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突然

  • 九龙山上
  • 肉刀
  • 4499字
  • 2021-10-25 21:21:37

天空中飘着小雨,井场公路虽然是水泥路面,却敷满了黄泥,让这条路显得和健康村外的乡村小道一样泥泞。

一台小型拖拉机“突突突”的冒着白烟,从路旁新开垦的田地里跨上公路,从穿着工棉袄,戴着安全帽的徐今身边越过,向着镇上的方向驶去。

徐今从挎包里摸出一根毛巾,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又低下头,翻着眼睛从左到右将安全帽的帽檐上的雨水拭去。

路旁的水渠边依着山体竖立着一块巨大的广告牌,牌子上印着一个西装革履,油光水滑的中年男人。这个男人面露微笑,伸出的一只手竖着大拇指,旁边的几个字是他的名字,只是那弯弯曲曲的签名徐今一个字也认不出来。

徐今看着广告牌上“开发九龙山,助力新农村”的广告语,沉默了几分钟,又转头看了看身后,烟雨朦胧之中,刚才的拖拉机已经不见了踪影。回过头又看了看前面,却也看不到一个人、一台车。

拍了拍已经打湿的工棉袄,徐今迈开腿正要继续向前,包里的手机却响了起来。左右看了看,四周的树木都已经被砍伐殆尽,只有广告牌下那不到三十公分的地方可以暂时躲躲雨。

走到广告牌下站住,徐今伸手到包里,先摸到的却是烟盒。又摸了好一阵,才摸到手机。

拿出手机看了看,是林海峰。

徐今笑了笑,任由手机疯狂的响着,却又伸手到包里,摸出烟盒,先从烟盒里拿出打火机,又从烟盒里挑了一支看起来顺眼的烟出来叼在嘴上。

一手拿着边放着音乐边震动不已的手机,一手拿着打火机,徐今转过身,歪着头把烟点燃,吸了一口烟,伸手把烟拿在手上,伸到广告牌下面,这才按下手机的接听键,将手机放在了耳边。

“林书记啊,你好你好。是的是的,我回来了,这不刚回来嘛。你知道好多井站都无人值守了,我这两天正在巡查,巡查一完,我就去给您汇报工作。”

“哪里哪里,就是当个小站长。干的还不就是以前的那些事,只是以后很多事就得麻烦你了。不客气不客气,我跟你哪里会客气?”

“哦?有这种事?没事没事,只要我回来了,咱们都好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对咱九龙山有好处的事,我肯定支持啊!哈哈哈,好的好的,明天谈,我来找你吧!”

徐今高声说道,声音高亢且带着喜悦,就好像对面的林海峰是个七老八十的耳背老头儿。

挂上电话的那一瞬间,徐今脸上的笑容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转头望了望公路两旁光秃秃的,裸露着的黝黑色土地,徐今叹了口气,将烟头丢在广告牌下踩灭,又继续向前走去。

徐今是两天前回到九龙山的。半个月前,他刚刚竞聘成功,成为新组建的九龙山中心站的站长。

当然,这次竞聘如同徐今以前听说过的和这半年在作业区见到过的那些竞聘一样,不过就是走个过场。因为报名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徐今,另一个是李清华。

是的,不幸的李清华又一次在他的叔叔,作业区书记李长敏的严令下参加了竞聘,并且不出所料的再次竞聘失败。而连续两次竞聘失败的李清华,却因为这一次竞聘中的“优秀”表现,被到作业区主持竞聘工作的新任技术科科长庞向北看中,如愿以偿的调入了技术科,从而为自己的职业生涯开了一个好头。

刘明昊提拔到洪山作业区当副经理了,这得益于单位新下的文件,副科级行政领导的候选人年龄不得超过三十岁。

其实刘明昊提拔这事儿在徐今看来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毕竟以刘明昊学历情况、工作能力,以及在基层井站实习的经历,当然更重要的是他的家庭情况,提拔就是早晚的事情。同时徐今也觉得,不管这里面有什么其他因素,提拔刘明昊都比提拔那些连井站阀门都没摸过的年轻人要好的多。

而关于徐今提拔为中心站站长这件事,作业区的反应倒不是很强烈。虽然有一些人私下会说一些拿不到台面上的话,但从作业区整体舆论来看,徐今的提拔是被大家所认可的。这得益于徐今十几年来矜矜业业的工作态度,以及九龙山上摆着的各种“业绩”,即使这些代表着徐今工作能力的所谓“业绩”,其实根本就和领导心目中的提拔标准不沾边。

但对于徐今自己来说,除了刘明昊和邱炳浩非要张罗着弄了个庆祝宴,他压根儿就没去想找个站长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

关于转档案的事情,其实也是徐今的推托之词,即便是在文件下来之后,他的档案真的转到了干部科。

徐今确实是因为不太习惯作业区的环境,或者说他不习惯的是到技术室之后接触到的人,和发生过的事,这些其实都让徐今非常的不适应。

毕竟在九龙山工作十六年后的徐今,不管别人怎么看他,也不论他十几年来的两地跑,从徐今内心里的感受来说,他其实已经适应了山上的生活。这种适应最显著的表现就是,只要是在山上,他便可以是那个无所不能的“九龙山山主”,而一下山,他便变得畏畏缩缩、瞻前顾后,甚至连对苏无笙的表白都可以弄的苍白无力。

特别是在清江工作这半年,让徐今无时无刻都感觉到不舒服。这种不舒服不是来自于工作环境和工作内容的变化,而是来自于他所接触的人,和这些人所做的事。

是的,在清江的半年里发生的所有事情,不管是徐今参与的,还是没有参与的,其实从徐今的情感上来说,都是不愿意看到和听到的,当然,这种“不愿意”更多的是内心里的抗拒。

毕竟,徐今是个好人。

电话又响了起来。

徐今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是肖乾贵。

听着肖乾贵絮絮叨叨的又说了一通“恭喜”之类的废话,徐今笑骂道:“别扯淡了老肖,有事说事,我这会正往井站走呢,下着雨呢,没重要的事就挂了,赶明儿我找你喝酒。”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肖乾贵干笑了两声,这才说了一句话,没等徐今询问,就告辞挂了电话。

徐今站住了脚,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把电话从耳边拿下来,放到包里收好,抬头看了看近在咫尺的井站,又回头看了看来时的路。

仍然空无一人。

徐今转过头思考了几秒钟,忽然有些自嘲的笑了笑,抬脚继续向前走去。

肖乾贵是给徐今报信的。因为雷家三兄弟听说徐今回来了,已经放下话了,说这次徐今要还敢挡他们的路,天王老子来了都不管用。

雷家三兄弟这么说是有底气的,这不仅是因为雷老爷子在年前刚刚仙去了,还因为这雷家三霸,现在终于“抖”了起来。

徐今不在的这半年,九龙山的变化不可谓不大。

邱泽英终于调回了县里,在应急局担任副局长,这也算是随了多年的愿望。而接任他的,则是下挂健康村第一书记的林海峰。

这位林书记年纪轻轻便担任了一个镇的书记,那是意气风发,有点“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意思。于是他上任第一件事,便是凭借着在县里工作过的优势,联系到了一家省城的新农业发展公司,要在九龙山搞特色农业种植项目。

这家新农业发展公司的老板,就是徐今刚刚躲雨的广告牌上的那位了。这位老板在九龙山圈了很大的一片地,说要投资五个亿种植药材和果树。

按昨晚带着一大包炒花生来集气站看望徐今的吴嫂的话说,这事本来是件好事,可公司选的拆迁队队长不靠谱,因为这拆迁队长是健康村的雷家老三,雷振河。所以大家也都觉得不靠谱,也就小林书记一个人热忱的很,还到每个村组织开会,要大家都行动起来,把地交给农业公司来种。结果没几个人响应,最后只有开山了。

这雷家兄弟,就又成了开山队的队长,在他们的带领下,除了国有林地和原始森林保护区之外的树林,被纷纷砍伐殆尽。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大树被伐倒了一大片,各村的老人都跳着脚的骂他们,可是没有办法。柴山毕竟是柴山,那是属于集体财产,不是私有山林,再说农业公司是给了补偿的。即使有的人有意见,雷家三霸扛着斧子往院子里一站,把协议和补偿款往地上一扔,你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

听了吴嫂的吐槽,徐今也没有办法,甚至有些烦心。

因为他刚回集气站,唐见虔就告诉他,镇上的林书记已经找过他,问井站能不能拆了,要是实在不能,就把围墙向里面收一收。唐见虔把这事向作业区汇报了,温经理的回复只有两个字:“扯淡”。

刚才林海峰在电话里也是问这个事,被徐今给搪塞了过去。

关于这件事,徐今觉得还是有必要写个详细的报告,向作业区请示了再说。因为虽然现在九龙山有中心站了,但中心站毕竟刚刚成立,还在作业区代管期间,连徐今这个站长的岗位职责都还没有弄好。而且这个中心站的定位非常尴尬,虽然名义上中心站是气矿在九龙山的管理机构,但实际上也就只是个生产管理机构,对这种涉及到镇政府的事情,仍然是没有决断权的。

远远的看到了井站门口那颗大树,徐今松了口气。他一直担心这颗从自己参加工作就守卫在井站大门口的大树也被雷家那三个“棒老二”给砍了,现在看到大树没事,徐今的心情莫名的好了起来。

走到井站门口的大树下,自己从山上搬下来的那块大石头也在,甚至还没有被淋湿。徐今拍了拍大树的树干,又抬头看了看遮天蔽日的枝条,裂开嘴笑了起来。

摸出一颗烟点燃,徐今照例在大石头上坐了下来,一边看着远处仍然苍翠可人的山麓,一边伸直了有些僵硬的两条腿,轻轻的抖了几下。

“别一个人出门,那个老板开出了二十万的天价,说谁能解决你们井站的事情,这二十万就是谁的。现在雷家三霸已经疯了,逮着井站的人就想咬两口。”

想到肖乾贵的告诫,徐今又笑了起来。他现在理解为什么温经理要对唐见虔的报告置若罔闻了,连他现在都想对林海峰说那两个字。

“呜拉呜拉呜拉!”

一阵嚣叫声突兀的响了起来。

徐今猛的站起了身。

那是井站的红外线防闯入系统被激活了。

丢掉烟头,徐今向着井站跑去。

还没门口,就听到硫化氢报警仪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徐今大惊失色,急忙边跑边把手伸到包里摸钥匙,到大门前的时候,透过大门的栏杆,他已经看到了站在破了一个大洞的墙角边的雷家三霸。

“雷振海,你们在干嘛?赶紧退出井场,这天然气有毒。”

徐今一边开门一边焦急的大喊道。

雷振海抬头看了一眼徐今,那眼神里充满了讽刺。

雷振河在旁边阴森森的说道:“徐今,这墙不是我们弄坏的,是山上的石头滚下来砸坏的。”

雷振江手里拿着斧子,呵呵一笑,说道:“徐今,诺,你看到的,你们墙上的摄像头被山石砸坏了,你现在就算去公安局告我们,也没证据证明这事儿是我们做的。”

说着他又一斧子砸在了阀门上。

随着巨大的声响,阀门震动了一下,然后又剧烈抖动了起来,紧跟着一股白色气体从法兰垫片处冒了出来,吓得正洋洋得意的雷老二向后退了两步。

已经开了门,向值班室跑去的徐今已经来不及再多说,只挥着手大声喊道:“快跑,快跑。”

雷老三笑了起来,对也正喜笑颜开的雷老二说道:“老二,应该可以了。这下徐今怕是要完蛋了,咱们回去就告他们井站天然气泄漏,污染环境,我就不信这井站拆不了。”

边说,他边看着戴着“防毒面具”的徐今向着井口的方向跑去。

刚想回头招呼雷老大,却见雷老大捂着鼻子,有些闷闷的说道:“这天然气怎么这么臭?不会爆炸吧?”

雷老三说道:“嗨,天然气都是加臭了的。咱们只要不点火,就炸不了。走吧。”

雷老大答应了一声,正想迈步,身子却摇了摇,紧接着便倒了下去。

雷老三大惊失色,伸手便要去拉他,却听身边“噗通”一声,雷老二也倒了下去。

看着已经关上井口阀门的徐今快速向自己跑来,雷老三脑袋里一片空白,还没来得及想为什么两人会倒下,却见徐今已经一把抓住了自己的胸口,把自己推到一边,“防毒面具”里传来闷雷一样的声音:“快跑,到井站门口去。”

雷老三没听清徐今说什么,只是弯下腰死命的扯着雷老大。

徐今一脚把他踢开,伸手脱下背上的气瓶,又把头上的面罩取了下来,套在了雷老大的头上,对雷老三吼道:“快跑,憋着气跑,这天然气有毒。”

雷老三这才反应过来,急忙憋住气,死命的向着井站门口跑去。

徐今转身向值班室跑去,那里还有一具空呼。

然而没跑几步,他的身体摇晃了两下,紧接着便一头扎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