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了同日本人交战的兵。他们不是去打仗的,是和我们一样逃亡的。
这些兵已没了样子,个个惶恐落魄被抽去了筋骨。他们被人搀着,被担架抬着,以枪杆做拐杖走的,以汽车为牵引跑的。
那些没受伤的兵也满脸污秽,浑身尘土,像受惊的兔子在跑,像醉汉在跌跌撞撞地走。
我眼中的兵,是前段日子驻扎在学校的大兵,是同我年龄相仿的小兵。
那时,他们步伐整齐,喊声震天,有血性、有力量;他们摸爬滚打、投弹刺杀,有章法、有技能。
而现在他们竟成了这副样子。
日本兵用了怎样的魔法,让他们没有了兵的血气,人的神气。
几辆军车摇晃着开了过来,车上同样是伤兵。每经过一辆车,呻吟和尖叫便折磨着我的耳朵。
又有几辆军车一碾而过。上面是草草堆放的摞摞尸体。车在颠簸,肉身在颤动,胳膊腿吊着在晃动。
周围惊叫声连连。
母亲受到了惊吓,用手捂住了脸痛哭起来。
也许,眼前的死人让她想到了父亲。
刘妈紧走几步跑了过去,一把搀住了快要摔倒的母亲。她还用衣袖为她擦了泪。
她嘴里嘟囔着:
太太,咱们快走,这里不是我们呆的地方。
母亲缓了一口气说:
都是活蹦乱跳的孩子,他们死了,父母亲可怎么活啊。
月娘也过来搀住了母亲。
太太,你别想太多了。你看润生好好的,我们都好好的。
我上前攥紧了母亲的手,她的手是冰凉的。又一辆装尸体的车经过,她的手在发抖。
母亲看着我,用手理了一下我的头发,眼睛里又涌出一股泪。
那些兵不是同我们一起进山,而是在一个岔路口继续向西撤退。我们则折向南进了山。
我看着那些不堪的队伍渐渐远去,心想,他们再怎么狼狈,也是自己人。
自己人走了,日本人来了。
炮声越来越清晰,仿佛在后面撵着我们。
路上的人不再淡定,像被抖落的棋子,四散而逃。
我们都跑了起来。
我跑了一气停了下来,一回头就见月娘扶着母亲跑得踉踉跄跄。母亲脸上一副痛苦的表情。
刘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我哭着朝她们喊道:
炮弹打过来了,日本鬼子来了!
又一个炮弹爆炸了,不远处传来人的惨叫声,迅疾升起一股黑烟。我的魂仿佛碎了一地。
我惊叫了一声,撒腿又跑了起来。
我跑得气喘吁吁。等再次停下脚步,发现月娘和母亲不见了。
我的眼泪簌簌往下掉,不停哭喊着:
月娘,妈妈;妈妈,月娘。
我精疲力竭瘫坐在地上。我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了看天空。天空绯红一片,像是地上的血存不住都升到天上去了。
我发现太阳也得了恐惧症,不知什么时候逃到了西天,彩霞环绕,一副平安抵达的样子。
这世道原来是狰狞的,需要血来衬托。
这世道原本也是自私的,都自顾地逃去了。
我好悲哀,仿佛被扔进了一个冰窟窿,瑟瑟发抖。
天地都是一副嘲讽的表情。看着我在冰窟窿里挣扎。
周围听不见一点声音,只听见心脏在跳动,血在流动。
我像被抽尽了水的空皮囊,骨头已撑不起身体,慢慢倒了下去。
我耳边嗡嗡地响着,思绪翻飞起来,突然就窜出了身体,来到一个异域。这里是又一片天地。
爷爷、爸爸来了。他们父子的脸成了太阳的翻版,红光扑面。
他们牵着马,神情怡然地走在路上,马背上的货物琳琅满目。
今年又是一个好年景。可好年景是他们的,不是我的。我还在用细微的气力挣扎。
突然父亲吹了一个响哨,他们没看我一眼,便牵马扬长而去。
他们只顾自己得意。什么都是虚的,连每次他们带给我的礼物都虚情假意。
又是几声炮响,把我的耳朵带回了这嘈杂的场面,把我的魂又唤回了这混乱的荒野。
我的幻觉消失了,我愣愣看着头顶这片天。还是那样红,一股血腥味钻进了我的鼻孔。
一只手伸了过来,把我拉了起来。
是刘妈,她的脸由于惊恐而显出土灰色。她的手很有力,我摇晃着身子被她牵着继续走。
又一颗炮弹在附近炸响。刘妈惊叫着松开了手,我的身子仿佛被人很击了一棍。
我摔倒了,嘴唇破了,裤子也破了。我趴在地上,闭上眼睛,心想,我就这样了,谁再拉我,我都不再起来了。
我听到了月娘的呼唤,声音急促变了调;母亲在哭,声音如血滴在了地上。我知道她们来到我身边。
刘妈的手又伸了过来,她想拽我起来。可我一抽胳膊甩掉了她的手。
我还是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母亲哭了:
他怎么不起来,不会死了吧?
刘妈说:
摔得挺重的,不过没大事儿。
月娘的脸贴近了,我能闻到她的味道。她流了泪,泪滴在我的头发里。
臭娃,你怎么样?起来吧。你起来,就能看到前面是什么了。
我的身子动了动,慢慢抬起了头。
天有些灰蒙。可我还是看见了远处一些高矮起伏山影,像一个慈眉善目的佛在微笑。
突然,我眼前一片金星四射,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笑,奔逃的人群不是在逃难,而是在奔向一个鲜花绚烂的伊甸园,头顶回荡的炮声,成了年夜饭前的声声爆竹。
我的头脑一下被美好塞得满满的。
我是怎么了,一会儿癫狂如登上了高山之巅,把世上的美好都揽入怀里;一会儿绝望如跌入没底的冰窟,瑟瑟发抖。
我晃了晃脑袋,眼前的绚烂便一扫而光。
我原来还在此时此地。我双手撑着想爬起来,可无论怎么用力也未能如愿,仿佛我趴在云雾中,手和脚都没了着落。
一只手在摸着我的前额。只听月娘惊叫一声:
哎呀,这么烫手,你发烧了。
她将我抱了起来,我的头靠在她肩膀上。一会儿,有水进到我口中。
又有一只手摸着我的头发,我听到母亲在抽泣。
我慢慢睁开了眼睛。
突然一个男人喊道:
快,快,日本鬼子快要过来了。
我在刘妈的搀扶下又重新上了路,眼前的景物慢慢清晰,腿脚渐渐有了力气。
我们走着,有时还小跑一阵。不知不觉脚下已没有了路,越来越崎岖不平。
植被越发茂盛。灌木刺着我的手,树叶抚着我的脸。
我们跌跌撞撞进了山。
可身后的炮声也尾随而来,更密集、更有震撼。
我们踩着乱石杂草,身子被震得摇摇晃晃。
我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刘妈在催促着,可我只能走一会儿,歇一会儿。
母亲走不动了,刘妈就撇下我同月娘一起搀扶她。
母亲几次摔倒,连累搀扶她的人也一块摔倒。
我们一会儿上个坡,一会儿下个沟。
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抵达了山谷。
那个牵着马挎着短枪的男人朝大家挥一下手:
大家原地休息。
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头胀痛得厉害,腿也早已不是自己的了。
我回头望去,进山的人已经零星稀疏,我们差不多成了最后几个进山的人。
夜已从上到下笼罩了山谷。
山下传来阵阵炮声,可人们都精疲力竭,无动于衷,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周围出现几点火光,立刻有人喊:
谁在点火?马上熄掉。不要命了,日本人就在山下。
我们默默躲在树丛中,只有心在动。
我紧紧握住月娘的手。一阵冷风吹来,我一阵哆嗦。
月娘又摸摸我的前额:
嗯,好多了,还是有点热。
炮声越来越远,它好像真的放弃我们了。
周围有人在走动。
有人庆幸说:
看来,没事了。
月娘拿出两条被褥,一条铺在我们身下,一条盖在我们身上。我身上果然暖和起来。
我把头无力靠在月娘的肩膀上问:
日本人从哪里来,为什么要这样打我们?
你这个大秀才都不知道,我哪里会知道。我就知道他们是坏人,他们不愿意让我们像以前那样吃饭、过日子。
我们又没吃他们的,他们为什么不高兴?
你上学的时候跟人打架吗?
我点点头。
你们为什么打架?
忘了。
这就对了,像两个人打架,说不清的。
刘妈一旁是从徐州逃难来的一家人。出来时7口人,现在已剩下爷爷、妈妈和一个年龄和我相仿的女孩。
见到家乡的人,刘妈便哽咽起来:
人活着早知道遭这么大的罪,还不如不出生,老老实实待在娘胎里就是了。
爷爷说:
这都是命,自个儿的命自己说不了算。活着说了不算,死了也说了不算,得别人说了算。
妈妈说:
死倒没什么可怕。这个家都死这么多了,看开了。死了好,这年头就该死,活着就不应该。
刘妈说:
我们都还活着,还是想着怎么活吧。谁让我们还活着来。
母亲已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这一路的颠簸,让她筋疲力尽,蜡黄的脸上没有一点血丝。
老天终于亏待她一次,让衣食无忧的她承受丢掉性命的恐惧。这一路上,她成了一台机器,机械地逃,连眨眼睛都很不自然。以前她脸上的悠闲已荡然无存。
看着母亲熟睡中憔悴的脸,我心中一阵刺痛,不觉又掉下泪来。
月娘看在眼里,一把握住了我的手。她噙着泪就一直这样看着我,神情柔弱。
我第一次领教了她的无助,也第一次有了被她依赖的感觉。
我暗下了决心:我不能辜负她,更不能让她伤心。这么好的人,让她伤心是有罪的。
我把头靠在她肩上,想了很多。想刚见到她的样子;想小时我在她背上可以一整天脚不着地;想她在我面前唱着就睡着了;想我躺在床上想她想得不行,便摸到她床上,她搂着我,我们双双进入梦乡。
夜深了,我们都裹紧了褥子躺下了。
我闭上了眼睛。不是困了想睡觉,而是闭了眼想她,想跟她在一起的那些事。
东方已发白,我的心也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