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精神恋爱 |

定盦集中写艳情的诗不少,他的恋爱对象有名媛闺秀,有风尘女子,甚至还传说有名高一代的才女和豪门内眷,如细考起来,大概足可以仿苏雪林女士的《李商隐恋爱事迹考》写一部《龚定盦恋爱事迹考》。这些诗有的写得较率直,有的则较晦涩,道光六年(1826年)初春所写的《纪游》与《后游》二诗就以比兴的手法暗示了他与一女子的恋情。这是一场短暂的、精神上的恋爱,与其他几次的恋情不同,也许只是与她一起游了两次湖,在诗人的心中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第一首《纪游》是这样写的:

春小兰气淳,湖空月华出。

未可通微波,相将踏幽石。

一亭复一亭,亭中乍曛黑。

千春几辈来,何况婵媛客?

离离梅绽蕊,皎皎鹤梳翮。

鹤性忽然驯,梅枝未忍折。

并坐恋湖光,双行避藓迹。

低睐有谁窥?小语略闻息。

须臾四无人,颜弱未工热。

安知此须臾,非隶仙灵籍?

侍儿各寻芳,自荐到扶掖。

光景不少留,群山媚暝色。

城闉催上灯,香舆伫烟陌。

温温怀肯忘,嗳嗳眴靡及。

只愁洞房中,余寒在鸳屟。

春天像新婚似的才刚刚羞涩地拉开她那薄薄的面纱,兰香阵阵,湖上空荡荡的,月光徘徊其间,还不到泛舟游湖的时节,所以携着她去那清幽的石径上漫步。他们走过了一个又一个亭子,有这样一位婵娟可爱的美人伴着自己,诗人感到无限的温馨,以为这正是千载难逢的良辰。他所寄情的女子大概叫作“梅”或与“梅”字有关的名字,所以这两首诗中都以“梅”来暗指她。梅花初绽,喻女子正当妙龄,娉婷袅娜,令人爱怜,以致那本来抗志高飞的云中之鹤也收敛起了翅羽。这里诗人分明以鹤自比,说自己为她的魅力所倾倒。那本欲高翔的白鹤忽然变得驯服,但他未忍攀折梅枝,也许是因为她太娇嫩与柔弱了。于是他们并肩坐在湖畔,看那粼粼的波光,或双双漫步在苔径,低回沉吟。他看见她含羞低眉,听到她细语的声息,就是在四下无人的地方,她的脸上也未泛起红晕,也许正是她太柔弱、太娇小了。然而诗人以为此刻彼此的心灵得到升华,如成了仙乡中人。在山色渐渐淡去,暝色上了高楼的时候,诗人坐车送她回城,她的身影消失在烟雾弥漫的巷陌里,然诗人心中却久久忘不了她,遥望难及,只留下无边的怅惘。于是他想那房中的她,一定也感到孤独与凄清。

过了三天,诗人又来游湖,于是有了《后游》一首:

破晓霜气清,明湖敛寒碧。

三日不能来,来觉情瑟瑟。

疏梅最淡冶,今朝似愁绝。

寻常苔藓痕,步步生悱恻。

寸寸蚴蟉枝,几枝扪手历:

重重燕支蕾,几朵挂钗及。

花外一池冰,曾照低鬟立。

仿佛衣裳香,犹自林端出。

前度未吹箫,今朝好吹笛?

思之不能言,扪心但先热。

我闻色界天,意痴离言说。

携手或相笑,此乐最为极。

天法吾已受,神亲形可隔。

持以语梅花,花颔略如石。

归途又城 ,朱门叩还入。

袖出三四华,敬报春消息。

晨霜使得空气清冽,纯净碧绿的湖水更增加了料峭的春寒,三日未来湖畔,像是凄凉了许多,那稀疏的梅花,淡冶中又添了几分愁思。女子这天大概有些不快,或是心中起了什么感伤,所以那平常的苔痕也令她步步生出许多悲哀。那盘屈的梅枝、重重的花蕊都是他们游踪的见证;那花外的一池冰,曾经照过她低头沉吟的倩影;那林中飘拂的香气,仿佛来自她的衣襟。既然前一次出游未曾表露心曲,那么此番更有什么可说的呢?诗人思之黯然,心中的热情也无法倾诉。于是他借了佛教的说法来自我排遣。佛教所谓的“色界”是三界之一,此中的人们摆脱了淫欲,只要心灵沟通,不必以言语传情,所以诗人说携手相笑便是人间至乐,何妨与她神亲形隔。他以这一番话去告诉女子,女子只是低头不语。于是他们又回到城中,诗人折了几枝梅花送她,聊以报春天的消息,也作永恒的纪念。

这两首诗写得很哀婉,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哀愁,景色的清冷、女子的淡冶与自己心中的凄凉非常和谐,感情也不是浓烈的,两人都处在抑制和等待之中。女子像是含苞欲放的梅蕊,情窦初开,娇柔缄默,却淡得很直率。诗人心中虽然对她很依恋,却只是相对默坐、低首漫步,没有更多的表示。然而,那湖光山色之中、林端池冰之间都有她的影子,可见她在诗人心中的地位。最后以色界自慰,正体现了排遣不开的相思。诗人的感情也表现得很委婉,用了不少比兴的手法,以梅比她,以鹤自比,若即若离,给全诗蒙上了一层迷蒙的色彩。诗中的写景也清幽俏丽,令人心醉,如“湖空月华出”“群山媚暝色”“疏梅最淡冶”等句。

据“香舆停烟陌”一句来看,诗中的女子也许是一位青楼中人,然而诗人只是以“携手或相笑,此乐最为极”和“神亲形可隔”等来表示自己的爱慕,说明他们之间只是一种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定盦在此诗中表示了对美的崇拜和向往,而排除了低级庸俗的欲望,对那些以为他“儇薄无行,跃然纸墨间”(王国维《人间词话》)的说法正是一种有力的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