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升少尉了。
这本是高兴的事。可这前后发生的事,却让我高兴不起来。
这还起于五十年代初在台北发生的一次粮食风暴。
那次风暴曾让我心潮澎湃。
我从没见过这么多人在同一时间不约而同聚在一起发出如此整齐的呐喊。
人群像蝼蚁一样从各处聚集而来,雨点般的石块砸向了米店的门板,警察挥舞着警棍在厉声恫吓,拥塞的街道上汽车司机焦急地按着喇叭。
像久旱的庄稼突遇了一场大雨,我竟有一些亢奋。
粮食出事了。先是八堵出现食物中毒,接着大同、万华等地也出现食物中毒。一时间,食物中毒好似鲤鱼山上疯长的野草,大有在全台北蔓延之势。
那些日子,医院里的病人,无不是用手捂着肚子作痛苦状。他们的病因只有一个:食物中毒。
米是我们每天要吃的。尽管那个时期食物匮乏,但台湾岛相对发达的稻米种植业让我们每天都能吃上米。
可是父亲那点薪金却不能让我们随心所欲地吃。我们做饭都谨小慎微,生怕不小心就把该明天吃的米提前下锅。我们吃饭都吃出了经验,尽量细嚼慢咽,好让米香在口中多留一会儿。
然而被我们奉为天的米竟出了问题。
政府、军警出面了。
米店上了门板,门板被贴了封条。
从街面上传来消息说,在很多米店陆续发现涂了石蜡的霉米。
有人将霉变的陈化米涂上石蜡,黑黢的米粒就像新米一样光鲜惹人。
这天我们屋后的吕婆婆和她5岁的孙子食物中毒被送往医院,眷村也有了食物中毒患者。
村子里人心惶惶。有人家竟把米倒在门口处晾晒。据说在太阳底下,石蜡会融化,发霉的米会像孙悟空棍棒下的白骨精显出原形。
这天中午我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发现眷村成了米的晾晒场,很是壮观。有位阿姨双腿跪地,用手抓一把米,在太阳底下紧盯着手掌心上的米粒,像看一个怪物。
过了几天,又有了惊天的消息:在霉米中竟发现了军粮。
事件竟牵扯出军中腐败,我们这个粮服库也受到牵连。
一天上午,一队宪兵涌入粮服库院内。很快军令下来,所有人员取消休假,原地待命。
庆幸的是,通过对军粮编号查证,市面上流出的军粮不是出自这个粮服库。
结果出来后,负责检查的长官似乎很不甘心,又命财务稽查人员核查帐目。不想还真发现了问题:帐上的一些物资去向不明,粮库出纳中饱私囊的嫌疑很大。
而父亲正是这个粮服库的会计,他要是栽倒在这件事上,我们一家老小就真要呼天喊地了。
那天傍晚他下班回家,一进家门就往床上一躺,心事重重。
她上前问:
什么事让你不高兴?
一个大事,掉脑袋的大事让我拦下了。
他额头上渗出了汗。
什么,掉脑袋?
对呀,刀已经举起来了,马上要人头落地了。
他说起了白天军营里刚发生的事。
账上的物资去向不明,大家的目光渐渐集中于父亲的同事张会计身上。
新来的主任眼睛狠狠盯住张会计,脸阴沉得可怕。
你说,为什么要这么干。你不知道这是要枪毙的吗?
可张会计并不买账,突然跪下了。
不能啊,孔主任,您要这么说,我一点活路都没有了,我真要死给你看了。
那你让我怎么说?
我生活困难不假,可这些都是军中弟兄的口粮,我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打这个主意。
可是那些物资都哪儿去了?莫非长了翅膀自己飞走了不成?
孔主任,您是真不知道还是怎么的,我们从大陆过来才几天。从苏北到长江,从长江到福建,被人家撵得一路跑,丢了多少家当。那些帐目都不知道经过了多少人的手,您非要让我说清楚,这不是让我死么。
孔主任决定重新彻查。他找来了父亲。
德仁,你是老账房,你要帮我一个忙,也要帮他一个忙。
父亲想了想答应了。
父亲是同那个稽查会计一同查的。
两天后父亲终于翻出一个残破小本,尽管字迹模糊,可他还是辨认出那批物资的去处。
孔主任让他连夜写一份详细报告。
他吃过晚饭,便去了军营。他要在晚上将那份报告赶出来,第二天一早报告要交到宪兵司令部。
那个夜晚,闷热异常。他一只手摇着一把竹扇,一手写着报告。
他写累了,便在院子里站着乘了一会儿凉,却发现路灯周围有烟雾漂浮。
他眨了眨疲乏的眼睛,突然意识到,哪里着火了!
他顺烟而寻,在一座被服仓库发现了火源。
他大声喊着救火。
可没有人听见。那几个执班的官兵不知跑哪里去了。
他返回屋子拿了一把铁棍撬开了库房门锁,一脚把门踹开
他又回去把一块浸湿的毛巾盖在头上,端起一盆水就冲进了仓库。
他冲进去,退出来,不知浇了多少盆水,后来他栽倒在地昏了过去。
等他睁开眼睛,眼前不再是浓烟,而是医生、护士向日葵般的笑脸。
后来,他得知由于他扑救及时,火已灭了。
他的身体也无大碍,只是由于缺氧造成大脑暂时性休克。他只在医院躺了两天就出院了。
他救了一个同事,也救了一场火。
他出院五天后,就从一个底层士兵破格晋升为少尉。
一场食物中毒竟让他升了职,我们一家人该如何向躺在病床上的患者交代呢。
他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阿姨,她笑了笑说:
咱们家也有长官了。
她说完就低头继续洗衣服。
看来她不是特别高兴。
而我们都高兴得喊了起来,满屋子都是我们叽叽喳喳的说笑声。
我太骄傲了,我觉得整个眷村都要为我们欢呼才对。
以后我走在街巷里人们都要争着向我嘘寒问暖。我走进教室同学们都要以羡慕的口吻议论我。
我越想越兴奋,浑身燥热得透不过气来,便走出了家门。
路灯下几个军人在打牌,几个太太在聊天,几个小孩子在抓蛐蛐。没人注意我,我也没有听见一句跟父亲有关的话。
我滚烫的心渐渐凉了下来。
第二天到学校,同学们议论着眷村的事,连猫、狗都说到了,就是没有说到父亲。
赵叔,刚买了一台半导体,一路上给这个看看,给那个瞅瞅,也没有说到父亲。
这拥挤吵闹的村子,一堆堆男男女女,一群群老老少少,他们心中竟吝啬得不肯给父亲留下丁点位置。
我的期待一点也不过分,我的埋怨也是有理由的。
在眷村,阶层是一个绕不过去的门槛,这里的人每时每刻都可以感受到阶层的落差。
在大操场的北面有几栋二层小楼。差不多每天早晨,我都可以看见一个长官牵着狗走出大门,悠闲地散步。
这一景曾羡煞多少大人小孩。大人们敲打自己的孩子,常拿小楼里的长官作励志素材。
我常远远望着那个长官和那只狗,心中升起一种苦涩的羡慕。我多么希望从小楼里走出的是父亲。
我脑子里整天想着官呀官的,我脑子里都是父亲身着官服的想象。
长官可以住大房子,可以想训谁就训谁,可以想吃什么就让手底下人去买。
我们小孩子也屈从于阶层,不能同高级长官的子女在同一教室上课。
长官已完全征服了我。
我羡慕那条狗,可以随时闻到长官大皮靴的牛皮气味。那气味里有一种威严。
我甚至愿意作长官门前的草。他的大皮靴每一次经过,那些草好像也比其他地方的草更容光焕发。
在眷村,官在人们心中重如千钧。
但父亲这次升职却没有激起任何浪花。这让我手足无措,我竟怨恨起来。
我在心里把这排房的邻居们都骂了个遍。
我骂起了赵叔。这么高大的汉子却小肚鸡肠,不敢看一眼我家的幸事。
我骂起了王叔。以前他经常到赵叔家串门。可父亲升职好几天了,他还这样。路过我家门口,就是不肯进门拜访。
我终于忍不住对父亲抱怨:
你都成长官了,怎么这些人还像以前那样?
以前哪样?
以前你不是长官,他们可以不来看你。可你现在是长官了,他们就应该来道喜。
父亲笑了,阿姨也笑了,一旁的家辉喊道:
对呀,爸爸升官了,他们应该给我们下跪才对。
父亲朝他皱了皱眉:
小声点,让人听见就成笑话了。
阿姨放下手中的活,把小弟搂进怀里说:
你们小小年纪,还操大人的心。你爸爸是秀才,是不需要用官来抬轿子的。
我一下索然无味起来。心想,也许她说的对,这真不是件大不了的事情。
一天下午,我和赵忠义都把作业搬到了自家门口,正写着字。不知怎的,我又想起父亲的事,便忍不住朝他喊道:
知道吧,我爸爸是长官了。
忠义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写他的字。
我突然觉出他的冷淡是一种侮辱。
我怒不可遏大声喊道:
你听见没有,我爸是长官了。
我仿佛听见他嘴里嘟囔一句:
不就是个少尉么?
一听这话我的肺都要气炸了,血不住往脑门冲,起身便冲了过去。
他也站了起来,脸上有一股凛然之气,让我的心里一怯。
可我已冲到他眼前,已无可后退,只得照着他就飞起一脚。
他敏捷地躲开了,还趁机抱住了我踢出的腿。两人撕扯起来。
王叔从屋里出来,大喝一声把我俩拉开了。
他是河南人,那天他患感冒请假在家。他用浓重的鼻音训斥说:
都给我立正。你们想弄啥?想翻天?告诉你们,别以为放了学,老师管不了,就无法无天了。不中。老师管不了,我管。
他又瞪着我:
看啥看,你还真他娘的熊气,跑到人家门口撒野。你厉害,来打我吧。
我瞪了他一眼,不服气地把脸转到一边。
他语气缓和下来:
你小子,小小年纪,毛病不少啊。你爸不就是当了个少尉么,有啥大惊小怪的,上了战场,还不都一个样儿。
你往那儿看。
他用手指着那几栋小楼,似乎戳中了我的痛处。
看着眼馋吧。那是些啥人,你知道吗?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好几回的人呐。你以为长官那么好当?
他找把椅子,把椅子往地上狠狠一掷,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怒气冲冲瞪着我和忠义。我和忠义被他瞪得心虚,一动也不敢动,就那么老老实实站着。
他用手指着自己的脸:
你看我,当兵十来年了,还是个伙头兵。我怨谁了?我谁都不怨,因为我怨不着谁。你们知不知道,我那口大锅送走了多少人?
他突然嘴唇颤抖起来,眼眶里忽闪着泪。
算了,不说了。说了你们也不懂。
一天傍晚,我们刚吃完晚饭,就听门外有人敲门。
阿姨正在刷碗,听到敲门声,便过去开了门。
王叔站在了门口。他一只手拎着一瓶酒,另一只手里是一包浸了油的草纸包。
他是单身,本应住集体宿舍。可他有癫痫,董主任为照顾他,便在我们隔壁分给他一间小屋。
她说:
王大哥,真是稀客。
啥稀客。你们一大家,又是大人,又是孩子的,我一个老光棍,来讨这个厌干啥?
王大哥,你真会说笑话。我们应该先拜访你才对。
拜访啥。我那儿就是个睡觉的地方,又不是家,又没地方给你们坐。
父亲听到声音从里屋走了出来。
老王,又不是过年,还带什么东西呢。
怎么,不能跟你喝一杯?你这喝过洋酒的人,就不兴喝点烧酒?
好,王大哥,冲你看得起老弟,咱们晚上就喝一顿。
嗯,你越来越不像秀才,越来越像兄弟了。
阿姨又出门做了几样小菜,两人就在外间屋喝起酒来。
她让我们进了里屋,自己出门找人说话去了。
外屋就只剩下两个男人。
只听王叔说:
唉,这两天心里怪难受的。你说,我对两个孩子发什么火呢。孩子们不懂事,我更不懂事。今天我来,没别的意思,兄弟升官无论如何得祝贺一下。
别这样,我这个人挺简单。再说这个芝麻大的官,有什么好祝贺的。
原先我也这么认为,可是现在我不这么看了。
此话怎讲?
不看你这个官,就说你立的这个功,谁敢吹牛说他行?我看非你莫属。你救了一个家啊,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呐。这就不一样了。这个少尉要是给了别人就真没天理了。来,祝贺,干了。
那天晚上,他们每人喝了一瓶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