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
郢城郊外,郢水畔。
高大男子的身上只挂着几条沾满血污的破布,整个蓬头垢面,狼狈不堪。
他怀里的女子呼吸平稳,安然无恙。
叶允站在一旁,身后是一艘渔船,船家也是准备北上逃亡的难民。
拂袖问道:“答应你的事都已经办到了,你答应我的事是不是也……”
男子含额:“嗯,后、后面还……”
“打住打住!这还不模仿他人嗓音就不能好好说话了!放心,此船沿蛮水一路上行,抵达宣城郡之后就安全了。”
叶允说完,让开身来,让男子将女子放到渔船上。随后,他取出几块大洋抛给船家。
后者接过大洋,谢过之后就迫不及待地撑起竹篙,不敢再做逗留。
船上除了女子和船家,还有几个国军装束的人,皆是灰头土脸,昏迷不醒。
“这样就好了吗?”
“如此便、便好,好了。”
“好。从今往后,好好呆在八岭山上,不得现身人间。若是渴望鲜血,就去郢水丹虾那里讨要,不得再出现那日屠戮20人的情况。那日是杏鼠及时通告了我,不然必将酿成大祸。”
“是。”
叶允深深地看了敖因一眼,最后问道:“还是不愿说出是谁封印你的吗?”
“……”
“不说也罢,今后好自为之吧!”叶允不愿再多纠缠,迈着大步离去,逍遥洒脱,哪像身处乱世?五个身影在他身后若隐若现,形影相随。
男子恭敬地向他的背影行礼,最后再看眼那尾渔舟。旋即转身向远处的山林走去……
……
叶允想到这里,呢喃道:“你违背当年协议,是真的不怕死么……”
“什么?”苏慕慕听到叶允的声音,还以为他是在跟自己说话。
“啊哈哈!没什么。”
“胡说,你明明说了‘死’这个字,你肯定有什么在瞒着我!”
“没有,你想多了。”
“肯定有!”
“没……诶诶!别扒拉我!衣服,衣服散了……”
嬉笑之隙,叶允心想:嘛,这样也好。上一世没有圆满,就暂且趁人之美,让他享受一下这一世短暂的美好吧。
“话说,”苏慕慕停下手,目光闪动,“敖因的神识,会一直留在梦依身上吗?”
“不会的,这一世结束之后,那缕神识就会自然溃散,回到敖因身上。从此二者就再也不会有所交集了。”
“这样啊。”苏慕慕低下头,不再说话。
在下界之民几近不朽的生命面前,人类的一生是何其短暂?
这一世之后,敖因和芈梦的缘分就要走到尽头了吗……
不知何时,两人已经穿过省道,回到了郢城市内。
这一幕叶允看在眼里,但是无所表示。
郢城大街小巷热闹非凡,一派节日气息。
咻——咚!哗啦啦!
炫目的烟火点亮了深邃夜空,打断了两人的思绪。
“哦!我想起来了。”叶允打个响指说,“今天是正月初五,郢城按例举办庙会,难怪今天这么热闹啊!”
“庙会?”
苏慕慕只在书里读到过这种古老的盛会,从来没有亲身体验过。
叶允看到苏慕慕双眼中闪烁的光芒,微微一笑。
终归是花季少女,恐怕她以前很少体会过真正的幸福吧……
“好!就这么决定了!”叶允突然不由分说地拉起苏慕慕的手,指着前方的路牌,没心没肺道,“为了庆祝一件事情告一段落,今晚就去吃点好的,再玩个痛快!我请客!”
苏慕慕对于叶允的“请客”可是深有体会的,当即她就赖在原地不走了。
“我不信!除非你把钱拿出来给我看!连车费和伙食费都付不起的家伙,哪有……”
看到叶允从袖子里掏出的“东西”,苏慕慕再也说不下去了。
那是一大沓粉红色的“纸张”!而且是苏慕慕一辈子没见过的数量。
“其实你要的话,还有很多的……”
苏慕慕闻言,潸然泪下。
为什么我的双眼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身外之物爱得深沉!
转念一想,她又勃然大怒:“你这么有钱为什么还要坑我买奶茶的单?还有为什么让我连着五个晚上跟你露宿街头?”
叶允仰望天空,“无辜”地说:“啊咧,人家还以为官人您喜欢这种‘节俭’的生活呢!在艰苦的徒步穷游之中磨砺出坚毅的品质,这才是难能可贵的啊!”
……
良久没有听到回复,叶允这才发现苏慕慕已经离开了他身边。
四下里张望一番才发现,她刚刚进了一家店,一家肉铺。
这会儿她刚走出来,手里提着屠户的砍刀……
而惊慌失措的屠户正尾随在她后面,手里捏着手机,荧幕上“110”的字样异常抢眼。
“喂,”苏慕慕走到叶允跟前,丝毫不在意旁人异样的眼光,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狠的话,“胳膊和腿,选一个。”
两天前叶允不小心划伤了手指,但是伤口眨眼间就愈合了。苏慕慕从此知道了叶允有着跟敖因类似的自愈能力。
所以她得到一个“心理暗示”:叶允是可以肆无忌惮地伤害的……
于是就有了眼前这一幕。
“大姐,这事可以商量吗?”叶允的求生欲达到了顶峰。他不会死,但是,会疼啊!
苏慕慕回以核善的微笑:“不行。”
“……”
城市的另一边。
楚梦依独自坐在古楼的石阶上。到现在她的脑子还是很乱,复杂而苦涩的思绪不断冲击着她的内心。
就像是把别人的记忆强行塞到自己的身体里一样,一时间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
那夜中枪就没有记忆了,醒来时自己躺在渔船上,杨副官和那夜一起突围幸存下来的兵卒都在,唯独少了他……
之后的记忆中,芈梦再也没有回过郢城,而是一路北上,在凉州安了家,把余生奉献给了革命。
却再也没见过那个强行闯入她的世界,又一声不响离去的家伙。
“混蛋。”
楚梦依的声音不大,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咂这一口。
“是的,我就是混蛋。”是叶允的声音。
现在内心的不安和躁动全都是拜他所赐!
“你到底是……”楚梦依抬起头,刚要骂人,却看到了敖因,“是、是你啊。”
敖因站在两米开外,好像是在刻意保持距离。
谁也没说话。
“那个……”
“我……”
兴许是想要缓解尴尬的气氛,两者又同时开口了。
换来的又是一阵沉默。
敖因笑了,是那种自嘲似的笑:“我的神识给你带来了困扰吧?对不起。”
楚梦依曲起双腿,抱起膝盖,将脸埋在其中。
良久,她才小声嘀咕道:“你也是为了救我吧?要不是你的神识,我……芈梦就活不了了吧。”
“是的。”
“那就没什么好道歉的吧?”
敖因一怔。
是啊,我是因为罐子被打破才现世的,在芈梦身上种下神识是为了救她。
那么我为什么要道歉?为什么要自责?
为什么……心有种堵塞的感觉?
“抱歉。”敖因无话可说,只能再次道歉。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挺傻的。
“噗!都说了不用道歉了。”
“哦。”
……
又是一阵沉默。
“芈……楚梦依?”
“叫我梦依就行。”
“哦,好。梦依,其实你不用在意前世的记忆。”
楚梦依睁大眼睛,一脸错愕地看着敖因,就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谬言。
“不用在意?前世的记忆可是连心都能改变的你知道吗?”她把右手搭在左胸口上,指着自己的心脏,“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你还偷了我家的鸡!”
“最后一句是多余的!”
“要你管?多嘴!反正你也只是因为芈梦的关系才对我好吧?”
“芈梦是芈梦,楚梦依是楚梦依!”敖因突然上前蹲下,把楚梦依小巧的手握在自己宽大的手掌中,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这一次,我不会再不辞而别了!”
最后一句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咻——咚!
炫目的烟花再度绽放,一朵,两朵……
最后,整片夜空都被点亮,流光掠影,浮金碎梦。
敖因看着楚梦依的双眼,静静地等待着楚梦依的回复。
少女眼中倒映着烟火,如繁星般闪烁;脸颊挂着云霞,似花海般温婉。
良久,少女蓦然道:“我还是喜欢你原本的说话方式。”
“咦?”敖因被楚梦依的话搞得摸不清头脑。
我,我不是在表白吗?
“好、好了,”敖因换回了自己的嗓音,“现、现在,在可以……”
“哎呀!跟这样的你交流果然很累呢!明天还要上课,我先回去了!”楚梦依说完,就撇下愣在原地的敖因,往家的方向跑去。
“明天见!”
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敖因露出了释然的微笑。
“少年,你这样愣着可是注孤生啊。”
敖因被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化为人形的丹虾。
说实话,人形的丹虾实在是有点像……蟹老板。
“皮皮虾?”敖因换上了丹虾的声线,“我的事情用不着你操心。”
说完,他也不管身后骂骂咧咧强调自己品种的丹虾,迈开长腿朝着与楚梦依离开的时相反的方向走去。
别人没注意到的是,楚梦依在离开时,脸上挂着的,是甜甜的笑容。
这就足够了。
古城万家灯火,浮世过眼云烟。期待再次与君相会!
……
街角一家小餐馆内。
叶允终于如愿以偿吃到了小龙虾,虽然是大棚养殖的,口感稍欠。好在楚人善膳,任何食材在一个老楚人手上都能变成难得的佳肴。
只是,叶允发现,小龙虾辛辣劲爽的口味已经无法刺激他的味蕾了。
他的双眼不经意间暗淡了几分。吃多了,见多了,味道淡了……
酒足饭饱后,叶允拿起手机问候度娘。可见苏慕慕的话他是真的听进去了。
手指在屏幕上点了几下,叶允盯着屏幕发起呆来。
“怎么了?”苏慕慕问。
叶允尴尬地挠挠头说:“记忆里的柱子辨识度太低了,网上的图片和信息太多,大脑处理不过来。”
“说人话。”
“好吧,我忘记柱子长啥样了。”毕竟过了1700多年啊!就算是魍魉之主,仅凭印象哪里还能记得那么清楚?
苏慕慕大跌眼镜,随后叹了口气道:“那只能慢慢找了,你回头再仔细想想,多看看图片,说不定……”
“其实就这样也挺好的。”叶允突然打断了苏慕慕的话,脸上又挂上了标志性的笑容。
“咦?”对于叶允思维的跳跃性,苏慕慕差不多已经习惯了。但是她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
叶允耸耸肩:“嘛,反正时间有的是,而且下一站已经确定了,以后的事情交给以后的自己去想吧!”
“下一站去哪?”苏慕慕立刻来了兴趣。虽然她接触下界还没几天,但是已经完全喜欢上了与下界打交道。
传说中凶神恶煞的怪物,现实中却有如同人般细腻的情感,这怎么能不让人神往呢?
叶允打开手机导航,点到下一站的位置给苏慕慕看。
“下一站,夷陵!”
……
自与芈梦和敖因分别的若干年后,叶允再次回到了郢城。
倭寇已经宣布无条件投降,内战却再度爆发。郢城目前还处于国军后方,民生得以喘息。
叶允漫步古城官道,所过之处满目疮痍,断壁残垣都还没来得及修整。
街角,一个老妪正在训斥跟前的孩子。
“小b,再闹就叫野人嘎嘎来吃你!大潘小潘一家都被吃了,看你还哭?”
孩子被吓得不敢作声。野人嘎嘎会模仿人说话,连人骨头都吃的传说早已家喻户晓。
“其实大潘最后没有死哦,”叶允上前打断了老妪,笑吟吟地对孩子说,“大潘见到小潘被吃了之后,先假装解手,然后用计谋把野人嘎嘎引到炭火旁,用烧红的炭把它杀死了哦。”
孩子听后,顿时止住了哭泣。她用还带着哭腔的嗓音问:“真、真的吗?”
“嗯!以后遇到野人嘎嘎就用火去打败它,”叶允又掏出一块碎瓦片放到孩子手中,“这个东西是护身符,妖怪见了都要怕,要好好保管哦!”
“嗯!”孩子终于破涕而笑,把那片碎瓦捂在手心,像得到什么宝贝似的。
叶允笑着摆摆手,转身向远方走去,不知在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