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月娘跌跌撞撞到了家。
可眼前这个家更为不堪。
外墙全塌了,只剩下墙基;所有的门、窗都被卸下了,不知所终;房梁被抽走了,屋顶通天,星光照耀。
我们走后,又有人进来,把能用的东西都拆没了,拿走了。
没有家了,再怎么看也没有家了。
爷爷和爸爸显然没有回来。他们若回来,家就不是这个样子。
我站在废墟前哭了好一阵子。
月娘说:
到别人家去问问吧。说不定他们回来过,又走了。
我想起进入小镇时,没有看见一个人,没有听见一点声响,小镇还有人吗?
我们仍拖了疲乏步子沿街找寻。
时间已过正午,太阳已经偏西。天空显得落寂,只有几丝淡薄的云在无聊地游荡。懒洋洋的阳光随意铺在片片残垣断壁上。眼前的景物像电影片出了故障,静止了,不动了。
房屋没有了,只剩下轮廓;人没有了,只留下脚印;连猫狗都嫌弃这里,不见了踪迹。
我们转了几条街,又沿河岸找寻了一遍,仍没见到一个人,一条船,听到一点声音。只有河水还在不知疲倦地流动。
小镇被遗弃了,像淘了米的水倾在水里远去了。
我和她的眼睛湿漉漉的,为不再的小镇,为死去、逃走的小镇人。
我们不知不觉又往家走去。
走着,我突然停住了脚步。我怀疑耳朵出了毛病,是谁的声音呼唤我?这不是幻觉,她也听见了,也停下脚步四下搜寻着。
声音没再响起,耳边有温热的风流过,树叶似动非动。
我们逗留了一会儿,正准备离开,声音又响了起来,清晰可辩,像一个人在轻轻喘息。
我不再犹豫,循声走了过去。只走了几步,就在一座墟堆旁,看见一位手扶门框的老妇人,正朝我们张望着。
我认出来了,是西街的黄阿婆,同奶奶的娘家同村,也是在那一年嫁过来的。
仿佛见到了久别的亲人,我发疯地跑向她,大声喊着:
黄阿婆!黄阿婆!
声音在寂静的上空回荡,小鸟在树杈上惊异鸣了几下,小镇一下醒了。
就在黄阿婆快要站不住的时候,我上前扶住了她。几行浊泪浸染了她脸上的皱纹。
我把她扶到院子里坐下。院子里一片狼藉,我惊异地东张西望。
月娘也进了院子,看到眼前的所见便问:
阿婆,你怎么没走啊?
她擦了把泪,从喉咙里咕噜出一句:
老了,走不动了。
我问:
你住在哪里?
她用手颤抖地指了指残破的墙角。我看见一个用树枝搭起的窝棚,地上铺了一块脏兮兮的棉褥子。
我又问:
他们呢?
唉,都走了。我走不动,只有呆在这里等死了。
她儿子、媳妇还有孙子、孙女都逃到外面去了。
黄阿婆的眼眶中又溢出几滴泪说:
唉,可怜你奶奶,我劝她好半天,她还是走了绝路。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颤颤巍巍把手伸进衣兜里,小心摸出一张折叠的信纸递给我:
这是你哥哥留给你的。
我一阵惊喜,一旁的月娘也用双手捂住心口说:
感谢老天,他们终于有消息了。
信纸上有几行熟悉的字体。
润生并月娘:
此次回来,家破人去,甚是悲戚。得知你们相携出走,不知去往何方,心里焦急万分。曾设法找寻,怎奈毫无线索。有幸巧遇黄阿婆,才得以留书一封。
已知母亲故去,悲痛不能言说。仍不知爷爷、父亲的下落,想来境况不容乐观,应作最坏之心里准备。
我们回上海了,真不知明天会如何。若有幸见到此信就到上海找我和姐姐。彭润邦。
这是哥哥写给我们的。原来哥哥、姐姐又回来找我们了。
黄阿婆说:
亏他们走得早。要是晚走半天,准没命的。
哥哥、姐姐离开几个小时后,日本军队尾随中国军队而来。中日两军在此反复争夺了两天。后来,中国军队撤走了,小镇也完全被摧毁了。仗打起来的时候,黄阿婆是躲在她家的地窖里的。日本人走了,她才挣扎着爬出来。
她要等她儿子一家回来。
第二天,我们再到她家时,发现她坐在大门口,身子倚着焦黑的门框一动不动。
她死了。
我们把她埋在了院子里,就像埋葬奶奶一样。
整个小镇就剩我们两个人。战争把我们遗漏了,世道也把我们遗忘了。
我们坐在家的废墟上,不再等什么,而是最后看一眼这个家。
这里曾有过卧床,让我们从夜晚睡到白天;曾有过厨房炉灶,让我们从早到晚都有一日三餐;这里曾有过相守的人,让我们有了家人之乐。
现在,这些理所当然的东西都像废墟的黑烟飘走了。
饥饿涌了上来。她肚子咕咕叫着,脸色苍白,两眼空洞。我肚子干瘪,浑身已没有一丝力气。
几天了,我和她没见过一粒粮食。
我们要马上找到吃的,不然就饿死在这里了。
我们挣扎着起身搜寻着。
我匍匐在地上用手撑着艰难挪动着。每挪到一个地方,就用虚弱的手指在瓦砾中一点点翻动。每动一下,哪怕是一个轻微的举动都要使出浑身气力。
厨房、堂屋、爸妈的卧室的瓦砾都翻遍了,什么都没有找到。
突然,她的眼睛里有了光。只见她从厨房破碎的瓷盆中摸到半盆米饭。可我凑近一看,米饭早已发霉。她试着往嘴里送进一口。可马上又都吐了出来。
米饭已经不能吃了。
突然我眼前一亮,仿佛看见了父亲,腋下正夹着一个点心盒进入我的卧室,然后走到我床前,俯下身子.....
我来不及把接下来的情景回忆完整,用颤抖的语气说:
那里有饼干。
我艰难爬过堂屋,爬过一道门,进到我的卧室。她也跟着爬了进来。我们就用四只手在瓦砾中艰难地翻呀找呀。终于,在一堆桌椅的残木中,找到一个被挤压变形的点心盒。
我记起来了,这是父亲最后一次回家,带给我的一盒图案精美的点心。那铁盒在点心的支撑下,只稍微变了形。
当时我太困了,只想睡觉,父亲就没有打开这个铁盒子。
她拂去盒上的尘土,上面果真露出了精美的图案:一个滚圆的小胖孩正看着我们笑呢,
她用力掰着盒盖,可盒盖纹丝不动,汗珠已流到了她的下巴。她歇息了一会儿,又继续掰着,掰得身子都瘫软了,盒盖才被打开。
打开了!
我喊了一声,浑身无比轻快。
我们又一次得救了。我在吃进第一口点心时已分不清是笑着的,还是哭着的。
我们吃着点心,一种活着的滋味在身上窜动不已,一下弥漫了全身。
我声音颤抖地对她说:
妈妈,我们不用死了。
她咽下一口点心,抬起头,看着天。天上繁星似锦,一副富足祥和的样子。她喃喃地说:
老天开恩了,她没忘记我们。
吃饱了肚子,那股幸福的困意便涌了上来,那是我在这个家当少爷时常有的感觉。现在,我终于能够重温过去的幸福。整个白天我和她都在梦乡中,睡得忘了废弃的家,忘了废弃的小镇,忘了战争。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已是夜晚,天上的星星正一个个笑盈盈瞧着我们呢。我整个人也有了精神,大脑也在长时间的混沌中有了一种清醒。
突然,我从地上蹦了起来,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劲儿让我把她也从地上拽了起来。
我抱着她在原地转了好几圈,我大声喊着:
有钱了,我们有钱了。
我不顾她惊愕的表情,拽着她就向后院跑去。
到了后院,我用手指着树下的一片碎瓦砾说:
就在那里,奶奶、妈妈埋了财宝,是一个用布包好的木匣子。
我们就动手挖了起来。挖了一阵,手渐渐不济。她就到前院拿来一把小铲子——那是爷爷给我清扫卫生用的。
她挥动小铲挖了起来。挖着,她突然停下,回过头问我:
你没记错?
没记错,就是这里。
她继续挖了下去。她挖得很深,一会儿便成了一个洞。
我把手伸了进去。两块砖的轮廓在我手上的感觉异常分明。我说:
快成了,砖底下就是。
她伸进一只手,用力搬动着砖块。她急促喘着气,大滴的汗珠模糊了她的脸。我在一旁,不时用衣服替她擦着汗。
她终于把一块砖拿了出来。不一会儿第二块砖也被拿了出来。
她把手又伸了进去,回头看了我一眼说:
没错,是个木匣子......
我们有钱了,木匣里大半是首饰、珠宝,还有几块金条。这些财宝是爷爷、父亲每次带回来攒下的。珠宝、首饰有些是奶奶、母亲戴过的,大部分是新的。
我把一串金项链戴在她脖子上。金项链就在月光下熠熠发光。
她不好意思起来,伸手把它摘了下来,放进木匣子里。
我戴不惯这东西,还是留着你作学费用吧。你还是要上学的。
我鼻子一酸,抱住她说:
妈妈,我一定把你打扮成贵妇人,就像我妈那样。
她用手抚着我的脸,说话语气悠长:
我不像她。好在我比她有福气,能看到你有出息的那一天。这是你们彭家的箱底,也是你有出息的本钱,可不能有什么闪失呀。
我们又上路了。我背着这个木匣子,去上海的路一下明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