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魂飞魄散的宫闱之夜

几天来,辽河大桥翻车事故让布木布泰无法释怀,事情真的就是巧合吗?自己的轿车是新的,为什么车轮会飞出呢?难道真的就像姑姑说的,宫里的事情要复杂得多?自己刚刚来到这个大家族里,没和谁有过节,又能得罪谁呢?家里人人见面三分笑,和和气气,怎么会有人给自己下毒手呢?

大福晋哲哲对这个事情很清醒,这是有人冲着她们姑侄儿来的!庄福晋出了事情谁会高兴?这个家里能看笑话的就是继福晋,难道是她?搬家时是让她操持一应事务的,从事理上看,她应该有嫌疑;可从事件上看,车子是在半路上坏的,她会有这样巧的算计吗?也不大可能。在这几天里,大福晋找管家哈济问过话,管家哈济跟随自己多年了,是个可以信得过的人。又让哈济找车夫问话调查,也没发现有反常举动。不管怎么说,这个事情虽然查不出来,但决不能不了了之。

庄福晋的车夫因此被罚出府,管家哈济因办事不力被扣一个月的薪俸,继福晋因管理不周受到了大福晋责备。继福晋受训斥时,装出一副可怜样,低眉垂眼认错。布木布泰看着继福晋,直觉告诉她,这个女人一定和这个事情有关系!继福晋平日里在人前仰脸朝天,不可一世,今天在威严的大福晋面前却像只可怜的狗,看来,只要有了地位和权力,就可以让这种小人低头!

这年盛夏八月,蒙古察哈尔林丹汗兴兵入侵科尔沁,父汗努尔哈赤调遣精骑五千人,由皇太极和莽古尔泰率领,出发援助科尔沁。大军威震百里,刚刚行至农安塔,正在围攻科尔沁的察哈尔军队就丢下驼队、马匹、武器、物资连夜撤退逃跑,后金军队不战自胜。喜讯传来,父汗努尔哈赤大喜,迁都以来几战全胜,后金吉兆洪天,他亲自出城迎接胜利归来的勇士,又乘兴带众贝勒出城围猎三天。四贝勒皇太极因大福晋哲哲临产,自己也热伤风身子不适,未跟随父汗围猎。

父汗出城的第二天夜晚,大福晋哲哲突然打发婉儿叫布木布泰,布木布泰以为姑姑是要马上生了,匆匆跑来。

哲哲一脸焦急地说:“大妃阿巴亥来人把四贝勒爷请走了,说是有要事商谈!四贝勒爷感觉事情有些蹊跷,怕是阿巴亥搞什么鬼花活,临走时带上了管家哈济,还嘱咐如果时间长了,就让你去汗宫找他们。”

布木布泰也觉得奇怪,父汗出外围猎,莫不是有了什么意外不成?要是真有了意外,也不应该是大妃来人找贝勒爷呀?这个事还真是大意不得。

哲哲接着说:“刚刚我已着人打听过,父汗在外一切平安,并无事故发生。大妃这样深更半夜地召见贝勒爷,很是反常,现在又已经有一会儿了,你就赶紧去汗宫找一下吧!”

“好吧,姑姑放心,我这就去。”

布木布泰带上苏茉尔和婉儿,三人打马向汗宫赶去。

汗宫,宫门半开,汗王不在,院内侍卫少了许多。皇太极他们走到内宫大门时,管家哈济被侍卫挡在了内宫门外,说大妃有吩咐,只有四贝勒爷可以进去。

内宫院内夏虫低鸣,廊上宫灯高挂,热风刮过,树影婆娑。皇太极疑虑间,不觉已来到大妃门前,他站住脚,大声向门内通报:“儿臣拜见大妃!”

大妃的贴身侍女乌云从里面迎出来,向皇太极施礼道:“大妃请您进去说话。”说完,闪过门一侧,低头站在门外。

皇太极跨进门来。屋内红烛闪烁,幔帐低垂,不知是因为天热还是故意,大妃阿巴亥仅穿着一件小内衣,故弄风骚地在凉榻上歪着,手里懒懒地摇着绢扇纳凉。屋内并无他人,皇太极心中不禁一惊,又见大妃肌肤袒露,面露轻浮,双乳喷薄欲出,一道深深的乳沟像要勾着人的眼睛往深处探索,他扭头就往外走。

大妃捏着嗓子喊道:“回来!”

皇太极背对大妃,冷冷地说:“母妃,父汗不在,不知何事,深夜召儿臣至此?”

“你父汗不在,难道就不可以召见你们了吗?”大妃从凉榻上坐起,扭了扭腰肢,“听说四贝勒爷身体不适?”

“回母妃,儿臣的病已经好了。”皇太极仍然没有回头。

“哈哈,堂堂七尺高的汉子,为何如此胆小如鼠?”大妃放荡地笑着说。

皇太极感到被耍弄,“父汗不在,请母妃自重!母妃如无他事,儿臣告辞!”

“好个自重!四贝勒爷,这也是你对母妃说的话吗?”大妃并不介意皇太极的话,她边笑边把衣襟系好,从凉榻上起身,走到皇太极身边。

“别害怕,一会儿大贝勒爷也会来的,我已经打发人叫他了。前儿朝鲜特使给汗王进献了高丽参红茶,新鲜着呢,咱们娘儿三个品尝品尝,好好唠唠嗑儿,我还有心里话要说呢。”

一股刺鼻的香气飘过来,皇太极心中一阵恶心。这个淫荡的女人,父汗曾贬罚她一年多,她居然不改,还背着父汗做如此勾当!

“四贝勒爷,你我虽有母子之名分,但爷们儿年岁比我还要大呢,不是吗?你父汗不在,何必拘礼节呢?”皇太极感到阿巴亥的声音就像从自己的脊梁骨后边发出来的,让他阵阵发冷。

大妃的手从后面扶上了他的肩,皇太极一闪身,躲开了。他急忙去开门,想逃离这里,可是,门已经从外面关上了。

皇太极一把没有推开门,转身怒道:“你,你想做什么?”

大妃悻悻地扭回桌旁,端起茶盅,翘着莲花指,招呼皇太极:“干吗急着走嘛,先坐下,人家的事情还没有说呢。”

阿巴亥乜斜着眼,随着话音,一只赤裸的胳膊白晃晃伸过来。

皇太极怒不可遏,死死盯住阿巴亥的脸,阿巴亥以为皇太极动了心,就大胆地挺着双乳,轻扭腰肢,端着茶盅往前凑来。

“啪!”皇太极扬手,一把将茶盅打翻在地,碎片四散开去。大妃阿巴亥一愣,脸儿有些挂不住。

“你、你,你别不识抬举!”

“哼,父汗待你恩重如山,想不到你却是这样的不知廉耻!”皇太极一脚踢飞地上的碎瓷片,愤然道。

大妃恼羞成怒:“我不知廉耻?好你个八阿哥,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以前我给你们送些饮食,不过是表表我的心意,谁让我喜欢你们呢?你不吃就算了,还让汗王知道了,害得我放逐到山沟吃了那么多的苦!我还没有找你算账,你倒说我不知廉耻!”

“你这个恶毒阴险的女人,是你自作自受,你背着父汗,别有用心地拉拢我们兄弟,三天两头往代善府里跑,大贝勒代善被你勾引得五迷三道,现在又来勾引我,成何体统!奉劝你,请珍重父汗的独宠信任,再说,你亲生儿子阿济格、多尔衮如今已成大金精英,他们需要母亲的尊严!请你悬崖勒马,今晚有事说事,无事告辞了!”

“想走?没那么容易!”阿巴亥冷笑一声,“这深更半夜的,你私闯后宫,我要是叫起来,你的前程尽毁于一旦!还是乖乖地听话吧。”

“你!”

马蹄急促地敲打着盛京夏夜无人的街道,布木布泰一行策马疾行,刚刚走到汗宫大门前,卫兵就气势汹汹拦了过来。

“汗王府邸,闲人不可擅入!”

布木布泰见此阵势,知道汗王府不好进,她们三个小女子硬闯不如巧取。她掩饰住心中的焦虑,不慌不忙跳下马,在下马石上拴好马。布木布泰笑嘻嘻走近卫兵,轻施以礼:“侍卫兄弟,想来你是不认识我,我们可不是闲杂人等,我是四贝勒府的庄福晋,大妃今晚叫我们进府有事,刚刚不是四贝勒爷已经来了吗?”

卫兵见来人贵妇装束,年轻漂亮,地位不低,又自称庄福晋,跟随两位侍女,也是气质不俗,而且刚刚确实四贝勒进去过,于是,自矮了三分,不敢造次。

“那,你们在此等候,待我去通报大妃!”

通报大妃?这可万万使不得!布木布泰板下脸吓唬卫兵道:“兄弟,大妃刚刚召见我们,我们已经来迟了,再在门外等你通报,就更晚了,一会儿大妃怪罪我们,我们可就说是你们不让进啊!”

“啊?这……”卫兵被布木布泰唬住了。

正在卫兵犹豫间,布木布泰暗暗向身后边的苏茉尔她们使了个手势,回手轻轻一推侍卫:“兄弟,给我们好好看着马,我们进去了啊!”说着,三个人笑哈哈地闯进宫来。门外的卫兵傻傻地看着三个仙女般的女子进了汗宫。

布木布泰无心欣赏后宫的美景,三步并作两步,急向内宫跑去。只见内宫大门外,管家哈济被侍卫拦着,急得搓着手,伸脖子往里面看。

“哈济,你怎么在这里?四贝勒爷呢?”布木布泰焦急地问。

“回主子,四贝勒爷一个人进去了,奴才被拦下进不去。”

布木布泰见内宫侍卫凶巴巴的,知道来软的是不行了,于是她昂起头,径直带着苏茉尔和婉儿大步往里闯。内宫侍卫急忙喊:“站住!大妃有话,除四贝勒爷以外,任何人不许进!”

布木布泰不理他,仿佛根本没有听见,继续往里面走。“呼啦”,侍卫横起戟杖将布木布泰拦住。布木布泰面无惧色,一把握住杖杆,就像在草原上降服烈马一样,用力一拉又一推,拨开了戟杖。侍卫没想到看似美貌娇柔的小女人,竟然有如此之大的胆量和力气,又因为四贝勒爷在里面,看这气势这位肯定也是爷的得宠福晋,不敢真的动用武力。犹豫间,布木布泰带着众人闯了进去,侍卫急忙在后边追。

大妃的房门紧闭,几个宫女在外边守着,见有人闯进来,慌忙站成一排围过来。一位看上去地位高的侍女站出来,“啊,庄福晋来了?没听四贝勒爷说带着家眷来呀?怎么也没有通报一下呢?”

“哦?看来,四贝勒爷真的在里面啦,你不让我们进去见四贝勒爷和大妃,我们大福晋那里出了危险,我看你们谁负得起这个责任!”布木布泰说罢一把奋力推开拦着的侍女,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硬闯。猛然,布木布泰发现,房门被从外面锁着,想起这是母妃的房间,不可硬闯。她一把拉过那个领头侍女,使出拉弓的劲头攥住她的胳膊,那个侍女痛得“哎呀”一声,心说这位娇滴滴的福晋,怎么有这样的力气?遂不敢和布木布泰再拉扯。布木布泰瞪着眼命令她说:“烦请你给大妃通报一下,我有紧急的事情,耽误不得!”侍女怕她再使劲儿,扭断了自己的胳膊,无可奈何打开了房门,布木布泰立刻半推着她进了大妃的房间。

房间里,大妃淫笑着,一只手解着罩裙的扣袢,一只手揽着长长的秀发,步步向前,“四贝勒爷,别害怕,你和大贝勒都是你父汗的宠儿,你父汗偏心,说他百年之后把我许给大贝勒享受,可我偏偏是喜欢你,你比大贝勒年轻有才干,身材高大,相貌英俊,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一定比大贝勒有出息,将来我们母子们说不定就要靠你关照呢!今天趁你父汗不在,你就享用了我吧!”

皇太极喉咙发紧,身后门被反锁,他没有退路,他感觉喘不上气来,快要被阿巴亥逼得走投无路。这个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硬汉子,面对他的母妃,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不由自主地用手摸着腰间的匕首,他会杀了她吗?

正在这万分紧急的关头,门“哗啦”一声开了。皇太极回头一看,是布木布泰推着阿巴亥的侍女进来了。

大妃“啊”一声,双手慌忙捂住了即将滑落的纱裙。

布木布泰拉着侍女跪下,侍女结结巴巴地通报:“主子,庄福晋有、有、有急事……”

不等侍女通报完,布木布泰立刻一拜,大声说:“母妃在上,孩儿给您请安!”

大妃见庄福晋喊她母妃,谨遵礼仪没有异样,立即顺下情理,掩饰瞬间的惊慌,接着端出母妃的架子说:“不经我召见,深夜来此做什么?还有急事,什么急事!”阿巴亥不愧聪明有机变,反被动为主动,先向布木布泰发难。

布木布泰没有被阿巴亥的气势镇住,她不慌不忙地说:“母妃,儿臣知道我们四贝勒爷在这里议事,我是奉我家大福晋之命,一来给母妃报个喜讯,二来,也是紧迫的事,就是请求母妃帮助。”

“哦?”阿巴亥有些意外。

“一喜是四贝勒爷刚刚出门后,我们大福晋的肚子就有了动静,快要生了,大福晋就让我马上给您报信儿来了!第二个也是要紧的,我们大福晋是头一胎,年岁又大,临产有些怕,听说母妃您的贴身郎中接生最有经验,想请求您,让您的郎中到我们府上给大福晋接生!”布木布泰语言恳切,面露渴求,又接上一句“母妃可否应许呢?”

“哎呀,哲哲要生产了,那可是喜事呀,这个喜讯是要报的。还有我的郎中去给哲哲接生,那是当然的啦,我也早就想着呢,你们不说我还要派他去呢!”

阿巴亥有了台阶,当然就下了。刚刚没有出现尴尬局面,真是万幸,如果庄福晋再晚进来一分钟,她就将会是全身赤裸,到那时,她这个母妃的脸面往哪里放!她不敢往下想,立刻吩咐侍女:“快去请满额吉郎中,叫他速去四贝勒府!要快,听明白了吗?”

“嗻,主子!”那个被布木布泰弄疼了胳膊的侍女,立即跑了出去。

从门被推开的那一瞬间起,皇太极知道自己可以逃脱阿巴亥了,可是他马上为本布泰捏了一把汗,这个小小的本布泰对付得了狡诈刁蛮的阿巴亥吗?看来她要得罪大妃了,阿巴亥是长辈,这个场面该如何收拾呢?他们又如何走得出汗王府呢?就算今天从这里逃出去,谁保证这家丑不被传出,一旦传出,以父汗的脾气,不知道谁会掉脑袋呢!看着本布泰从容应对,面对大妃不失礼数,夜闯汗宫的理由充分,给阿巴亥留足了面子,进退分寸恰到好处,皇太极心中不禁暗暗称赞,我的小本布泰,想不到你如此聪明,做得漂亮!大妃今天就败在你手下了。

皇太极连忙同布木布泰一起向大妃行礼,迅速告辞,生怕阿巴亥再生出什么变故来。

当天夜里,大福晋哲哲真的生产了,平安顺产。皇太极在哲哲身边呵护有加,不过生的是位格格,哲哲很失望。皇太极倒是比哲哲高兴,中年得女,自己的宠妻所出,这是第二个格格,格外疼爱,取名马喀塔,后被封为固伦温庄长公主。

房中无人的时候,哲哲躺在床上长叹一口气,“本布泰,咱们真是不争气,十个月的期盼,怎么是个女孩儿呢?”

看到大福晋不开心的样子,布木布泰懂得姑姑的心思,她坐在床边搂着姑姑,安慰道:“姑姑,我们还会再有孩子的,一定会给夫君生出儿子!”。

哲哲望着一脸稚气的侄女儿认真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伸出手,拍了拍布木布泰的肚子,“你这儿也该有动静了吧?”

“我?”真的,自己真是该有动静了,侍奉夫君已经好几个月了,可小肚子还是那样安安静静的,平坦如初,下红每月依然如期而至,“这……”布木布泰红了脸,“会有的,姑姑放心,我们努力!只要有科尔沁强壮的母马,就会孕育出草原上的骏马来!”

孩子满月那天,四贝勒府办了抓周宴。大妃阿巴亥亲临,代表汗王努尔哈赤为孩子送了厚礼,儿子多铎、多尔衮跟在她左右,礼重人威,趾高气扬,此一番好像在向皇太极炫耀和示威。布木布泰想起一个月前汗宫发生的事,怕阿巴亥记恨,就少言不语悄悄躲在哲哲身后。她发现多尔衮长得越发英俊,人好像比之前稳重了不少,多尔衮那修长的手正拉着孩子胖胖的小手,“啊、啊”地逗着,看得出,他喜欢孩子。一旁的多铎也是个英俊的小伙儿,阿巴亥有三个好儿子,真让人羡慕。正想着,多尔衮忽然抬头向她这边望来,布木布泰猝不及防,两个人的目光打了个正着,不约而同又迅速闪开,布木布泰的心一阵乱跳。

天命十一年(1626),也即大明天启六年,正月没过完,皇太极告诉布木布泰,父汗努尔哈赤起兵征伐大明朝宁远城,明天就要和父汗出征。布木布泰和大福晋哲哲给夫君收拾出征行装。在皇太极书房的案头上她看到一份汗王传阅的文案密报,上面写着:“袁崇焕,字元素,号自如,时年四十有一,广东东莞人。进士。为人慷慨,有胆略,好谈兵。”布木布泰想,原来这位守卫孤城宁远的明将袁崇焕,是一介书生,没指挥过作战,和嗜血沙场的后金将士比起来差远了,怪不得父汗瞧不起这个书生呢!

布木布泰和后金所有的人一样,错误地判断了形势,低估了袁崇焕。

一个月后,汗王战败的消息传回盛京,王宫震惊。布木布泰敬佩的公公努尔哈赤统一女真各部,建立了版图囊括东海库页岛到明朝的辽边、蒙古嫩江至鸭绿江三百余万平方公里面积的后金;父汗英雄戎马一生,征战四十四年,所向披靡,百战百胜,从未打过败仗。曾几何时,父汗在萨尔浒以六万女真兵,横扫了号称二十四万精兵的大明军队,谁想如今却败在一介书生手下!

盛京的城门打开,迎接抑郁而归的努尔哈赤。在城门下,布木布泰看见寒风刮卷着汗王的斑斑白发,努尔哈赤立马久久回望,不肯入城。夕阳下,汗王身上仿佛还裹挟着宁远城尚未散尽的硝烟,还带着后金士兵魂断他乡的血腥气,老汗王泪眼模糊。兵败宁远是汗王努尔哈赤起兵以来所遭到的最重大的挫折,走在归途的老汗王想不到,这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次征战,忧愤的心结将带走他的生命。

宁远之战,让布木布泰记住了袁崇焕的名字,在她心中,这个汉人不再是一介书生,而是阻挡后金跨过山海关,进军中原的巨石。

从宁远回来,父汗努尔哈赤郁郁寡欢,陷入极度苦闷中,身体日渐衰老。整个夏天后金宫内气氛沉闷,议政上朝时汗王会无故大发雷霆,人人自危。大妃阿巴亥使出千般温柔,也难换汗王一笑。布木布泰有一种预感,这是个多事之秋。

到了七月中,汗王努尔哈赤腰上竟起了一大串毒疽。月末上朝时,二贝勒阿敏上奏说:“汗王长期驰骋疆场,鞍马劳累积劳成疾,身体需要疗养,何不去清河汤泉疗养,以养精蓄锐。”众贝勒也极力劝奏。努尔哈赤答应下来,二十三日这天,由阿敏陪同去了清河汤泉疗养。

八月十一日早上布木布泰坐在书房读书,不一会儿天色转暗,窗外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这年的秋雨来得真早啊,布木布泰放下书,起身到窗前,只见雨丝慢慢悠悠从空中落下,就如一缕缕飘飘渺渺的细纱,给贝勒府庭院罩上了一层薄雾。窗下原本繁密的绿植花草,竟然间杂着几片黄色,格外的触目,布木布泰注目间,一片黄叶经不起雨滴的敲打,挣扎了几下,从枝上飘飘摇摇落了下来,一向欢乐无忧的她蓦然升起一丝悲秋之情。忽然,贝勒府的大门开了,一个人从门外急急忙忙跑进来,是二贝勒阿敏,径直去了皇太极的书房。阿敏不是在清河汤泉陪父汗疗养呢吗?急匆匆回来是为何事呢?正纳闷儿,管家哈济和马夫牵来马匹,夫君皇太极和阿敏急急从书房出来,大福晋哲哲亲自跑出来给二人送上雨披,皇太极和阿敏跳上马冒雨而去。

一定是出事了,布木布泰赶到姑姑房间。

“父汗的病突然重了!早上几度昏迷,刚刚清醒以后,就让阿敏传大妃阿巴亥一人火速地赶去汤泉,汗王有话要对阿巴亥说。”哲哲脸发白,急急地说。

“啊!”布木布泰心一沉。

“父汗下旨要马上赶回沈阳,可因为身体虚弱已经不能骑马了,要顺着太子河绕一个大弯乘船回来。”哲哲摇摇头接着说,“父汗在到浑河口见到大妃阿巴亥以后就不让阿敏和范文程在跟前服侍了,连御医也给赶了出来,身前只留大妃一人。阿敏感觉事情重大,急忙回来通报,夫君已经叫上其他几个贝勒们一起去迎接父汗了!”

秋雨绵绵令人清冷哀伤。下午三时,噩耗传来,汗王努尔哈赤归天了!午夜初更,父汗努尔哈赤回来了,他的遗体被众贝勒、大臣们簇拥着,缓缓抬入汗宫,高高安卧在灵台上。后金天命十一年(1626)八月十一日,太祖努尔哈赤去世,在位十一年,终年六十八岁。汗宫举丧,所有在外的贝勒、重臣奉命火速回朝祭奠,后金沉浸在一片悲痛中,汗宫内哭声一片,摇山撼岳。

贝勒们悲痛欲绝,大臣们泣不成声,大妃阿巴亥更是哭得昏天黑地,花容失色。她披麻戴孝跪坐在灵前,扯着孝幔哭述汗王的恩爱,令人生怜。阿巴亥的三个儿子全在旅顺口戍边,此刻正在回朝途中。布木布泰头一次经历如此大悲,她跟着大福晋哲哲,跪着,拜着,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流着。自己到这个家一年多,别人说汗王严厉,可在布木布泰眼里汗王是一位慈祥的父亲,如今公公离去,竟然是被袁崇焕给活活气死的!

夜深了,布木布泰白天跟着大福晋哲哲忙来忙去没有得歇,到后半夜哭泣得倦乏,人小熬不住夜靠着姑姑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大福晋哲哲拽了她一把,布木布泰一激灵醒过来,就见大妃阿巴亥站在灵前,正尖声厉色地说着:“汗王留有遗言,由十四子多尔衮继承汗位,多尔衮现在还小,暂由大贝勒代善辅政,待多尔衮成年后登基归政!”

“你再说一遍!”二贝勒莽古尔泰“腾”地站起,几步到了大妃跟前,气势汹汹地咆哮起来:“当着父汗你竟敢胡说八道!”

阿敏也跳起来,瞪着一双虎眼吼道:“平日你口无遮拦也就算了,今天汗王尸骨未寒,灵堂上你就造谣惑众,可知该当何罪!”

大妃被这两个彪形大汉吓得后退两步,腿哆嗦人却不软,咬着牙还是在说:“汗王临终,确实是对我这样说的!”

“你再敢胡说!”莽古尔泰举起了拳头就要向大妃砸去!

灵堂里,哭声停止了,贝勒们“呼”地全都站起身来,一面墙似的围了上去。布木布泰吓得完全清醒过来,紧张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僵持间,只听四贝勒皇太极大喝一声:“二贝勒爷请慢!”皇太极一揽孝袍大步走上前,大贝勒代善和几个小贝勒也跟了上来。

皇太极对大妃,也是对着众人大声说:“国不可一日无君,立汗王是大事,但是眼下最要紧的是父汗的后事更要处理好!母妃不会不知父汗亲手建立的八旗和硕贝勒共治国政的体制吧,这是大金的治国国策,是父汗生前反复强调的,而且是书写成训示交给每位贝勒的,白纸黑字,证据确凿,任何人也改变不了!”

莽古尔泰的拳头放下来了,阿敏握着腰刀的手松开了,贝勒们火气落下。

皇太极接着说:“现在四大贝勒在此,我们马上召开紧急议政会议!汗王生前对四大贝勒留有遗嘱,现在还秘不能宣,议政会后将大白天下!”

大妃被镇住了,汗王还留有遗嘱?她张嘴结舌。几大贝勒不再理她,立刻转入议事堂连夜开会。灵堂里的人们开始窃窃私语。

“呜——”大妃放开声大哭起来,“汗王啊,你好狠心,说走就走,丢下我们苦命的娘们儿不管啦!”随着哭声,她趴倒在灵前,双手拼命拍打祭台,震得祭烛直颤。

布木布泰睡意全无,莽古尔泰和阿敏好鲁莽,大妃差点儿挨了拳头!还有,大妃说父汗要多尔衮继承汗位,是真的吗?夫君皇太极一番义正词严就把局面给按下了,让布木布泰好佩服!夫君还说,父汗有遗嘱,那个遗嘱又是什么内容呢?四大贝勒紧急议政会后有什么要宣布的呢?布木布泰看见几个内官去汗王寝宫出来进去忙着,不知准备着什么。

宫外细雨不知何时停了,天开始蒙蒙发亮,四大贝勒爷们从议事堂出来了,个个表情凝重步履坚定。汗王灵前,几大贝勒爷站成弧形,面对着大妃。灵堂里人们坐起,急切地等着诸王的决定。

大贝勒代善展开《议政案书》,清清嗓子,开始大声朗读:“经四大贝勒紧急议政,汗王后事要隆重庄严,极尽祖宗礼数!汗王努尔哈赤生前留有遗嘱,现公之于众:大妃年轻貌美,本王实不舍丢下她一人在世上独过余生,况且该女子心怀嫉妒,本汗王在世尚不能改正,如果留下,将来必会成为乱国的根源,所以预遗言于诸王‘俟吾终,必令其殉之’。”念到这里代善停了下来,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阿巴亥,这个令他迷醉的女人,就在几天前他还偷偷搂着她的香体尽情享受,可现在她的死令却是由他来下!他继续念下去:“汗王庶妃阿济根与代音察对汗王忠心耿耿,为使大妃在升天后不寂寞有人相伴服侍,四大贝勒一致同意,由阿济根与代音察与大妃一同从殉。请大妃和两位庶妃遵从汗王遗嘱,立刻行事,在今日辰时前上路!”

代善接着宣布:“立汗王之事,老汗王没有遗言指定新汗王,遵照大金定制,将在七天之后,由八王议政会议决定产生!”

代善转身向大妃展开遗嘱:“汗王遗嘱在此,请母妃近前细看!”

阿巴亥瞪大眼睛,遗嘱上“俟吾终,必令其殉之”字字清晰,字字要她阿巴亥的命,汗王努尔哈赤的亲笔签字和大印赫赫在目!

“不、不,绝对不会!绝对不会!汗王绝对不会留有这样的遗嘱!”阿巴亥用了三个绝对不会,她的心冷得发抖,就在白天,在浑河的大船上,汗王临终前握着她的手,千真万确对她说:“多尔衮继位!”,她要做太妃了!她就要做太妃了!可现在,眼前汗王的遗嘱,却要她去死!谁来给她做个明断,告诉她这份遗嘱的真假?谁,谁,谁来救救我!

大妃哭着向大贝勒跪下了,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把抓住代善的孝袍:“大贝勒爷,救救我!汗王真的说了让你辅政的遗嘱!”阿巴亥秀美的面容变得丑陋不堪,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挂在颚下。代善目光游移,挣开阿巴亥,踮着脚躲开了。

莽古尔泰不耐烦了:“汗王留下的遗嘱,确凿为证!你说的遗嘱空口无凭,汗王去世前病重昏迷,你趁机惑主凭空捏造,没治你的罪就是对你的大恩了,还啰唆什么!”

眼前这个女人,曾几何时风骚美艳,傲慢不羁,目空一切,如今竟到如此地步!布木布泰看见夫君皇太极走上前,扶起跪在地下的大妃阿巴亥说:“母妃请起,父汗遗嘱,我们几大贝勒也不忍心,但却不敢不从汗王的遗命!请您,尊贵的母妃,为了父汗的爱就追随他去吧!从殉的仪式已经在父汗的寝宫里准备好了,请大妃有尊严地上路!”

“请大妃上路!”众贝勒和大臣们“哗”地跪在大妃阿巴亥面前,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向她请求着。

“有尊严”,皇太极的这几个字,让阿巴亥冷静下来。和自己有鱼水之欢的大贝勒令她寒心,怪只怪老家伙努尔哈赤多次在公开场合表示,百年之后要把自己的享用权转让给代善。自己又喜欢大贝勒代善年轻,以为向大贝勒奉献了身体,他可以保护自己,可是这个懦夫,关键的时候见死不救还落井下石!她鄙视他!皇太极这个让她追也追不上的男人,在这个时候能站出来扶她,让她有尊严,她斗不过他,她相信,大金的江山就会是这个人的了!

“请大妃上路!”灵堂里再次响起了令她心颤的声音,这声音整齐、沉重、坚定,在灵堂里嗡嗡地盘旋,带着刺骨的寒气,呲露着咄咄逼人的利齿,又像夺命的利剑直刺进她的心,夺她的命!

大妃明白了,她一个人势单力孤,斗不过这一群虎狼之子!自己的死期已到,不得不遵从这个“遗命”,她绝望了。母性的本能告诉她,再抗争下去,不仅自己不保,还将要殃及骨肉!她放不下她的三个孩子,孩子们羽翼还不丰满,多尔衮根本不可能继位,再坚持就会酿成灾祸,她阿巴亥将会灭门!她不能把孩子推进血腥的漩涡,她心一横,用自己的死换孩子们的平安,值了!她要死得有尊严。

阿巴亥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好吧,我从命!不过,我有话要说,请你们答应我最后的请求!”

她面向四大贝勒和众臣缓缓跪下,眼中满是哀求:“我请求你们,各位贝勒爷,各位重臣,请善待我的孩子,多尔衮和多铎他们还没成年……”此言一出,她泣不成声!

阿巴亥跪着转向皇太极再拜,悲戚地说:“四贝勒爷,我知你仁德宽厚,不和我计较,多尔衮和多铎从小就喜欢跟你在一起,和你的感情最好,我走了以后,请你照顾好他们,我拜托你了!”

皇太极的心震动了,他想起母亲孟古大妃,母亲病逝离他而去的时候,他和多尔衮现在一般大。他对阿巴亥承诺:“母妃,请放心,多尔衮和多铎是我的亲弟弟,我一定会照顾好他们,我们若不恩养二幼弟,就是忘了父亲!”

阿巴亥环顾灵堂,昨天还疼爱她的汗王如今静静地睡着不再理睬她,灵堂下一片白花花的孝子贤孙中没有一位挽留她。她的孩子们在哪里?好冷好孤独!

“阿济格,你在哪里?多尔衮,你在哪里?多铎,你在哪里?”眼中满是母亲的绝望,泪水顺着脸颊流淌,阿巴亥声嘶力竭地喊:“我的孩子们,你们在哪里呀……”

通往沈阳的路上,细雨蒙蒙,漆黑一团。三匹骏马已是大汗津津,通身湿漉漉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马上的阿济格、多尔衮、多铎玩了命地打马狂奔。昨天傍晚,接到父汗归天的噩耗,兄弟三人悲痛万分,想念父汗,惦记母亲,立即从旅顺口上路连夜回朝。此刻马儿卷起四蹄,如箭一般驰骋。

天亮了,细雨停了,沈阳城到了。只见城门挂白,士兵戴孝,多尔衮一马当先,刚刚进得城门来,值守房中闪出一人,多尔衮不认识,拦住多尔衮的马,身后的阿济格和多铎也勒住马停下来。那人躬身施礼,高声道:“三位贝勒爷请慢,大政内传话,请各位奔丧贝勒、官员一应人等,到此人换孝服、马佩孝鞍!”原来早有宫中侍从在此候着他们。三人只得下马,一个侍从引他们进得值班房内坐下歇息,又端过茶水早餐,招待他们。三匹马也被牵走喂料饮水,换鞍辔去了。

多尔衮心急如火,哪里有心思歇息吃早饭,朝着那个侍从喊道:“饭就不吃了,快快拿过孝服来!”

阿济格也说:“烦请快些,我们急着要进宫呢!”

“贝勒阿哥,请稍候,马儿那边也要补水换鞍呢,爷们耐下心来,小的这就去。”侍从说完,转身进了内防。

三人也没心吃饭,焦急地坐下等。大概有一个时刻过去了,多尔衮有些不耐烦,正要摔桌发脾气,那个侍从从里面闪出,吃力地抱着三套孝服,看上去忙得满头是汗:“对不起爷,换领衣服的官员实在太多,里面忙乱,让爷们多等了!”多尔衮刚要爆发的火气一下子发不出来了。侍从拿过孝服,一件一件帮他们换上,两个哥哥的衣服穿好,偏偏多铎的衣服又拿错了,气得多尔衮扬起手,给了那个侍从一记耳光,侍从吓得跪下一再认错,趴在地下叩头又迟迟不起来,多尔衮一脚又踹过去:“还不赶紧快去换来,耽误我时间!”侍从一激灵爬起,赶紧又跑去换衣服。

几番耽搁,此时已近辰时,雨后的早晨空气格外清新,城墙上已经露出了早霞的金色衣边,侍从牵来马匹的时候,辰时正点的钟鼓“当当”敲响,多尔衮的心忽然涌上一阵说不出来的难过,三人翻身上马,急急赶往汗宫。

就在多尔衮兄弟三人消失在街巷拐角处时,值守房走出一人,从怀中掏出一把银两,放在那个侍从手中,侍从一手捂着被踢痛的腰,揣好银子,露出了笑容。

阿巴亥头上插金琢玉,身穿汗王生前赐予她的绫罗锦裙,端坐在她曾与汗王夜夜合寝的床上。爱新觉罗家族的至亲们排着队,向她行礼、下拜。在大家行礼的过程中,阿巴亥的目光一直向门望着。布木布泰知道,大妃是在盼望着她的孩子们,她替大妃着急,多尔衮他们怎么还不到呢?再晚了就见不到他的额娘了!

辰时将近,就要行殉礼了,就在行殉手举起弓弦的时候,只见阿巴亥对四大贝勒说:“请慢,我的孩子们看来赶不回来了,临走前看不到孩子是我的一大遗憾,我要给孩子们留几句话,不然,我在九泉之下难以安心服侍汗王!”

四大贝勒对视了一下,同意了。

阿巴亥为了她的孩子日后不受伤害,违心写下遗书:“我自十二岁侍奉汗王,丰衣足食已二十六年;汗王恩厚,我不忍离开他,所以相从于地下。舍下你们我不后悔,你们有四大贝勒和至亲的照顾,想必将来定会荣华富贵。”一气呵成放笔,阿巴亥泪珠滚滚而下!

“辰时已到,请大妃上路!”

弓弦高举,扣颈勒毙,阿巴亥气绝身亡,一代风流就此香消玉殒!就在努尔哈赤去世仅十八个小时之后,汗王最宠爱的大妃阿巴亥生殉,年仅三十七岁。四大贝勒上前验证,为她盖上黄色的锦被,大贝勒宣布“大妃已升天!”

接着,布木布泰听到“扑腾”、“扑腾”两声,行殉手干净利落,两个庶妃阿济根与代音察也命归西天!“哗”地,众人全都跪下了。

布木布泰紧闭双眼,不敢直面这惨景,她的腿发软,惊恐地藏在哲哲后边,浑身微微发抖,紧紧拽住姑姑的衣袍。

寝宫的门“砰”地被撞开了,多尔衮在前,阿济格和多铎在后,兄弟三人发疯似的跑了进来!众人呆了,鸦雀无声。

“父汗!”

“额娘!”

“我们来了!”

“大妃已遵照父汗遗嘱,自愿从殉!”

“请三位弟兄节哀!”

他们的兄长们、贝勒们“忽”地迎了上来,开始劝慰他们。

多尔衮万万没想到自己的母亲会跟从父汗而去,母亲就在炕上静静地躺着,面容祥和,身体还温软着,好像睡着了一样。他后悔没早一步赶到,没看到母亲最后一眼是他一生的痛!他抬起头,看着四大贝勒——他的哥哥至亲们。

他的至亲们在哭,伤心欲绝。

大贝勒代善拿出汗王遗嘱,流着泪告诉他:“这是汗王的遗命!”

多尔衮不相信父汗会有这样的遗嘱,他接过汗王遗书,急切地看,一遍又一遍,要从上边找出什么破绽,可是他什么也看不出来,父汗的遗嘱清清楚楚,母亲走得明明白白!他把遗嘱递给阿济格。

大贝勒代善又拿出阿巴亥的遗书,上面笔墨未干,多尔衮认得出,遗书上的字迹千真万确是母亲的。

“额娘,额娘!”兄弟三人读着,哭着,扑倒在阿妈的身上。

布木布泰心在颤抖,世界上没有比失去母亲更痛苦的了,多铎还那样小,还有多尔衮,那样伤心。有一刻她想躺在那里的为什么是多尔衮的母亲阿巴亥,她一直以来就不愿意把阿巴亥和多尔衮联系在一起,可事实就是这样残酷,他们是母子,忧郁的多尔衮心中又会增添痛苦,自己要是能替他分担一些就好了。

以后的几天,布木布泰夜夜噩梦,梦中阿巴亥袅袅娜娜远远走来,穿着临终前的锦衣彩裙,很好看,可到近前面容却又丑陋无比,扭曲的脸上满是泪痕,她对她说:“庄福晋,看见我的孩子们了吗?告诉多尔衮,我想他们了!”布木布泰几次梦中惊出冷汗,梦醒了人就睡不着了。她想念科尔沁草原那蓝天白云平静的生活。回想自己出嫁以来的一幕一幕,从风光无限锣鼓喧天的婚礼到小心谨守豪门似海的规矩,从辽河大桥翻车事故到夜闯汗宫的惊心动魄,那跳跃翻滚的车轮和阿巴亥的傲慢时时砸着她的心。还有残酷的生殉,三条生命瞬时消失,触目惊心!自己仿佛进入了一个大大的漩涡,她体验着过去从来没有过的恐惧。

守灵七天过去了。八王议政会议在大政殿召开,会议将要产生新的大汗,众人瞩目。和所有的人一样,布木布泰也在关注着,大福晋哲哲很泰然,悄悄告诉她:“咱们四贝勒爷,非他莫属!”

“哦?”布木布泰望着姑姑。

“大贝勒代善生性软弱,和阿巴亥的事已经让父汗不满,满朝文武也是蔑视不服;二贝勒阿敏不过是父汗的侄子,他与父汗有杀父之嫌隙;三贝勒莽古尔泰虽是战功卓著,但生性鲁莽,是有勇无谋的一介武夫,况且还有凶残弑母的恶名;咱们四贝勒爷才德兼备,政治识见、军事才能和威望都高人一筹,父汗在世时就赞赏有加,朝中口碑甚佳。四小贝勒里,多尔衮是优秀的,父汗生前也很喜爱,赐他掌有两旗之兵,但是,毕竟他年纪还小,既无功业,亦无威望,尚不能承担起朝政大纲,所以,咱四贝勒爷,汗王非他莫属!”

哲哲胸有成竹,布木布泰当然期待着这样的结果。

议政会议开了整整一天,大内传出消息,众人一致拥戴四贝勒爷皇太极任汗王,四贝勒爷不答应,僵持着呢!从早上辰时一直持续到了下午的酉时。戌时,四贝勒府才接到传报,四贝勒爷皇太极终于答应了,新的汗王是皇太极!哲哲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握着布木布泰的手激动地说:“本布泰,我们是王妃了!”

夫君皇太极在称汗的第三天晚上就来布木布泰这里安歇了,这让布木布泰很高兴。她赶忙给夫君道喜,皇太极淡然一笑说:“唉,谈何为喜,如今大金外临大明、蒙古、朝鲜的包围,处境孤单;内部权力分散,矛盾重重,事事掣肘,我也是徒有一汗虚名,日后难办的事情多了!”

“夫君又要受累了。”

“那倒不怕,只要大金日日兴盛,不枉为了先汗之命就行了!”

皇太极一身劳碌,并无新汗王的喜悦,夫妻事后,一翻身就睡着了,鼾声大作。布木布泰知道夫君这几天经历了人生重大的改变,这里有智慧、有计谋,还要有超人的勇气,他太累了!她乖巧得像只小猫,柔柔地贴着皇太极侧身睡下了。

夜里布木布泰又从噩梦中惊醒了,她不知是不是自己喊了什么,反正夫君也醒了,她怕挨到嗔怪,赶紧搂住夫君,一言不发。

“做梦了?”

“嗯,最近总是睡不踏实。”

“睡吧,小本布泰,我知道你是有心人,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太多。记住,什么也不要胡乱想,如果今天大妃不死,以后死的就是我们!”皇太极轻轻地搂着她,略带睡意的声音虽小,但话语却很重,字字敲打布木布泰的心。漆黑的夜里,布木布泰感觉到了夫君那双睿智的眼,政治是残酷的,是你死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