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东坡优游僧道间

苏轼(自号东坡)作为一代文豪,儒家在其思想中占主导地位,但佛教、老庄思想,对他也有重大影响,这在他的文学创作中,有充分的反映。他性格豪放、诙谐,“虽才高一世,而遇人温厚,有片善即与之颂尽城府,论辩酬倡,间以谈谑。”(《景德传灯录》卷14)他一生交友不知凡几。绍圣二年(1095年)三月二十三日,东坡时在惠州(今广东惠州市),有永嘉罗汉院僧惠诚来,对他说:我明天就回浙东了,您有啥事要办的吗?东坡“独念吴越多名僧,与予善者常十九”(何良俊:《语林》卷19),便匆匆写了几位僧人的名字,托惠诚回去,向他们一一问好,并请惠诚转告他们自己的饮食起居状,请他们放心。可惜此时正是东坡饮酒之后,“语无伦次,又当尚有漏落者,方醉不能详也。”(《东坡志林》卷2)尽管如此,却给后人留下了参寥子、径山长老维琳、杭州园照律师、秀州本觉寺长老、净慈楚明长老、苏州仲殊师利和尚、苏州定慧长老守钦、下天竺净慧禅师思义、孤山思聪闻复师、祥符寺可久垂云清顺三阇黎、法颖等僧名,绝大部分都是诗僧,有的堪称是天才诗人,如仲殊师利和尚,“操笔立成,不点窜一字”。他的《润州北固楼》诗“北固楼前一笛风,断云飞出建昌宫。江南二月多芳草,春在濛濛细雨中”(《侯鲭录》卷1)脍炙人口。守钦的诗,“清逸绝俗”。参寥子(道潜)更是他已结交二十几年的老朋友。参寥子是著名的诗僧,有很高的鉴赏能力。曾经与诗友评论诗作,友说:“世间故实小说,有可以入诗者,有不可以入诗者,唯东坡全不拣择,入手便用,如街谈巷说,一经坡手,似神仙点瓦砾为黄金,自有妙处。”参寥子说:“老坡牙颊间,别有一副炉鞴,他人岂可学耶?”对他的这一论点,“座客无不以为然”。这并非谀词,东坡才思飞涌,岂是常人所能企及。东坡的《送参寥师》这首诗,简直就是诗论,两人都是雅好评论诗学的。诗曰:

上人学苦空,百念已灰冷,剑头唯一吷,焦谷无新颖;胡为逐吾辈,文字争蔚炳?新诗如玉屑,出语便清警。退之论草书,万事未尝屏,忧愁不平气,一寓笔所骋。颇怪浮屠人,视身如丘井,颓然寄淡泊,谁与发豪猛?细思乃不然,真巧非幻影,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阅世走人间,观身卧云岭,咸酸杂众好,中有至味永。诗法不相妨,此语更当请。

在《百步洪二首》的序中,东坡述及“与参寥师放舟洪下,追怀曩游,以为陈迹,喟然而叹,故作二诗,一以遣参寥……”云云,可见他们友谊之非寻常。

东坡另有一位非常要好的僧友,他就是佛印。也许是二人关系太密切,又都喜欢开玩笑,以致民间流传了不少有关东坡与佛印的有趣故事。明朝人编的《解愠编》卷4《僧对鸟》谓:

东坡曰:“古人常以僧对鸟(按:吴音‘鸟’与‘屌’同音,今日尤如此。故东坡有此戏言),如云:‘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又云:‘时闻啄木鸟,疑是叩门僧。’”佛印曰:“今老僧与相公对,相公即鸟也。”

二人的对话,隐有所指,构成幽默,令人忍俊不禁。

东坡常去佛印处。一日去访,与佛印语言酬答,不觉坐久,忽然感到要去厕所,且甚急,拔脚就走。有一位行者见状,便随后送些茅纸给东坡。东坡喜欢他会办事,第二天以一本度牒舍与披剃。全寺僧人先是大惊,后来才知道这是因为他给东坡送茅纸有功也。不久,东坡又访佛印,一坐又是半天,因而再去厕所。众行者喧哄相争,各将茅纸进前。东坡在厕内听到外面人声嘈杂,遂问其故,左右以实对,东坡哈哈大笑说:“行者们去腹上增修字(原注:以福字腹字),不可专靠那屙屎处。”(《问答录》)

东坡在惠州时,佛印在江南,关山万重,无人致书,深以为忧。所幸有个叫卓契顺的道人,慨然叹曰:“惠州不在天上,行即到矣。”便请佛印给东坡写信,他负责送去。于是,佛印便给东坡写了一封信,劝他打破功名枷锁,字里行间,浸透着对东坡的无限深情,而且行文幽默,堪称妙文。信谓:

尝读退之(按:即韩愈)《送李愿归盘谷序》,愿不遇知于主上者,犹能坐茂树以终日。子瞻中大科,登金门,上玉堂,远于寂寞之滨。权臣忌子瞻为这宰相耳,人生一世间,如白驹之过隙,三二十年功名富贵,转盼成空,何不一笔勾断,寻取自家本来面目?万劫常住,永无堕落,纵未得到如来地,亦可以骖驾鸾鹤,翱翔三岛,为不死人,何乃胶柱守株,待入恶趣?若有问师佛法在什么处?师云在行住坐卧处,著衣吃饭处,屙屎剌撒处,没理没会处,死活不得处。子瞻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到这地位,不知性命所在,一生聪明,要做什么……子瞻若能脚下承当,把一二十年富贵功名,贱如泥土,努力向前,珍重,珍重。(《钱氏私志》)

事实上,佛印是位禅僧,机锋甚锐,东坡曾与他斗过机锋,根本不是对手。有记载说:

(佛)印云:“这里无端明坐处。”坡云:“借师四大作禅床。”印云:“老僧有一问,若答得,即与四大为禅床,若答不得,请留下玉带。”坡即解采腰间玉带置案上,云:“请师问。”印云:“老僧四大本空,五阴非有,端明向其处坐。”坡无语。印召侍者,留下玉带。(《五灯会元》卷16)

东坡的僧界友人中,也有原不著名,只因与东坡来往,留下轶闻,而使大名垂于不朽。石塔长老就是一例。史载:

东坡镇维扬,幕下皆奇豪。一日石塔长老遣使者投牒求解院,东坡问:“长老欲何往?”对曰:“归西湖旧庐。”东坡即将僚佐同至石塔,令击鼓,大众聚观。袖中出疏,使晁无咎读之。其词曰:“大士何曾出世,谁作金毛之声?众生各自开堂,何关石塔之事。去作无相,住亦随缘。戒公长老,开不二门,施无尽藏,念西湖之久别,亦是偶然,为东坡而少留,无不可者。一时稽首,重听白槌,渡口船回,依旧云山之色。秋来雨过,一新钟鼓之声。”以文为戏,一时咸慕其风。(《语林》卷27,《排调》第27)

东坡在道教界也有一些好友,如欧阳少师、赵少师、邵道士彦肃、绵竹道士杨世昌等。他在《和欧阳少师寄赵少师次韵》诗中谓:

朱门有遗啄,千里来燕雀。公家冷如冰,百呼无一诺。平生亲友半迁逝,公虽不怪傍人愕。世事如今腊酒浓,交情自古春云薄。二公凛凛和非同,畴昔心亲岂貌从。白发相映松间鹤,清句更酬雪里鸿。何日扬雄一廛足,却追范蠡五湖中。

这“世事如今腊酒浓,交情自古春云薄”,真是可圈可点。但他的这些道友,当然都不是“春云薄”之类。他写过几首诗赠邵彦肃,得知邵道士还都峤后,赠诗曰:

乞得纷纷扰扰身,结茅都峤与仙邻。少而寡欲颜常好,老不求名语益真。许迈有妻还学道,陶潜先酒亦从人。相随十日还归去,万劫清游结此因。

但是,东坡这些道教朋友,社会影响最大的,还是杨世昌。东坡的《前赤壁赋》中,有谓:“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这位有幸与东坡月夜同游赤壁的吹箫能手,正是杨世昌。他字子章,是绵竹武都山的道士。他善吹箫,东坡曾在诗中赞扬他“杨生自言识音律,洞箫入手清且哀”。东坡在《密酒歌》的小序中说:“西蜀道士杨世昌,善作密酒,绝醇酽。余既得其方,作此歌遣之。”并赞此酒“三日开瓮香满城,快泻银瓶不须拨”。(《苏东坡全集》卷13)可见杨世昌又是位酿酒高手。世昌经常外出,寻访名山胜迹,结交了不少学者、名流。太常博士、诗人文同在《杨山人归绵竹》诗中写道:“一别江梅十度花,相逢重为讲胡麻……青骡不肯留归驭,又入平芜咽晚霞。”东坡谪黄冈时,世昌自庐山访之,东坡曾书一帖,称道他善画山水,能鼓琴,晓星历,精黄白药术,真是一位才华横溢的风流道士。倘没有这位多才多艺、也好游览的杨道士与东坡同游赤壁,并吹箫江山,《前赤壁赋》中就不会有对箫声、道家思想那样精彩的描绘。

1996年冬于京南芳星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