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月娘又上路了,我们还是要去上海。
转眼间,月娘成了我妈妈。一阵狂喜让我承受不住,我很是疯狂了一回。
一路上,我高兴地脱了形,妈妈、妈妈喊个不停。
我蹦着跳着喊;跑到山坡上扯着嗓子喊;会突然窜到她眼前冷不丁喊一声;会从藏着的树丛中突然钻出来喊一声。
我满脑子都是妈妈。看到路边一朵野花,就想起她,忙跑去摘了花插在她头上。往她脸上亲一口,喊一声妈妈;喊一声妈妈,再亲一口。
一只花蝴蝶在眼前飞过。我就在后面撵,可怎么也撵不上。我就又想起她,伤感地问一句:
你不会撇下我走了吧。
她皱了皱眉:
你老这样问,我可真走了呢。
我知道她不会走,又高兴起来,又妈妈、妈妈喊个不停。
我就像日久缺奶的婴儿,乍一触到奶便发狂地不肯松口。
我一遍遍喊着,以证实这不是梦。我唯恐这是一个梦,一旦梦醒,我就又没了妈妈。
我压抑了太久,也正好借这个机会癫一场,疯一次。
开始她的脸还羞红一片。后来就抿着嘴笑。再后来便收了笑,一本正经地说:
不闹了好不好,会把嗓子喊破的。
我被兴奋冲昏了头,已顾不得她的话,冲她大声喊道:
我就要喊,就要喊破嗓子。
好吧,你就这样闹我吧。反正从小到大,你一高兴就闹我。
我不管她,又喊了起来,喊得豪迈而疯狂,我要让世上的人都知道我有妈妈了。
我巴不得地动山摇,要让山川大河都为我鼓掌欢呼才好。
我希望树丛都弯了腰,所有生灵都对她毕恭毕敬。
我要让小鸟都闭嘴,不要打扰我们此刻的快乐。
我在路上翻着跟头,在草丛里打着滚。
周围都乖极了,仿佛都竖起了耳朵听我闹,都睁大了眼睛看我野。我成了这里的主宰,可以由着性子做我高兴的事。
我气喘吁吁,大汗淋淋。可一会儿,我就浑身瘫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等我再站起来时,腿脚竟沉重起来,仿佛有一种东西把我身上的气力给抽走了。
她说:
你这样疯,把力气用光了,还怎么赶路。
没错,我还饿着肚子呢。
走了一阵,她的话就应验了。
翻过一座山,我就气喘吁吁,浑身乏力。感觉山里的空气像一个火钩戳进肚子里,把我的肚子掏得四壁皆空。
我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就像一所空房子太想填进一些家具,我想完了一块饼、就想一宗糯米团子;想着一碗稀饭,就想一大碗肉丸汤。一时,我吃过的所有美味都涌了上来,它们从我嘴边一一滑过,就是不肯进到我口中。
它们在戏弄我。它们何苦偏在我想它们的时候戏弄我。
我望着前面的小路。小路如蛇一样蜿蜒曲折,淹没在树丛中。又在树丛的另一端伸了出去,上到另一座山的顶部。
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还要再翻越一座山。
我泄了气,脑子虚弱得一片空白。那些好吃的东西都不见了。我想,它们厌倦我了,连戏弄我也不愿意了。
只有我的肚子理会我,善解人意地咕咕响个不停。它在同我一起抗议。
空泛肚子里异常活跃。一会儿一股空气灌了进去,那里就有一种空虚的鼓胀。一会儿这鼓胀如泄气的皮球又干瘪下来。
我饿了,就越想吃;越想吃,就越饿。
我为什么在她家不好好吃一顿呢。可一想她家也没什么可吃的。
她问:
饿了吧?
我往肚子里咽下一口吐沫,强迫自己觉得咽下一口米汤,底气十足地说:
不饿。
我不愿让她担心。
她说:
你瞒不过我的,怎么能不饿呢,这几天都没正经吃东西了。
她环顾一下四周提醒我:
走路用点心,这山上有酸枣,还有野果呢。
她说话有气无力,走路身子摇摆。这几天她也没正经吃东西。
我们边走,边搜寻着可吃的东西。我的确看到了一些酸枣丛、野果树。可上面都是光秃秃的。酸枣、野果早被避难的村民摘光了。
我走到一处山巅停了下来,有气无力看着四周。
远处山峦起伏,有发情的野鸡在焦灼地呼唤;脚下坎坷不平,有小鸟在打情骂俏。到处都是绿的、红的、黄的树丛、花草。这里应该跟往常一样,什么都不缺,唯独缺吃的东西。
回想起我们上国文课时,先生在朗读课文,读到动情处还他还忘情地张开双臂,将大自然比喻为母亲。可现在大自然怎么养不下我们两个人呢。
我们没有找到一点吃的,好容易一步一步下了山。
我们似乎迷了路。只一瞬间的功夫,我们便走进了地狱。
这里似乎才经历了一场战斗。
房子被烧了,庄稼被践踏了,收成被遗弃了,树木被摧残了,河水被玷污了。
我举目四望。枪、炮的散件像牛粪蛋一样散落在各处,被炸毁的战车像被车裂的犯人没了形状,人和马的血像画家在山野上的胡涂乱抹不得要领,倒毙的士兵脸上还残留着最后一抹痛苦。
这不听话的腿脚,怎么将我带到了这里?
这恰好是日本兵进攻,国军撤退的路线。
太阳在袅烟下灰暗下来,天空像一块黑布罩住了头顶。一群乌鸦在一顿血淋淋的饱餐后,又呼扇着翅膀冲向天际。
猛然间,我看见月娘的脸变得灰白。她显然看见了什么。
我也看见了,那是一匹枣红马,正躺在一沟渠边。它的肚子被炮弹打了个窟窿,窟窿里涌出了肠子。
多么熟悉的马。
我和月娘急忙奔了过去。
枣红马一动不动,可我还是看见了它身上的烙马印。那个彭字像毛笔写在纸上的。
我喊了起来:
这是我们家的马。
月娘瞪大了眼睛:
这么说爷爷、爸爸在这里。
我们便喊着爷爷和爸爸,四处找寻着。
找了一阵,没找见他们。都是国军士兵的尸体。
又寻了一阵,还是没有。我焦急地口干舌燥。
一些难民在死人身上翻找着东西,大口咀嚼死人留下的干粮,仰脖畅饮死人留下的饮水。还有人把死人的衣服、裤子、鞋脱下,穿在自己身上,伸伸胳膊、扭扭屁股在自我欣赏。
他们说日本人的尸体都收走了。老百姓又没有打仗,不会死在这里的
我一阵庆幸,说不定他们还活着。
爷爷、爸爸,你们在哪里?你们真要在这里轻喊一声我都会听见的。
我和月娘走累了,瘫坐在地上喘息着。
我们相对无言,用手抹着脸上的泪。不知是为死人哭,还是为他们不在死人堆里庆幸。
我听到了汽车马达声。我回过头,看见几辆汽车,像虚脱的病人在蹒跚行驶。遇见尸体,汽车便停了下来,从车上跳下几个戴口罩、手套的人,把已僵硬的尸体像搬运货物一样抛到车上。很快尸体堆积了好几层,并随着车的颠簸而晃动。那些尸体不哭也不闹,顺从安静。
一股腐臭味扑面而来。我捂住鼻子和嘴巴,可还是吐了。也只吐出一点点水。
我浑身无力,感觉有个东西在把我往上拽。
我哭了:
妈妈,我快死了么?
不许乱说。
怎么有个东西在拽我上天呢。
不许乱说。你饿昏头了。
真的。
不是真的,老天爷不会让我们死的。
她说着,用手疯了似地清理地上的碎石土坷,然后双腿蜷坐在地上,闭上眼睛,双手合一:
天啊,高高在上的天。你睁开眼睛看看吧,我们可是你天底下本分的人啊。我们白天做活,晚上睡觉。吃自己的饭,穿自己的衣。家里没有别人一粒米,没有别人一根线。走路都怕踩了别人的苗,说话都怕搅了别人的梦。我们没有非分之想,只想活下去……
我周身热了,真切感受到了天的力量。
一群乌鸦仿佛听懂了她的话,呼啦一下飞窜而起,张着宽大的翅膀,奔天际一点点远去。
她闭眼静默,一会儿睁开了眼。
天说了,它不收你。
天真这么说的?
真的。
我心里升起一丝微光,那是生的征象。
这是不是也表示爷爷和父亲还活着?
此刻,西边的天空现出一片金黄色的云,是我熟悉的颜色。
以前,在家的时候,我和小伙伴们背着书包,告别先生,走出学校,走在回家的路上,天就是这样的颜色。
这是天在启示我吧。
我的手脚又有了力气。我说:
妈妈,我看见家了,我要回家。我要找爸爸、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