚有着得天独厚的好气候,有利于一个种族的生存和发展,伯吉斯该如何解释他所说的原住民的“原始状态”呢?他强调,封闭和隔绝会对一个民族造成破坏性的影响。他认为这个民族因为与世隔绝,人的心智发展受到很大的影响。伯吉斯认为虽然从历史学的角度看,原住民会让人产生兴趣,但是从人类学的角度看,他们不过是一件古董罢了。不过他也承认,白人殖民者毁灭性的打击,指出殖民者侵占了原住民的土地,“向前推进时践踏了他们的法律和风俗习惯”。当《百科全书》从历史转向未来的时候,原住民在字里行间消失殆尽,只剩下纯属装饰的、由无名者组成的画卷,帮助伯吉斯在卷末填充那些恼人的空白。
《百科全书》里的照片大致可以分成四类:自然风光、城镇风景、各色人等和羊。第二卷里,大致有一千五百个男人、十六只得奖的羊、两匹马、一个女人——詹姆斯敦的汉弗莱斯太太。《百科全书》告诉读者,“沃克父子公司”坐落在库伦加市场广场中心,经销布匹、服装、家具、进口靴子。照片上的经营者阿尔弗雷德·莱斯利和奥斯瓦尔德·吉尔伯特衣着体面,脸刮得溜光。一九〇九年,阿尔弗雷德三十二岁,奥斯瓦尔德二十八岁。他们强调,他们的货物都是从英格兰、欧洲和日本大批进口的。
进口货物,无疑是一道美丽的光环,不过这也清楚地表明,这几位先生经销的货物质量上乘。真正让人惊讶的是,他们的部分商品是从日本进口的。纺织品肯定最可能是日本货。他们的商店最早是什么时候从日本进口东西,如何采购又如何销售,现在已经没有记录可查。十九世纪末期,日本货在欧洲和北美洲很受欢迎。他们的东西制作精巧、样式新颖,给欧洲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人们为此还创造了一个新词汇Japonisme[14],表现这种热情。阿尔弗雷德和奥斯瓦尔德是受这种“日本风”的影响还只是发现进口便宜的日本货有利可图,不得而知。
一九一四年七月,《巴拉通讯》说新落成的库伦加卫理公会教堂将举办一次“日本商品展销会”。展销会期间可以买到各种日本工艺品和布匹。麦克拉伦和沃克两家都是卫理公会派教徒,当然要参与这样的活动。有一张照片上,一大群妇女和小姑娘身穿和服,有的打伞,有的手里拿着扇子或者别的装饰品,营造出一种浓郁的日本风情。这次展销会获得很大的成功,交易额高达一百六十七英镑十一先令。这笔钱可不是个小数目,它像刚刚落成代替旧教堂的宏伟的新教堂一样,意义重大。那时候,人们锱铢必较,一个便士都得掰成八瓣花。
因为有了买到日本货的可能,巴拉商店虽然宣称自己经销这个州北部地区最好的靴子和鞋,但很难再激起顾客的热情。所以家族的骄傲也有局限。许多年后,我姐夫对我祖母梅抱怨说,很难买到大号的鞋。她说,“沃克父子公司”能帮他这个忙。那时候这个地区住着许多拉普兰人,他们脚大,买不到鞋穿就用布裹脚。后来“沃克父子公司”就为他们定做了许多特大号的鞋。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是老祖母幽默性格的例证,还是说明精明的沃克兄弟垄断了南澳大利亚中北部大脚拉普兰人的市场,已经很难说清楚。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讲,阿尔弗雷德和奥斯瓦尔德在《百科全书》介绍他们的词条中说,因为业务繁忙,他们“很少有空闲参与公共事务”。除了做生意,他们唯一参加的团体是“古代森林人”。这个组织按照共济会的理念行事,并非官方承认的共济会组织。而“森林人”其实和林业毫无关系。但它给年轻商人创造了商机,在当地以及更广阔的地区建立了营销网络。奥斯瓦尔德二十八岁已经成了该协会会员。那时候大多数会员都是二十七八岁,三十出头。成为这样一个协会的会员显然是受人尊敬的标志,也是社会进步的体现。同时在政府社会福利难以为继的时候,也是一种社会保险的有效形式。和别的同类团体一样,“森林人”的成员遇到生老病死、家庭困难时都会相互帮助。
我必须坦率地说,沃克父子公司巴拉分公司相当节俭,而且心气很高。离巴拉七十公里是詹姆斯敦。克拉伦斯·威尔斯利·沃克——人们更喜欢叫他威尔斯——在那儿经营另外一个分公司。他们卖的东西似乎更受顾客欢迎。威尔斯曾经在阿德莱德阿尔弗莱德王子学院读书,比奥斯瓦尔德受过更良好的教育,知识面自然比他广。威尔斯虽然做生意很有一套,但他更喜欢参加社会活动,特别是戏剧社的活动。他是这个社最积极的成员,还是荣誉社长。在三百五十公里外的布罗肯希尔[15],另外一个儿子刘易斯·伦道夫·沃克为沃克父子公司做出很大贡献,他下一手好棋,还是天才的演说家,后来我还听说,他是个吸烟能手。
《百科全书》配合城里那些头面人物的小传刊登了照片。《巴拉通讯》则详细介绍了当地市民的生活以及各种组织、开展的活动和社会关系网。对于《巴拉通讯》而言,城里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有新闻价值。正如其他地方的报纸,他们也经常刊登刑事犯罪案例的报道。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初,大多数商家,包括沃克父子公司,最怕的是火灾。那些年,报纸上多次刊登大火焚烧商店的报道。尽管一直没有搞清楚谁应该为这几场火灾负责。詹姆斯敦的商店有一次也被大火夷为平地。好几次,他们请原住民“脚踪专家”来犯罪现场勘查,希望能找到点蛛丝马迹。财产损失和偷盗通常都和酗酒有关。沃克家不嗜烟酒,和犯罪行为更不沾边儿。老老少少都站在法律、秩序一边,支持地方政府加强管理,改进消防水龙带。
奥斯瓦尔德一九〇一年十月第一次出现在《巴拉通讯》上。那时候,他是巴拉业余摄影协会的秘书,刚满二十岁。他们的摄影活动都按计划进行,并且在巴拉定期举行展览。奥斯瓦尔德一直保持着这个兴趣爱好,后来又传给我的父亲。他们那时候拍的照片注重将现代摄影技术和传统的美学观念结合起来。协会成员参加讨论会之前必须拍摄两张风景照。讨论会上详细介绍自己如何曝光,如何冲洗胶卷。这个爱好可得靠钱来支撑。不过奥斯瓦尔德的兴趣主要在园艺。这个兴趣也是从父亲那儿承袭来的。那位老人家热衷于园艺,对种植葡萄越发内行。儿子对栽花种草、育苗培土的技术也情有独钟。
奥斯瓦尔德经常出现在《巴拉通讯》的“巴拉园艺”栏目中。他们种出来的最好的蔬菜水果经常摆在皮尔斯商店的橱窗里供人们观看。巴拉人惊讶地看到奥斯瓦尔德种的一个洋葱头重三十六盎司(一点二公斤)。和大洋葱头摆放在一起的还有十四个大土豆,重量达二点四公斤。令人称奇的是,这十四个土豆结在一株土豆秧上。别的人家谁都不曾有这样的收获。一个月之后,奥斯瓦尔德种的另外一株土豆居然结了二十七个土豆,分量自然更重。那是一九一七年,我父亲八岁。他一定为他的父亲在园艺方面取得的成就惊叹不已。种蔬菜当然没有多少浪漫可言,但是奥斯瓦尔德确实种出了巴拉有史以来最大的洋葱头。他的哥哥阿尔弗雷德也极具进取精神。他种的胡萝卜和柑橘都远近闻名。园艺活动虽然搞得红红火火,却有一个重大的疏漏。那就是,没有什么“委员会”,也没有什么正式机构或者协会。巴拉地区业余园艺家协会成立于一九二一年,奥斯瓦尔德是会计。那时候,奥斯瓦尔德和阿尔弗雷德都已经成家立业,娶妻生子。种植蔬菜水果的经济效益相当不错。沃克家的水果、蔬菜基本上自给自足,当然也养鸡。我父亲好多年也是这样。也许奥斯瓦尔德洋葱种得太多了,我父亲说,他最烦那玩意儿。
不但奥斯瓦尔德的洋葱大得让人看了目瞪口呆,还有好多稀罕物:一个特别大的中国青萝卜,火红的玫瑰,漂亮的深红色日本菊花,十英尺高的洋姜,块茎重达十五公斤。还有花生,大头菜,一个重达半公斤的花椰菜头,金盏花,罂粟花,大丽花。那一定是一幅色彩瑰丽的图画。《巴拉通讯》评论说,“奥斯瓦尔德·沃克很为他的花园骄傲。他精心培育的新品种花满枝头,堪与城里种的任何花草比美”。没有偏见的人都知道,无论从哪方面看,巴拉的花都不会比别的地方的花差。所以,听到有人说城里的花开得如何好、如何大,巴拉人就非常生气。奥斯瓦尔德培育出四十个不同品种的大丽花。我对大丽花知之甚少,亟待提高相关知识。
我造访巴拉桥街旧屋的时候,特别想去看看那座花园。房子后面有几棵很老的古树,还艰难地活着。那是奥斯瓦尔德花园里的“幸存者”。已经再没有别的痕迹可以显示这座花园当年的辉煌。那块地很大,也许有一百米长,一直延伸到我父亲小时候经常去玩的那条小溪。
对于历史学家而言,奥斯瓦尔德的大洋葱头会在称它的天平以及对其意义的探究方面制造一系列“麻烦”。毫无疑问这是个大洋葱头,关于它的种种描述是真实可信的。没有必要为了意识形态上的东西篡改什么。我们赋予洋葱头的是另外一种意义。那时候,发生了几件与之相对立的事情。澳大利亚面临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罢工。引起这次罢工的主要原因是人们看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令人心悸的死亡人数。索姆之战一九一六年陷入僵局,死亡人数达一百万。紧接着,一九一七年,帕斯尚尔战役中战死沙场的英国人达七十万之众。同年,爆发了俄罗斯的十月革命。和这些重大历史事件相比,奥斯瓦尔德不可否认的、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大洋葱头显然是区区小事不足挂齿。除此而外,圆头圆脑的大洋葱头仿佛告诉人们,在那个动荡不安、死亡的阴影笼罩全球的年代,这里的人们却过着安宁祥和、世外桃源般的生活。毫无疑问,这样的生活太琐碎,与那个风云变幻的年代的时代精神相去甚远,很难引起人们的注意。然而,如果仅仅因为发生了重大历史事件就抹杀了洋葱头的功绩也有失偏颇。这样做实际上是无视普通老百姓生活中那些最基本的东西。我们如何将这些历史大事件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人类生活中发生的小事情以及老百姓的喜怒哀乐统一起来呢?小事情在决定我们是什么样的人以及我们作为个人和一个群体存在的意义方面也有其自身的价值。
奥斯瓦尔德继两个哥哥之后,加入了巴拉“步枪俱乐部”。在还不知道谁或者什么威胁巴拉的时候,沃克兄弟已经站在最前线,成了顶级火枪手。奥斯瓦尔德的姐夫阿里斯特·麦克拉伦也不甘落后,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俱乐部举行了很正规的、按照规定射程实弹射击的比赛。按照《巴拉通讯》的说法,获胜者的奖品是非常漂亮的J.C.基利科特杯,价值五英镑五先令(那是一个奖杯盛行的年代)。我的祖母枪法也不错,每逢“女士日”,她肯定参加射击比赛。她赢得好几个奖杯和一套刀叉餐具。这些奖品足以证明她射击技术的高超。我从这些活动中了解了一些关于父亲的事情,或者更准确地说,证实了一些事情。在吉尔看来,体育运动就是竞争的机会。他为胜利而战,好像每一个参赛者都能赢得基利科特杯。他不喜欢自吹自擂,奖杯本身并不重要。我们都知道,比赛能把人最美好的一面展示出来,能把人们锻炼得更加机动灵活,思想更加敏锐。我想,巴拉“步枪俱乐部”这种竞争精神对于我父亲的成长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巴拉通讯》还刊登巴拉人生老病死、婚丧嫁娶的消息,以及对当地人来说有特殊重要意义的事件。一九二七年一月,读者从报上看到,我父亲从巴拉高中毕业,领到了毕业证书。三月初,报上又报道说,这位前程似锦的年轻学者在阿德莱德骑自行车的时候撞到一辆电车上。虽然当场昏了过去,但是大家认为“伤势不重”。一九四〇年十一月,吉尔通过最后一门功课的考试,获得文学学士学位的消息,报纸也有相应的报道。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他和格拉森·莫德·华莱士·伯恩结婚的消息却未能见诸报端。
从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巴拉与我们沃克家可谓血肉相连。后来这种联系渐渐疏远。一九二五年,约翰·托马斯离世。此前很久,他们一家就已经搬到北阿德莱德一幢很漂亮的带露台的房子。吉尔和他的三兄弟也进了城。吉尔、雷克斯、艾伦娶的妻子和我们老家都没有关系。吉尔的妹妹菲利丝嫁了个种小麦的农民,搬到马拉拉住去了。那地方离巴拉一百二十公里远,在去阿德莱德的路上。到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只有奥斯瓦尔德和阿尔弗雷德还留在巴拉,经营沃克父子公司。
沃克家对澳大利亚社会的城市化做出了贡献。在二十世纪,这是澳大利亚发展的趋势(特别是在南澳大利亚)。这种趋势让社会批评家非常绝望。他们断言,现代城市造就出一批缺乏力量、没有勇气,也不能像乡下人那样顺应时势的人。充满活力的蓬勃之气正在消减。按照这种说法,城里世风日下,应该对任何形式的痼疾负责。沃克家族再也不会有约翰和玛丽这样的夫妇了。谁也没能打破约翰·沃克两次婚姻生下十三个孩子的纪录。
奥斯瓦尔德写给吉尔的信只留下一封。时间是一九四五年十一月八日。短短几天之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事件发生了。那就是,我来到人世。父亲和儿子在信里讨论了什么?吉尔要给奥斯瓦尔德一些大丽花的球茎。奥斯瓦尔德觉得他不得不拒绝儿子的馈赠。他那儿一直非常干旱,连自己种的那些花草树木还侍弄不了呢。在巴拉,园艺还是一件难事。他种的玫瑰刚刚开花,正要采摘,一股炽热的北风吹来,把花打得七零八落。他用很轻松的口吻写道,他很高兴吉尔的朋友喜欢奥斯瓦尔德送给他的剑兰。
奥斯瓦尔德和梅宁可不参加期待中的巴拉百年盛典,也要去参观附近的克莱尔展会。奥斯瓦尔德认为,克莱尔展出的花很好,但是蔬菜一般。他估计最近下的雨会让女婿在马拉拉种的小麦长势更好。他在信中又说:“当然阿德莱德统计部门将准确地告诉我们,能给本州增加多少蒲式耳[16]小麦。”奥斯瓦尔德是个很务实的人,对城里那些理论家常常持怀疑态度。他时不时提醒大儿子,生活在大城市、拿到大学文凭固然好,但是还有许多实实在在的工作需要做,金鱼草还得浇水。奥斯瓦尔德祝吉尔生日快乐,长命百岁,信封里还装了一张一英镑的汇票,为这个美好的日子增光添彩。但是没有提到我即将来到人世这一重要事件。写完这封怨气十足的信之后,奥斯瓦尔德最后说:“愿你们大家一切都好!爱你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