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蓑烟雨任平生

顷接外地朋友来函,备述其工作之烦恼,谓昔日悉心全力于专业,虽紧张忙累不堪,而亦自得其乐;今则纱帽当头,事权增长,人际关系也因之而渐形复杂,稍有不慎即会跌入是非坑中,颇感穷于应付。

作为“过来人”,我对于这一点是有深刻体验的:工作好做,关系难缠。久矣夫,非一日了。

论其原因,“也许是由于文明的早熟,社会又长期封闭,逼得人们在相对狭小的生存空间中互相摩擦;也许还因为我们从来就太关心社会现实,视野太狭隘,老是盯住现实的人情世态不放。总之,我们对大千世界的丰富感受,最后几乎都要归结到对人情世态的洞察上面。在某种意义上,中国人简直成了世界上最老于世故的民族。”著名学者王晓明的这番剖析,我以为是切中肯綮的。

作为一种历史积淀,文化传统总是在整体上时隐时现地发挥其影响力。“关系学”之盛行,种因于我国悠久的封建文化传统,特别是儒学传统的深重濡染。儒家过分看重人际关系、等级地位与协调适应,习惯以共性为前提,却忽视个体存在,不承认个性乃人生之依据。此类历史上形成的文化遗传因子,已潜存于国人头脑之中,时刻发挥着作用。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西哲有言,个人是历史的人质。

如从人性层面剖析,可知其与忌妒心理不无干系。“才高于人,众必非之。”嫉妒之最深层面为利益冲突。有现实功利在,则嫉妒者滋生。欧阳永叔[3]有言:“其所以见称于世者,亦所以取嫉于人。”“纱帽当头,事权增长”,自会成为众矢之的。

上述诸端,关乎国民素质、社会痼疾,以至文明传统非一时一术所能治理者。就个人而言,应付之道,古人多从心态调适入手。且看苏东坡的《定风波》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

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

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

也无风雨也无晴。

北宋元丰五年(1082年)三月,东坡先生有黄冈沙湖之行,途中遇雨,因未备雨具,同行者遑遽万状,唯先生步履从容,泰然自若。此词即抒写其雨中独特体验和素常处世规则,其事固小而哲理颇深。三年前,先生愠于群小,以所作诗文“语涉谤讪”而遭逮捕下狱(即所谓“乌台诗案”),后被流放黄州。虽历经磨难,而其心境仍如此宁静、超拔,且吟且啸,缓步徐行,显现出内外宇宙之和谐统一:人事既“一蓑烟雨任平生”,大自然便“也无风雨也无晴”了。

四百二十五年过去,明代著名学者王阳明以仗义执言,忤犯权阉刘瑾,被贬为贵州龙场驿丞。南下途中,刘瑾派爪牙尾随其后,蓄意暗中谋害。阳明先生察知后,遗衫履于钱塘江岸,并附绝命诗一首,迅即搭乘商船急驶舟山。不料,海上遭遇风暴,生命危在旦夕。先生镇静自若,处变不惊,从容写就《泛海》七绝:

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

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

孤舟一叶,闯荡汪洋,险则险矣;他却视同浮云掠过太空,安危、祸福早已置之度外。想象自己如同一位天外游僧,月明之夜,手执锡杖,足踏罡风,乘着万里洪涛,飘摇自在,任意遨游。思通万里,胸开三界,充满禅机理趣。

一诗一词,都可化烦恼为菩提,洵为祛病良方。每当心境窒塞、愁闷难堪之时,吟诵一过,细加涵咏,未始不能获得精神上的解脱。

人立身天地间,总需坚守一种“自性”。“自性”原为佛禅词语,见宋人《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序:“切以诸佛说法,不离自性,须知一切万法,皆从自性起用。”意为诸法各自具有不变不灭之本性。听来似觉神秘,实即个性,或曰本性。

鲁迅先生曾说:“人必发挥自性,而脱观念世界之执持。”(《坟·文化偏至论》)守住自性,具备一种自信自足、气定神闲、我行我素的定力,方能超乎现实功利,而使精神有所引领、有所归依,不受外界环境侵扰,摆“脱观念世界之执持”,在纷繁万变中保持相对独立之内在品格,在世俗包围中葆有一片心灵净土。

烦恼源于心态失衡。纠结种种事端无法摆脱,自难心安理得。想得开方能放得下。解脱与否,不独关乎修养,尤其体现一种人生境界。有些智者,素常却予人以“痴愚”错觉,这倒不是故意装憨,而是人生智慧的映现,一般人是学不来的。

古人有“愚不可及”之说,源出《论语·公冶长》篇:孔子十分欣赏宁武子,赞曰:“其知(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清人郑板桥亦云:“聪明难,糊涂亦难,由聪明而转入糊涂更难。当下心安,非图后来福报也。”“当下心安”亦即内心平衡,此为“放得下”之心理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