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我看见了同日本人交战的兵。他们不是去打仗的,是和我们一样逃亡的。

这些兵已没了样子,个个惶恐落魄被抽去了筋骨。他们被人搀着,被担架抬着,以枪杆做拐杖走的,以汽车为牵引跑的。

那些没受伤的兵也满脸污秽,浑身尘土,像受惊的兔子在跑,像醉汉在跌跌撞撞地走。

我眼中的兵,是前段日子驻扎在学校的大兵,是同我年龄相仿的小兵。

那时,他们步伐整齐,喊声震天,有血性、有力量;他们摸爬滚打、投弹刺杀,有章法、有技能。

而现在他们竟成了这副样子。

日本兵用了怎样的魔法,让他们没有了兵的血气,人的神气。

几辆军车摇晃着开了过来,车上同样是伤兵。每经过一辆车,呻吟和尖叫便折磨着我的耳朵。

又有几辆军车一碾而过。上面是草草堆放的摞摞尸体。车在颠簸,肉身在颤动,胳膊腿吊着在晃动。

周围惊叫声连连。

母亲受到了惊吓,用手捂住了脸痛哭起来。

也许,眼前的死人让她想到了父亲。

刘妈紧走几步跑了过去,一把搀住了快要摔倒的母亲。她还用衣袖为她擦了泪。

她嘴里嘟囔着:

太太,咱们快走,这里不是我们呆的地方。

母亲缓了一口气说:

都是活蹦乱跳的孩子,他们死了,父母亲可怎么活啊。

月娘也过来搀住了母亲。

太太,你别想太多了。你看润生好好的,我们都好好的。

我上前攥紧了母亲的手,她的手是冰凉的。又一辆装尸体的车经过,她的手在发抖。

母亲看着我,用手理了一下我的头发,眼睛里又涌出一股泪。

那些兵不是同我们一起进山,而是在一个岔路口继续向西撤退。我们则折向南进了山。

我看着那些不堪的队伍渐渐远去,心想,他们再怎么狼狈,也是自己人。

自己人走了,日本人来了。

炮声越来越清晰,仿佛在后面撵着我们。

路上的人不再淡定,像被抖落的棋子,四散而逃。

我们都跑了起来。

我跑了一气停了下来,一回头就见月娘扶着母亲跑得踉踉跄跄。母亲脸上一副痛苦的表情。

刘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我哭着朝她们喊道:

炮弹打过来了,日本鬼子来了!

又一个炮弹爆炸了,不远处传来人的惨叫声,迅疾升起一股黑烟。我的魂仿佛碎了一地。

我惊叫了一声,撒腿又跑了起来。

我跑得气喘吁吁。等再次停下脚步,发现月娘和母亲不见了。

我的眼泪簌簌往下掉,不停哭喊着:

月娘,妈妈;妈妈,月娘。

我精疲力竭瘫坐在地上。我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了看天空。天空绯红一片,像是地上的血存不住都升到天上去了。

我发现太阳也得了恐惧症,不知什么时候逃到了西天,彩霞环绕,一副平安抵达的样子。

这世道原来是狰狞的,需要血来衬托。

这世道原本也是自私的,都自顾地逃去了。

我好悲哀,仿佛被扔进了一个冰窟窿,瑟瑟发抖。

天地都是一副嘲讽的表情。看着我在冰窟窿里挣扎。

周围听不见一点声音,只听见心脏在跳动,血在流动。

我像被抽尽了水的空皮囊,骨头已撑不起身体,慢慢倒了下去。

我耳边嗡嗡地响着,思绪翻飞起来,突然就窜出了身体,来到一个异域。这里是又一片天地。

爷爷、爸爸来了。他们父子的脸成了太阳的翻版,红光扑面。

他们牵着马,神情怡然地走在路上,马背上的货物琳琅满目。

今年又是一个好年景。可好年景是他们的,不是我的。我还在用细微的气力挣扎。

突然父亲吹了一个响哨,他们没看我一眼,便牵马扬长而去。

他们只顾自己得意。什么都是虚的,连每次他们带给我的礼物都虚情假意。

又是几声炮响,把我的耳朵带回了这嘈杂的场面,把我的魂又唤回了这混乱的荒野。

我的幻觉消失了,我愣愣看着头顶这片天。还是那样红,一股血腥味钻进了我的鼻孔。

一只手伸了过来,把我拉了起来。

是刘妈,她的脸由于惊恐而显出土灰色。她的手很有力,我摇晃着身子被她牵着继续走。

又一颗炮弹在附近炸响。刘妈惊叫着松开了手,我的身子仿佛被人很击了一棍。

我摔倒了,嘴唇破了,裤子也破了。我趴在地上,闭上眼睛,心想,我就这样了,谁再拉我,我都不再起来了。

我听到了月娘的呼唤,声音急促变了调;母亲在哭,声音如血滴在了地上。我知道她们来到我身边。

刘妈的手又伸了过来,她想拽我起来。可我一抽胳膊甩掉了她的手。

我还是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母亲哭了:

他怎么不起来,不会死了吧?

刘妈说:

摔得挺重的,不过没大事儿。

月娘的脸贴近了,我能闻到她的味道。她流了泪,泪滴在我的头发里。

臭娃,你怎么样?起来吧。你起来,就能看到前面是什么了。

我的身子动了动,慢慢抬起了头。

天有些灰蒙。可我还是看见了远处一些高矮起伏山影,像一个慈眉善目的佛在微笑。

突然,我眼前一片金星四射,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笑,奔逃的人群不是在逃难,而是在奔向一个鲜花绚烂的伊甸园,头顶回荡的炮声,成了年夜饭前的声声爆竹。

我的头脑一下被美好塞得满满的。

我是怎么了,一会儿癫狂如登上了高山之巅,把世上的美好都揽入怀里;一会儿绝望如跌入没底的冰窟,瑟瑟发抖。

我晃了晃脑袋,眼前的绚烂便一扫而光。

我原来还在此时此地。我双手撑着想爬起来,可无论怎么用力也未能如愿,仿佛我趴在云雾中,手和脚都没了着落。

一只手在摸着我的前额。只听月娘惊叫一声:

哎呀,这么烫手,你发烧了。

她将我抱了起来,我的头靠在她肩膀上。一会儿,有水进到我口中。

又有一只手摸着我的头发,我听到母亲在抽泣。

我慢慢睁开了眼睛。

突然一个男人喊道:

快,快,日本鬼子快要过来了。

我在刘妈的搀扶下又重新上了路,眼前的景物慢慢清晰,腿脚渐渐有了力气。

我们走着,有时还小跑一阵。不知不觉脚下已没有了路,越来越崎岖不平。

植被越发茂盛。灌木刺着我的手,树叶抚着我的脸。

我们跌跌撞撞进了山。

可身后的炮声也尾随而来,更密集、更有震撼。

我们踩着乱石杂草,身子被震得摇摇晃晃。

我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刘妈在催促着,可我只能走一会儿,歇一会儿。

母亲走不动了,刘妈就撇下我同月娘一起搀扶她。

母亲几次摔倒,连累搀扶她的人也一块摔倒。

我们一会儿上个坡,一会儿下个沟。

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抵达了山谷。

那个牵着马挎着短枪的男人朝大家挥一下手:

大家原地休息。

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头胀痛得厉害,腿也早已不是自己的了。

我回头望去,进山的人已经零星稀疏,我们差不多成了最后几个进山的人。

夜已从上到下笼罩了山谷。

山下传来阵阵炮声,可人们都精疲力竭,无动于衷,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周围出现几点火光,立刻有人喊:

谁在点火?马上熄掉。不要命了,日本人就在山下。

我们默默躲在树丛中,只有心在动。

我紧紧握住月娘的手。一阵冷风吹来,我一阵哆嗦。

月娘又摸摸我的前额:

嗯,好多了,还是有点热。

炮声越来越远,它好像真的放弃我们了。

周围有人在走动。

有人庆幸说:

看来,没事了。

月娘拿出两条被褥,一条铺在我们身下,一条盖在我们身上。我身上果然暖和起来。

我把头无力靠在月娘的肩膀上问:

日本人从哪里来,为什么要这样打我们?

你这个大秀才都不知道,我哪里会知道。我就知道他们是坏人,他们不愿意让我们像以前那样吃饭、过日子。

我们又没吃他们的,他们为什么不高兴?

你上学的时候跟人打架吗?

我点点头。

你们为什么打架?

忘了。

这就对了,像两个人打架,说不清的。

刘妈一旁是从徐州逃难来的一家人。出来时7口人,现在已剩下爷爷、妈妈和一个年龄和我相仿的女孩。

见到家乡的人,刘妈便哽咽起来:

人活着早知道遭这么大的罪,还不如不出生,老老实实待在娘胎里就是了。

爷爷说:

这都是命,自个儿的命自己说不了算。活着说了不算,死了也说了不算,得别人说了算。

妈妈说:

死倒没什么可怕。这个家都死这么多了,看开了。死了好,这年头就该死,活着就不应该。

刘妈说:

我们都还活着,还是想着怎么活吧。谁让我们还活着来。

母亲已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这一路的颠簸,让她筋疲力尽,蜡黄的脸上没有一点血丝。

老天终于亏待她一次,让衣食无忧的她承受丢掉性命的恐惧。这一路上,她成了一台机器,机械地逃,连眨眼睛都很不自然。以前她脸上的悠闲已荡然无存。

看着母亲熟睡中憔悴的脸,我心中一阵刺痛,不觉又掉下泪来。

月娘看在眼里,一把握住了我的手。她噙着泪就一直这样看着我,神情柔弱。

我第一次领教了她的无助,也第一次有了被她依赖的感觉。

我暗下了决心:我不能辜负她,更不能让她伤心。这么好的人,让她伤心是有罪的。

我把头靠在她肩上,想了很多。想刚见到她的样子;想小时我在她背上可以一整天脚不着地;想她在我面前唱着就睡着了;想我躺在床上想她想得不行,便摸到她床上,她搂着我,我们双双进入梦乡。

夜深了,我们都裹紧了褥子躺下了。

我闭上了眼睛。不是困了想睡觉,而是闭了眼想她,想跟她在一起的那些事。

东方已发白,我的心也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