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1年春,方灼华出生了。据说她出生的时候,她家的大宅子五彩环绕,尽显祥瑞之气,而院子里那棵百年桃树,那一年开得尤其盛艳。于是乎,她爷爷方老太爷给她取名“灼华”,因她命里缺火,又兼取“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意。方老太爷平生只得三个孙儿,老来得了这么一个粉雕玉琢的可爱孙女,甚是疼爱。这个名字,也暗合着老爷子对这个可爱小孙女的另一层希冀。方老太爷一个略沾亲带故的远房姑妈,也就是方灼华的一个远房老姑奶奶,年轻时被选了秀入了宫,指了婚随了封,成为了大清朝某个王爷的妃子,据说是,这一辈子,享尽了荣华,光耀了门楣,庇荫了子孙,成为了他们这一辈儿人的一个传奇。如今,方灼华出生即有如此祥瑞之兆,长大必定更大有作为,故“灼华”也暗合“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之意,方老太爷期待方灼华长大后,也能像她那个远房老姑奶奶那样光耀门楣,说不定还能成为大清朝的皇后呢!
经方老太爷这么一解释,合家人对这个名字还算满意,只有方太太方灼华她妈除外。同方家一样,方太太娘家也是书香门第,自小深受熏陶的她,自然懂得《诗经》中的这篇《桃夭》是对女子婚姻幸福美满的一种祝福,但因她同时还受过那么一点点新式教育,她看待子儿女婚姻大事要比上一辈开明许多。当方老太爷捻着胡子,正儿八经地对全家解释“灼华”这个名字时,方太太不禁眉角微蹙、面带愁容。灼华,灼华,方太太实在觉得这个名字拗口,就算缺火,也不要太盛啊,“灼”不都“烧伤”了。唉,方太太不禁微微叹气,看着老太爷脸上的得意之色,在全家人面前,她只敢在心里不停地摇头。姑娘家,还是稳稳当当地好,“一入宫门深似海”,老爷子想什么呢。
不过,不管方灼华出生时,如何瑞气环绕,方老太爷的“皇后梦”终归还是落空了。方灼华出生后半年左右,南方那座城市著名的枪炮声,响彻云霄,最终打碎了中国几年前来的封建王朝束缚。皇帝退了,辫子绞了,新的涌进来,旧的纠缠着,百貌一新又百废待兴,乱世持续。
方灼华,和她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就在这样新旧冲击的乱世中,懵懂长大了。
……
外面的学生,又再闹了。放着好好的书不读,却跑到大街上瞎胡闹一气。方老太爷摇摇头,这世道真是乱了。
在离方家宅子不远的大街上,学生们打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还我青岛”,“拒绝签字”这样的爱国口号,正在声势浩荡地示威游行。
自从绞了辫子,方老太爷这样的前朝“遗老”,久不关心政事久矣,他自然不甚明白京城正在进行的这场声势浩大的学生运动是为了什么,整天扯着条子,嚷嚷闹闹,更似“不务正业”。可是方家老太爷对时局的漠不关心,却挡不住方家年轻人的爱国热情,方家的三位少爷早就加入到爷爷口中的“不务正业”去了。对此,方老太爷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对孙子们做太多的管束。他也明白,世道变了,年轻人自然有年轻人的想法,只要不要太出格就好。方老太爷就这样在心里默默评论着,以前朝一个富足的“遗老”自居,心情有些无奈却又怡然,直到……
家里的丫头莽莽撞撞地闯进来大喊,小姐不见了!
方老太爷这一惊可不小,外面正乱着,这小妮子跑哪儿去了!?
自从绞了辫子,方老太爷就知道他的“皇后梦”算是碎了,方灼华也不会如他所愿,像方灼华那个远房老姑奶奶一样,成为一代亲戚中的传说,可这却没有减掉老爷子对她一丝一毫的疼爱,打小,她就是爷爷的心头肉、掌上珠,疼她甚至超过了那三个孙儿。
听到说宝贝孙女不见了,老太爷焦急地打发全家上下,赶紧找去!
街角处,一个衣着齐整、脸庞白净的小男孩正在哭。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哭,用娘的话说,自己都算是小男子汉了。现在居然在大街上当众掉眼泪,实在丢人。可是,他还是忍不住哭了。眼前如潮水般的大人们慷慨激昂、喊着口号、高举条幅,街道的两边站满了虎视眈眈的巡警,拿着警棍警枪,随时准备出击。小男孩并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小男孩是和家人一起北上的,送哥哥到京城读书,顺便游玩小住几日。哥哥带自己上街“看热闹”,后来人却不知道跑哪儿了,只剩小男孩自己,等了半天不见哥哥回来,在这个陌生的诺大京城里,面对这群浩荡激愤的人们和那些虎视眈眈的巡警,不明所以,孤单一人,小男子汉的他一急,居然哭了。
“嘿!你哭什么呢!”小男孩正兀自不知所措地泪眼婆娑时,一个响亮的声音打断了他,他抹了抹眼泪一看,是一个揪着两个小花辫的小女孩,正歪头看着他,手里拿着三根冰糖葫芦。
“嘿!你哭啥呢?”小女孩好奇地凑过来,睁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很是可爱。
小男孩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使劲揉揉眼道,“我,我没哭!”
“骗人!”小女孩不相信,凑得更近了,觑着他的眼睛,“老远就看见你在掉泪儿,没羞!”
被一个比自己还矮一头的小女孩这样说,小男孩不禁又急又气,赶紧又揉了两下眼睛哭,“我,我被风迷着眼了!”
“噢。”小女孩不置可否,朝手上的一根冰糖葫芦狠狠地咬了一口,专心致志地看起了游行。
小男孩看小女孩看得那么痴迷,小心翼翼地问,“你,你不害怕吗?”
“怕啥?”
“这些人,他们在干什么?”
“原来你是害怕游行才哭的呀!”小女孩恍然大悟地瞅着小男孩,嘴里塞满了冰糖葫芦,腮帮子鼓鼓的。
小男孩没想到小女孩居然这么人小鬼大看破了自己,看见她一脸嘲笑的表情,他瞬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更不好意思解释,自己其实更害怕那些巡警,对着大街上的的人群,虎视眈眈。
“这有什么好害怕的。”小女孩咽下了满嘴的冰糖葫芦,看着小男孩认真地说,“这叫示威游行,你懂不?”其实她又懂得多少,只不过天天听哥哥们在家里讨论这些时事,她耳濡目染,现在照本学样起来,“有坏人占领了我们的土地,日本人,占领了我们中国的土地!作为中国人,我们要反抗,我们要表达,我们要收回我们的土地!”小女孩一手掐着腰,一手激动地挥舞着那两根半冰糖葫芦。她学得神采飞扬,俨然跟个小大人似的。
小男孩看呆了,也听呆了。他本来已经能看懂那些条幅上的字,现在听这小妹妹一解释,心里模模糊糊地大概这明白了这些示威游行是怎么回事。他顿时不觉得害怕了,他觉得这些手舞条幅、高喊口号、被巡警虎视眈眈的大人们真伟大真勇敢,他甚至觉得有些小激动,也想热血沸腾地跟这些大人似的,他可是小男子汉了!
当然,小男孩在想这些的时候,根本没注意自己一直盯着小女孩的脸。小女孩已经把一只手里剩下的那半根冰糖葫芦吃完了,看他一直盯着自己,也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了。算了,今天就只吃一根吧,剩下的这两根冰糖葫芦,一根还是给爷爷带回去,一根就送给他吧!没想到他也这么馋,一直盯着自己的冰糖葫芦,害得自己都不好意思像平日那样,把两根冰糖葫芦都吃掉了。
小女孩一边在心里嘀咕着,一边把一根冰糖葫芦举到了小男孩面前,“给你!”
正发呆的小男孩被她吓了一跳,及至弄明白小女孩是要送自己冰糖葫芦,忙不迭地接了。他自然没想到小女孩的心里过程,也没想到小女孩误会了自己“垂涎”她的冰糖葫芦。不过,上街半日,他确实也饿了,他把冰糖葫芦送到嘴里,细细品着这美妙的酸甜,感激地冲小女孩一笑,却看到了小女孩正眼巴巴地看着他,噢不,看着他嘴边的那根冰糖葫芦,满脸不舍。
原来自己是夺人所爱。他突然明白了。“君子不夺人之美”,爷爷教过了。他慌忙找找自己有没有什么能拿来回赠的东西,可是一无所获,除了衣服角上缀着一块小小的墨玉坠,前番哥哥感念自己要离家求学,特意上街买了送给自己的。他咬咬牙,墨玉坠取下来,递了过去。
“这是什么?”小女孩好奇地翻看着这枚小小的墨玉坠,晶莹剔透的,像一滴墨水珠子在宣纸上晕开,还怪好看的。
“墨……玉……给你……谢谢你的……冰糖葫芦……”小男孩嚼着冰糖葫芦含糊不清地说。唔,这冰糖葫芦,酸酸甜甜,确实也怪好吃的.
“嗯……”小女孩突然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你不用客气啦!我经常吃的,你吃吧!”然后她也毫不客气地把这好看的石头揣到了衣兜里。“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爷爷教得。我送他自己心爱的冰糖葫芦,他送给我这块好看的石头。嗯,公平了。
她看着小男孩大口嚼着冰糖葫芦,不禁抿嘴笑了,丝毫没意识到,几分钟前,自己其实腮帮子赛得满满的,比之更甚……她更不知道,小男孩是真得饿了,而自己只是馋,平常都要吃两根的……她只以为,他俩原来是同道中人……她不禁对这个高高瘦瘦白白的、爱哭鼻子的小哥哥,有了那么一丝儿好感。
“你叫什么名字?”
“李峤。你呢?”
“方灼华。”
听到这个稀奇的名字,刚才只顾埋头咬冰糖葫芦的李峤,不禁又抬起头来看着方灼华,只见方灼华也正看着他,两只黑色的大眼睛,水汪汪的,甜甜地笑着。李峤这才注意到,原来这个小妹妹还挺漂亮、挺可爱的……
“峤儿!”远远地,一个半大小子在喊李峤,是他哥哥李岱。哥哥终于回来了!李峤忙不迭地向哥哥跑去,跑了十几步,他想起了什么,忙转身向还在原地看游行的方灼华喊,“方灼华,谢谢你!”他挥舞着手里还剩两个山楂的冰糖葫芦,“后会有期!……”
“什么?”大街上人声鼎沸,方灼华也大喊。
“后会有期!……”
“好!……”方灼华也大喊,歪头,笑了。
小男孩走了。自己出来半天,爷爷也该担心了,自己也还是赶紧回家,拿这根冰糖葫芦哄哄爷爷吧。方灼华一边摸着口袋里那块好看的墨色石头,一边就朝离街角不远的方家宅子走去。
方灼华回到家,她家里正鸡飞狗跳地要出去寻她呢。她赶紧腆到爷爷身上,拿那根冰糖葫芦哄爷爷。她和爷爷说,自己今天只吃了一根冰糖葫芦,这另外一根冰糖葫芦,自己舍不得吃,特特拿回来孝敬爷爷的。
小孙女人小鬼大,精灵鬼似的,这样甜言甜语地哄自己,方老太爷早就不生气了。听说小孙女今天居然只吃了一根冰糖葫芦,他就着小孙女的手,咬下一个山楂,又让她也把这根冰糖葫芦吃了吧。
方灼华犹豫了一下,没有吃。往常,自己总是给爷爷捎回来一根冰糖葫芦,孝敬爷爷的,平日里爷爷最疼自己了。
“吃吧。”方老太爷疼惜地摸着小孙女的头,他知道这孩子懂事,“爷爷刚才吃了几块糕,不想再吃甜的了。”
“谢谢爷爷,爷爷最疼华儿了!”方灼华丝毫没有怀疑爷爷的话,窝在爷爷怀里,快乐地对着冰糖葫芦大快朵颐。
“华儿,”方老太爷沉吟着,“你以后不能自己再跑出去了,要不然等你爹妈从南边探亲回来,看你妈知道了,揍不揍你。到时候,爷爷可不管。”关心宝贝孙女,方老太爷唠叨起来,俨然像个老太太。
想起妈妈那竹尺子,方灼华不禁蹙眉努嘴,好像那竹尺子,已经打在了她手心。她跟爷爷撒娇,“爷爷……华儿只是出去看,示威游行!”
“那有什么好看的!”方老太爷皱起眉头,都是自己那三个孙儿教的,平日里整天在家下讨论这些什么“时事”。
听爷爷这么说,方灼华端坐起来,“爷爷,你不知道,那些大哥哥大姐姐可厉害了,我长大了也要像他们一样,保卫国家!”她看着爷爷认真地说,
看着方灼华小大人似的,方老太爷微微叹一口气,这个小丫头片,有样学样,其实懂什么。“现在外面很乱,不比从前,那些大街上‘游行’‘示威’的学生娃们,或许,只是想尽匹夫之责,”方老太爷也学着孙儿们,用起了新兴词汇,“可那些巡警,真刀真枪的,不知道安得什么心思。你哥哥他们都是大人了,护卫得了自己。你个小娃娃,如果再要出门,一定告诉爷爷,教家里人带你出去。”
虽然似懂非懂,可是看着爷爷的表情,方灼华突然明白,自己刚才偷跑出去,定是教爷爷担心了。她赶紧使劲儿点点头,忙不迭地安慰爷爷,自己以后绝对不偷跑出门了。然后方灼华像想起什么似的,掏出自己口袋里的那块宝贝石头,给爷爷炫耀,自己怎么今天碰到一个哭鼻子的迷路小哥哥,自己怎么好心地牺牲了自己的一根冰糖葫芦哄他(其实自己今天还是像往常一样买了三根冰糖葫芦的,方灼华嘴里满赛冰糖葫芦,给爷爷解释着),自己怎么耐心地教给小哥哥大街上学生们的示威游行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国家。这小哥哥怎样地感激自己。这块好看的石头,就是小哥哥回送给自己的礼物,就像爷爷您以前教给华儿的,“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听着方灼华“歪曲”地解释着她和李峤的初遇,绘声绘色,方老太爷哭笑不得,不住地点头。看着那块精致的墨玉,方老太爷心想,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跟自己家华儿似的,也是贪嘴,华儿把这块精致的墨玉当成块石头,那孩子拿一块玉,换了一根冰糖葫芦。
就这样,方灼华和李峤相遇了。
那一年,方灼华8岁,李峤9岁。
她送给他一根甜甜的冰糖葫芦,而他回送她一块好看的墨玉。
她教给了他什么是游行示威,而他临走时,像个小大人似的跟她约定,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