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醒了。她慢慢起身,惺忪着双眼四下张望着,仿佛才到这里似的。
这几天,她的身子还在,日子却停了——不吃饭,不喝水,就是睡觉。
她问:
这是在哪里?
我说:
妈妈,我们还在山上。
她眼睛里满是惊异:
山上?这是哪里的山?
我惊异地看着母亲。她怎么了?我们一块儿上的山,难道她忘了。
刘妈也醒了,伸手把身上的褥子裹紧了一点。
太太,您糊涂了,前几天我们不是一块儿逃过来的么?
逃过来的?逃到这里干什么,怎么不回家?
她说着便站了起来。
刘妈忙伸出手扯着她的衣襟哀求她:
太太,你这是要去哪儿啊?你听听,这山下还打着炮呢。
她也好几天没好好吃东西了,说话虚弱无力。
山下响起了滚雷般的炮声。
母亲回过头,用一种怪异的眼神打量着刘妈,好像才认识她似的。
突然,她嘴唇逆歪了一下,竟恼怒起来,抬手挣脱掉她的手,狠狠说了一句:
你滚!
她径直往西走去。
她边走边嘟囔着。走出不远,她身子突然晃了一下,差点跌倒。
她朝一旁草地上坐着的一个的妇人喊道:
我要回家了!
声音里有一种愉悦。
我们呆呆看着母亲。饥饿已让我们变得迟钝,她已走出一段路了,我们竟毫无反应。
直听她呼喊起来,我才慌了神,双手艰难地撑起身子,踉跄地站了起来。
我用尽力气才喊出一声妈妈,抬脚便追了上去。
月娘和刘妈也起身追了上去。
刘妈喊道:
她这是到哪儿啊,疯了吗?
我跑着,脚下像踩了弹簧,软绵绵的。仿佛不是人在跑,是弹簧弹着人跑。我吃力喘着气,气卡在喉咙里,有一阵没一阵的。我只能放慢了脚步,才能候上下一口气上来。
我上了一个坡,一眼就看见了母亲的身影。她仿佛是不让我追上她,竟小跑起来。
她在前面跑呀跑的,跑着喊着,喊着跑着,喊的都是我听不懂的话。
喊声惊扰了别人的梦。有几个人搓搓睡眼,惊奇地看着我们。
喊声也惊起了一群黑黢黢的鸟。它们扑棱起翅膀飞向深沉的夜空。引得树木晃动,树叶掉落。
她摇摆的身影在幽暗的山岗或起或伏,时隐时现。
我惊奇,她平日大门不出,养尊处优,跑起来怎么这样熟络。
她几天没吃一口东西,却跑得这样轻松,让我这个少年,像在追赶一只受惊的羊,怎么追也嫌自己慢。
突然,她的身影晃动了一下便倒了下去。
我喊了一声妈妈,奔了过去。
她仰面躺在草丛中。
我嘴唇哆嗦起来,不停地喊妈妈,腿一软,便瘫倒在地。
她的脸不知碰到哪里了,被一滩滩血弄得模糊不堪,鼻孔里还往外冒血呢。
她剧烈喘着气,胸口起伏着,眼睛直愣愣看着我。
我依稀能听见她口中念叨着:
回家,回家。
我跪在地上搀她坐了起来。
月娘、刘妈也赶了过来。看到她脸上的血,都痛哭起来。
刘妈从口袋里扯出一块布头擦拭着她脸上的血。
我们三人又把她搀了起来。她站立不稳,几次快要跌倒。
我们搀扶她一步一步往回走。回到住处,又扶她躺下,给她盖上被子。
我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刘妈和月娘也瘫坐在地上。
母亲突然呻吟了一声,月娘便挣扎着起来,凑近母亲的耳边:
太太,你难受?
我冷。
你等着,我去生火。
月娘起身找柴禾去了,刘妈也起身去了。不一会儿,她们俩回来了,手中捧着些树枝。
月娘点着了火,嘴不停地吹着气。一会儿小火苗颤巍巍从树枝中跳了出来。火越烧越盛,映着母亲的脸。她的脸在火光中鲜红得可怕,还不断有血从额头中涌出。
我们早忘了政府的告诫,竟在山上点起了火。也许所有人都被饥饿折磨着,已无心制止我们了。
刘妈还是用布头为她擦拭着血迹。那块布头早被血浸透了,不能再擦了。月娘只得把身上的褂子撕成几条,拿到小溪边洗了,用布条小心擦拭着她脸上的血。
她的脸怎么摔成这样?
我们问她,无论怎么问,她都表情木然,不说一句话。
等月娘把她脸上的血擦洗干净,她的脸也不再流血。我看到了她颧骨上露出的骨头,她面部竟开始肿胀起来。
她的脸已成了一张面饼,肿起的脸蒙住了她所有的表情。她的脸不再生动,已无从判断她的内心世界。脸上的肿胀也快要把眼睛掩盖了。
可从她细小的眼帘里,我能看出,她不愿在这里,她还要走。
她口中念叨的还是回家。
我们说了许多安慰的话。她脸上依然没有反应。
母亲,你怎么不认识我了。
我不停端详母亲变形的脸。
这曾是一张丰富好看的脸。曾是一本书,能闻到笔墨香味;曾是一幅画,能看到花枝柳叶;曾是一首曲,能领略行云流水。现在书被撕碎了,画被弄脏了,曲悲绝了。
我哭了,为母亲失去的一切。
后来,她睡着了,我也哭累了。
我环顾四周,发现四周都是人,男人、女人、大人、小孩都在这里,都在看着我们。
没有谁能说句安慰的话,没有谁能伸出手来帮一把。
这仅是我们的苦难,只能由自己消受。
我想起了被人分吃的那几个烧饼,心里一阵悸动。
母亲喉咙里又传来舒缓的呼吸声。看她熟睡了,我们的心稍安,在疲惫中都睡去了。
等我醒来,太阳已升得很高,树梢上鸟声清脆。
突然,刘妈喊道:
太太!太太呢?
我发现母亲睡的位置空了。
我们惊叫着四处寻找起来。
树林里、山坡上、山谷中响起了我们的呼喊声。
我们找了一圈没找到,一个个又回来了。我们垂头丧气,相互看着都不说话。
我在一旁独自流泪,泪沾湿了我的衣裳,淌进了草丛里。
月娘站起身对刘妈说:
这么等不行的,还得去找。
刘妈说:
对呀,还得找。
我们又分头找去了。
我懵懵懂懂上了一个坡,看见下面不远的树林里升起几缕炊烟,一阵风吹来,我闻到了一股烤肉香。
看来,火是可以随便点的。生命已经到了这步田地,活着是比引来日本人更重要的事。
烤肉的香味让我不忍离去,我朝冒烟的地方轻轻走过去。越接近那里,肉香越浓。
我走近了,拨开眼前的树丛,看见坡下的空地上点着一堆篝火,火焰跳跃着往上窜动,像舌头一样舔食着两块肉骨头,燃烧的柴禾发出劈啪的声响。
每块肉骨头被串在一根木棍上,已被熏烤得微黄。两个男人用手平举着木棍在篝火上来回旋转。另有几个男女和小孩有的蹲着,有的坐着,目不转睛盯着篝火上的肉骨头。
哪里来的肉骨头?我不禁纳闷起来。
我听到一个孩子的说话:
爸爸,怎么还没烤好啊?
急什么,谁不想早点吃。
一个女人说:
要不先给他一块尝尝。
突然,我呆住了,没再听后面的话。
我看到了什么呀——两根肉骨头上竟连着两只脚。没错,是两只人脚。
我把眼闭上,让自己镇定一会儿。等我再次睁开眼睛,心仿佛跳了出来:
那真是两只人脚呀!
我一阵眩晕,差一点就喊了出来。
我再也感觉不出饿,真想痛快吐一场,把肠子也吐出来。
可我什么也吐不出,我能做的就是赶紧逃跑。
我一转身,看见月娘也从坡上下来了。我紧跑一阵迎了上去,拉住她就往回走。
月娘问:
你怎么了?
没事。
真没事?
没事。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愿说出刚才看到的。
我们又回到坡顶。
我和月娘又找了许久,还是没有见到母亲。我们也打听了不少人,他们都说没看见。
我绝望了,边哭边呼喊着母亲。我肚子饿,快要撑不住了。脚下软绵绵的,有几次身子趔趄了几下,差点就摔倒了。
临近中午,我寻到一处沟底,突然看见不远处的草丛中透出一片紫红的颜色。
我心里一惊,身体本能地颤抖不止:
母亲上身就是件紫红色棉袄。
我走近了再看,那果然是一件棉袄。
离我不远的月娘也跑了过来。
我紧跑几步,扒开草丛,一下呆住了。
母亲趴在那里,脸埋在草丛中,头发披散着,那件棉袄穿在她身上,可腰以下的部分都没有了,只看见一摊血污样的东西。她的棉裤也不知丢在了哪里。
我和月娘哭喊着扑了上去......
母亲就这样走了,她最后的影子留给我的何止是痛。她竟然是这样离开我的。
月娘曾说,每个人都要去那个地方的。现在她去了那个地方。
我们找了个僻静的山脚处,将母亲草草掩埋。我们是用手一捧土一捧土埋她的。慢慢地,她变成了小土堆。土堆下面是她最后的家。那是谁也去不了的地方,那地方只属于她。只有这些混合了我们手上血迹的土和碎石,成了她永远的陪伴。
母亲离去了。可是她走得这样残忍,我是不甘心的。
我想到了山坡下那堆篝火、那几个人。
我和月娘含着悲愤找到了政府人员。
可是一见到那个挎盒子枪的人,我就泄了气。
他饿得没了人形,神情枯槁。他身上的盒子枪还在,可他这副样子,我能指望他什么呢。
他木然听完我们的哭诉。他静静地听,没说一句话。听完脸上也没有一丝表情。
也许在这样的日子里,惊奇的事太多了,也就没有惊奇了。
他还是领了两个人跟着我们找到了那个地方。
可眼前的场景让我颤栗。
我们只见到几簇树丛、一片片枯黄的草,一层层没过脚面的落叶。那堆篝火、那些人都没了踪迹。
那场景明明是我亲眼看见的。
一阵微风袭来,树枝随风摇动,枯叶随风翻滚,周围都是一片自始的风貌,没有人来过的痕迹。
那人脸上不再木然,狠狠瞪着我,我身上像着了火一样滚烫。
这小孩平时就爱撒谎吧,怎么拿他妈妈信口开河呢,要好好教育一下了。
月娘张口还想说什么,那人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
不要再说了。小孩的错,说到底都是大人的错。
我站在一旁低着头,满脸羞愧。
我知道我错了,可我不知道错在哪里。
我心里竟有少许的欣慰。或许我真的看错了。母亲怎会那样死呢?她那么干净,也会用干净的方式去死的。
可是不管怎样,我没有母亲了。
没有了,真的没有了。我没撒谎,自此我再也没见过她。
我抬起头望着夜空。一轮圆月孤寂地挂在天边,给这山野洒下一片宁静的光。
我想,月亮是不会骗人的,它怎么就不能开口说句话,告诉我实情呢。
突然,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天际升起,拖着长长的尾音划过夜空,像蝴蝶一样降落在我的耳畔。
这是母亲的声音:
我到家了,你们走吧,别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