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安静极了,除偶尔几声咳嗽和呻吟,感觉不到人在。
前天山下又开始响的炮声仿佛也疲倦了,无声地睡去了。
风传来嘤嘤的哭声,是断续的哭。大家知道,又有人死去了。
哭声伴着晚风,阵阵传来。每来一阵,我的心便被拨动一次。
每天都有死亡。看的多了,我们也如死了似的麻木了。后来有人抬尸而过,我连头也懒得抬了。
我想起昨天中午一个背着女尸的男人经过我身边时,身子突然摇晃起来,竟一个趔趄踩到我胳膊上。
我疼得叫出了声。我用手揉着胳膊,愤恨地盯着他。可那人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也不看我一眼就走开了。
我正想起身,跳骂一通。月娘看在眼里,忙用手替我揉搓着:
算了,人家死人了,心里不好受,忍了吧。
又有断续的哭声,又有人死去了。
我抱紧了月娘问:
人死了会去哪里?
会去一个谁也没去过的地方。你婆说那里有人、有房子、有草、有水。
跟我们小镇一样?
一样。
怪不得他们都愿去,我也想去。
你去不了,那里是不准活人去的。
去不了我也不要呆在这里。
我们会离开的。
母亲和刘妈早睡了,只有我和月娘在轻声说着话。说到半夜,我的胃像被抽干了的湖底样空虚,便说:
月娘,我饿了。
她拿出包袱,才解到一半就想起了什么。她把包袱又放下,无奈地看着我。
你怎么了,月娘?
她没有说话,呆望着天边一个微弱的星星说:
没有了。下午你吃的半块饼是最后一口。
我看到了儿时的一幕,她胸前涂了墨,我断了奶。现在她又断了我的吃食。
要是以前我会马上耍一通少爷脾气,耍泼哭闹,还可以好几天不理她。而现在我成了叫花子,连脾气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可耍呢。这一路的惶恐让我把少爷的东西丢尽了。
我饿着肚子睡着了。
平生第一次饿肚子,我领教了饿肚子的厉害。
前几天向我们讨吃的那些人还历历在目,我近距离认识了饥饿。也仅认识了别人的饥饿。而现在我正饥饿着。
第二天早晨天微亮,我就被饿醒了。我睁开眼睛,发现月娘不见了。
我轻唤了几声:
月娘,月娘。
刘妈被我吵醒了,她揉揉惺忪的眼睛,埋怨说:
小祖宗,刚梦见肉丸子端上桌,就让你喊没了。
我没理她,又转过身,朝另一个方向喊了几声。
你别喊了,她出去找吃的了。
我也去。
少爷啊,你还是不要动,动多了会更饿。
我真就感到一阵无力,颓然又坐下了。
她伸了伸胳膊站了起来,叮嘱我:
你在这儿乖乖躺着,我到前面看看去。
刘妈的身影消失在一片影影绰绰的树丛中。
母亲还在睡,我把脸凑近她,在微光中打量着她。我不禁哆嗦了一下。
她本已瘦削的脸怎么成一根木条了。母亲,这是你吗?
都两天了,她没吃一口饭,喝一滴水。有好几次,月娘把饼递到她嘴边,她总是皱一下眉,埋怨道:
不是告诉你我不吃吗。
月娘怯怯提醒她:
太太,你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母亲急了:
你少烦我,滚开!
你这样,身体怎么能吃得消呢?
不用你管!
刘妈也凑了过来,看着她就忍不住流了泪:
太太,您千万不能有别的想法,您要有个闪失,这个家就没了。啊,我的太太。
母亲干涸的眼眶里淌下两行清泪,嘴巴一撅一撅的,舌头终于动了一下,却淌出这样一句话:
死了倒好了。
我们都哭了。
我们都没有办法让她再吃一口。
她似乎不需要吃饭了。
现在她想吃也没东西可吃了。
我整日守着母亲。我唤她一声,她看我一眼,就是不跟我说话。
她变成了另一个人,眼神都陌生了,他还是母亲吗?
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了上来:
她不会就这样死去吧。
她睡着了,我又悄悄凑了过去,一眼不眨地端详着她,唯恐她死去。
还好,我听到了她的呼吸声,舒缓均匀。一会儿,她还发出轻微的呼噜声。这声音我熟悉,确是她独有的。
她睡得安详,我一时也安下心来。
月娘和刘妈都回来了,都是空着两手回来的。她们找了一大圈,也没有找到吃的。
整个白天,我空着肚子,就这样坐着,看天上的云聚了又散了,太阳升了又落了,鸟飞了又来了。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我对眼前的境况越来越无力。我没有像别人那样到处搜寻吃的东西;我没有蹲在地上拔一把草,从中挑几根能吃的放进口中咀嚼;我身上的褥子褪到了大腿根,冷风阵阵钻进我的衣服里,我也想不起把褥子往身上拽一拽。
我失去了活着的能力,成了一根冷冷的木头。仿佛在一个很远的地方冷漠地看着眼前:
两个快死的人在用一个碗喝水,一个人把喝了一半水的碗递给另一个人,眼睛就直愣愣看着他喝,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仿佛他喝了这一口就不会死似的。
一个老妇在不厌其烦为她女儿捉头上的虱子,每捉到一只便送进口中嚼几下,嘴角沾着虱子的血。而她女儿坐着就一头栽倒在她怀里再也没有起来。
一个才咽气的男人旁边,有个女人在跪着哭泣,不停用手捶打着僵硬的尸体。
又一个夜晚降临。看着夕阳在天边一点点坠落,我的心也坠落了。当黑夜如一张厚实的幕布铺下来,我的身子在饥饿的驱使下不住颤抖。
山下仍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炮声,熟悉而遥远。周围的人都聚心于眼前的死亡,对远处的炮声愈加木然。
而于我,最可怕的是黑夜。一到黑夜,饥饿就把我完全霸占了。
黑夜不厌其烦,一遍遍袭来。饥饿就如影相随,一次次折磨我。我渐渐丧失了对黑夜的承受。
我饿得不行,不顾一切想吃一口。性急之下又想向月娘讨要,猛然想起月娘昨天的话,便撅嘴想哭,最终还是忍住没哭。
饿已在我身上无处不在,让夜晚更加恐惧。比起刚上山的那几天,夜里越来越冷,冷得无处躲藏。坐着冷,站着冷,躺下盖着被褥也冷得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夜也越来越长。我几次被冻醒,睁眼看着夜空,它都没有要走的迹象,让我怀疑太阳是不是不再回来了。
又过去了两个夜晚,我除了喝几口凉水外,没吃任何东西。连屙屎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每屙完起身提上裤子,就好像弄丢了宝贝似地心疼一阵。
肚子早已不堪,不停叫唤着埋怨我。我双腿虚弱得厉害,走起路来身子越来越沉,像踩着棉花,总是找不着合适的落脚。
好容易走到住的地方,屁股刚着地,就发现浑身像淋了雨一样湿透了,身体虚飘得像被拆除了骨架,连抬一下头都要费很大气力。
脑子也似塞了一团棉花,清醒时也像做梦,眼前的一切凌乱不堪。人模糊了,好像头在地上走,双腿倒浮在空中。景物模糊了,山头像倾覆的船一样倒在一侧,树木像钟摆一样在摇来荡去。
我闭目躺在褥子上,怎么也睡不着。迷糊中好像看见死人枯萎的手冷不丁从坟墓伸了出来,擒住我的手,把我往里拽。
朦胧中我喊着:
月娘,月娘。
月娘搂我入怀。我身子颤抖地依着她。
我怕极了,这长长的夜怎么不走了呢?
在她怀里,我又变成了穿开裆裤的臭娃,哭着说:
救救我,我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