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范蠡先生有生之年的记忆里,春秋的月光从未象周元王三年那般迅猛。那是公元前473年,月光像潮水一样汹涌地浸泡着吴国的姑苏城。范蠡记得,那一年的月光冰凉,冬天西北风狂舞,后来终于卷起了一场罕见的雪。雪花硕大,形同鹅掌,自北而南,洋洋洒洒覆盖了吴越两国的每一寸疆土。
吴国战败。雪花掩埋了吴王夫差一半的尸体,与此同时,范蠡和勾践率领的越国军队却在一个响亮的午后浩浩荡荡地从姑苏城凯旋而归。车队到达檇李城的城北,跨过吴越两国界桥处的那一刻,整个越国便在一眼看不到边的皑皑白雪中彻底沸腾了。抬头望去,范蠡看见一大把的阳光如同倾盆雨水般倒下,顿时将眼前的越国照耀成千万颗银子般闪亮。
可是步行在欢呼的人群中,范蠡脸上的笑容却有所克制,此时他忍不住想起二十年前的吴国,就在那座名叫姑苏的王城里,发生在吴王夫差养马房前的一幕。范蠡早就知道,那样一段惊悚的往事,一直以极其私密的方式,辗转在越国百姓讳莫如深的传言里。
传言中同样是一个雪花飞扬的午后,西北风呼啸,占领了吴国的山河。那天夫差抹了一把脸,挺起胸膛异常勇猛地挥动一记马鞭。马鞭声清脆,夫差仰天大笑,嘴里呵出的热气在他眼前滚动着。眼看着掉落的雪片在他皮鞭下四分五裂,夫差不禁对伍子胥说,将军有没有听见金戈铁马的声音?天那,又来了,你听它们正穿透山林,在我耳边层层激荡。夫差饱满的惊叹气贯山河,他兴致勃勃地接过太宰伯嚭手中递上的缰绳,即刻就要上马巡查一次吴国的城防。
此时,在吴国执役替夫差养了两年马的败国之王勾践却慌张地奔跑到马腿前,突然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抖动的膝盖瞬间压碎地上两堆新鲜的雪。勾践随后又双掌落地,将单薄的身躯在雪地上拱起,这让夫差眼底忽然升起一座崭新的桥。
西北风鼓舞着狂欢的雪,跪身成桥的勾践几乎无法将肿胀的双眼睁开。他只是记得,那一年吹进眼里的雪,都是酸的。然后他将头转过去又缓慢抬起,战战兢兢地说:大王,风太大,你脚底的雪又容易打滑。请踩着罪臣勾践的腰背上马吧。
勾践说完,范蠡看见天地间所有的雪都变得无比张狂,它们向勾践身后不远处的越后幽羊汹涌地扑了过去。越后幽羊已经饿着肚皮连着洗刷了九匹战马,她看上去是那样的疲倦,眨了眨干燥的眼,顿时显得更加苍老。
可是范蠡知道,越国百姓一直不厌其烦的传言,其实并不是因为这场风雪中令人羞辱的勾践。他们只是口口相传,那天实际上是越后幽羊在勾践身后狠狠地踢了一下他的小腿,然后她异常冰冷的声音就犹如一把刀子般扔向了勾践。她说还不快过去,难道你没有看见,吴王的脚下缺一块蹬腿上马的垫脚石吗?
很快,二十年转眼就过去了。那天行走在檇李城山呼海啸的人群中,在周元王三年凯旋归来的范蠡,耳边却似乎没有听见一丁点声音,世界就此静止了。他只是在那片欢呼的汪洋中不断回想,如果不是因为越后幽羊,是她在那个冰天雪地里扔出那句刀子般的声音,那么越国就不会有今天。
那天,越国凯旋的战士和百姓一道,举拳高呼着:胜!胜!胜!范蠡再次抬头,闭上双眼时,却依旧看见那些二十年里更多密密麻麻的往事,正犹如一场铺天盖地的洪水,向他当头迎面地冲撞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