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愿听见警笛声。在街上若遇见警车呼啸而过,我会背过身,闭上眼,捂住耳。警车成了可怖的东西。
父亲被抓的日子,我胸口像堵了块砖憋屈抑郁。
没有心情玩耍,没有精力做功课。放了学,我们就把自己关在家里,一个个呆坐在床上,你看我,我看你。看着泪就挂在了脸上。
同学中就我父亲成了犯人,我也成了另类的人,去学校成了一件难堪的事,谁愿意遭人指指点点呢。
早上,她准备好了早饭,我看着桌上的饭冷不丁说出一句:
今天真不想上学了。
家洁问:
阿姨,能不能不去学校?
她惊异地看着我们,好久才说出一句:
真是爸爸的好孩子啊,他把这个家弄成这样,现在轮到你们折腾了。好,既然这样,我也不干了,回去找我儿子去。
我和家洁低头不语,她又继续说:
不想上学?可以啊,我不管,有本事你们去见他,他同意了,我没意见。我算什么呀。
她一屁股坐在桌旁把脸埋在手中抽泣起来。
一时泪如潮涌,她从衣服口袋抽出手绢擦着泪,可泪仍没有停歇的迹象。她这几天的冤屈竟在这时释放了。
我和家洁都慌了神,不知所措。家辉坐在床上嘴撅了几次终于哭出了声。
她擦了把泪,抬头看了看我,缓缓问出一句:
真不上学了?
我慌忙说:
去,去。
她喊道:
那还不赶快吃饭。
我和家洁乖乖坐下,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我偷看了她一眼,她还侧身坐着,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知怎的,我对她竟生出感激来。
以后几天她还是那样,每天除了做饭,她便同赵姨去那个情治单位大门口守候。
她们已经守了三天了,没有一点消息。
每天她们很早就赶过去。大门口附近不让站人,她们就在对面的马路边上候着。每次去,她都领着小弟。
她是特意这样做的——女人配小孩子是博取同情的最佳搭档。
我和家洁还是每天上学。
真没想到,班上一如往常。好像大家都不知道父亲的事。
过了两天,中午我放学回家,王小水撵上了我挺神秘地说:
知道吧,那天早上赵先生到教室告诉我们谁都不准提你爸爸的事。还说以后我们跟你说话要注意,不能让你伤心。赵先生还说,人家有难的时候,千万不能在人家伤口上撒盐,这是做人起码的原则。
赵先生是学校新来的校长。
我猛然想起,那天早上我一进教室,赵先生正同国文老师小声说着什么。国文老师看我进来,就把我叫了过去,还给我一张纸条。
胡家范,你拿上纸条到总务那里领一盒粉笔。如果总务没上班,你可以在门口多等一会儿。
原来这是国文老师有意支开我,留出时间让赵先生给大家打预防针。
我对二位老师顿生敬意。
后来,同学姜惜殿的爸爸因为通共被枪毙。他妈妈疯了,整天在街上闲逛。
赵先生又一次到教室打了预防针。
当时姜惜殿也不在教室。
可是她们的守候并未见到效果。
一天下午,我放学回家,就见她和赵姨
正坐在床上商量着什么。家洁、家辉还有赵忠义兄妹都在小板凳上坐着。
赵姨说:
转了一大圈,却扯上了宋美龄,这个饼画得太大了吧。看着像个老实人,可是太离谱了。他跟那个女人也不正常。
她没有马上说话,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才说:
我要吃这个饼。有总比没有强。
赵姨惊讶地看着她。
宋美龄能随便见么?
她们说起了宋美龄。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半导体里听过。可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原来今天早上,她们照旧来到那个大门口。一会儿,从大楼里走出一位戴礼帽,穿中山装的中年人。他在门口边溜达边抽烟。
她看出这个人是个管事的。不知哪里来勇气,她跑了过去,突然跪下,双手抱住了他的双腿。
他被弄了个措手不及。
你干什么?快放开我!
他使劲把腿往外抽。
她也紧紧抱着不松手。
卫兵赶了过来,可并没有动手。
他说:
非要动粗吗。
她没有松手,哀求道:
长官,你行行好,救救我男人吧。
你男人是谁?
他叫胡德仁,粮服库的会计,帮邻居写了一封家信就被抓起来了。他真没有通共啊。
赵姨领着家辉也赶了过来,在他面前也跪下了。
家辉也哭了起来,三个人哭在了一起。
他微微笑了笑说:
原来是这个事。家信?鬼才相信吧。
真是一封家信哪。
卫兵说:
大姐,你松手,你这样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她还是不松手。
卫兵仍以和缓的口气说:
大姐,听我的话,把手松开。
他冲她眨了两下眼睛。
她这才打量了他一番——宽厚的嘴唇,两只清澈的大眼睛。这是一张老实的面孔。
她松了手。
长官说:
还有脸说。你们冤?那八十多个国军弟兄冤不冤?
她脸色大变。
你说什么?八十多个国军弟兄?
我犯的着跟你说吗。
他命令卫兵:
赶快给我轰走,轰得远远的。下次再让我撞见,军法处置!
他整理了一下衣服离开了。
卫兵说:
大姐,你起来,我有正经话说。
她看了看他,慢慢站了起来。
他说:
再过一小时我换岗。你们别在这里等着。要不然长官要找我麻烦了。
他用手指了指西边。
看到了吗,那边有个巴士车站。你们就在那里等我。
她疑惑地看了看他,随后点点头。
一小时后,那卫兵没有食言,如约来到车站。
她才发现他竟然这么高,足有一米八几的个头。
他依旧穿着军裤,可上身换了一件干净的白衬衣。他说:
让你们久等了。
赵姨说:
大兄弟你用不着客气,你来了就好。我还以为你和长官串通好了把我们骗过来的。
他是什么东西,我能跟他一样?他们这些人我惹不起,也看不起。为了争功可以把白的说成黑的。在他们手里屈打成招的事太多了
她急了。
他们在里面还挨打?
这叫我怎么说呢。我要说他们挨了打,你们往上告,上面也查了,说根本没有的事,是诬告。其实他们根本就没去查。
他们怎么能这样?
他看时间不早了,便说:
中午我请你们吃饭。
她说:
我们哪有心情吃饭。
赵姨冷冷地说:
你不会耍什么花招吧。告诉你,你耍花招我们可不饶你。
他说:
不敢。我要是耍花招,就把我大卸八块当饭吃。
她们跟他走了。
约莫走了一里地,他们来到了一个居民区。这是隶属空军的一个眷村。
他抱着家辉,走入一个胡同,进了一家阿香酒馆。他说:
这是我安徽一个小妹开的。她先生是空军。去年驾机到湖北执行任务,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酒馆是一间日式板房,里面不大。那个安徽小妹正坐在柜台后。
女人的脸嫩白油光,描着细眉,涂着大红唇膏。
看来他俩很熟,一见面就说了一些男女间肉麻的话。她叫他广哥,他称她华妹。
两个女人有些不知所措。
他觉出来了忙向她介绍两位大姐。
她让了座,倒了茶。
阿姨已经不耐烦了。
大兄弟,我们不要吃饭,我们就是想听你的正经话。
广哥说:
话要说,饭也要吃。华妹,给我们烧个毛豆腐,炒盘芋头,再炒盘冬笋。
华妹说:
这才对嘛。进了店哪有不吃饭的道理。
阿姨又说:
这样吧,我们请你。不能让你破费的。
赵姨也说:
我们初次认识,你这样我们可承受不起。
广哥说:
今天你们就是贵客。说句实在话,见到你们,就像见到了亲人。
赵姨问:
家里还有什么人?
他说:
爸爸,妈妈,一个姐姐,一双弟妹。都在安徽老家。他们还不知道我到了台湾。
阿姨说:
大兄弟,这饭我们吃不香的。我们的男人还关在里面呢。
华妹问:
怎么两位大姐的男人吃了官司?
阿姨的眼圈红了。她和赵姨就说起了两家男人的遭遇。华妹眼睛红了,她用手擦了一下眼角说:
人心都是肉长的,给家里写封信就是通匪。我们都不该有父母,都不该有兄弟姐妹,也不该有丈夫......
她说不下去了,这个话题似乎勾起了她伤心事。
广哥说:
我在这个单位已经站了半年岗。多少知道一些里面的情况。
大陆失陷,国军退守台湾,蒋总裁认为国军的失利,是因为我们内部有通共分子。一些重要军事部署,才开完会,共党就知道了。
谁是共党呢?这些天,我看着一个个像走马灯一样,这个进来了,那个又被拉出去枪毙了。
说了都不信,我们排长也被抓了,没几天就给毙了。大家都蒙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找不着北了。同事、朋友、亲戚,家人——谁能说我是?谁又能说我不是?人的脸上又没有刻字。可能只有这些不会动的桌椅板凳是放心的。
现在都在全力整肃内部。可怎么整,其实上峰也没有准数。整着就走了样,就开始乱捕,乱杀。
他压低了声音:
你们都不知道,已经杀了好几千人了。现在杀人太随意了。我有时问自己,那些被杀的人难道都是共匪?
我看未必,很多人都只是怀疑,并没有真凭实据。我敢断定,多数人是冤枉的。
其实,这个道理上下都明白。可是上峰有令,谁敢放人啊。万一放错了怎么办。
今天上午,那位长官不小心透露了案底。这个案子涉及80多个国军弟兄,非同小可,我看短时间内是不会放人的。
华妹着急了。
广哥,你倒说说,怎么样把人家救出来吗。
想法倒是有一个,不过离奇了一点。
华妹催促他:
你说嘛。
他犹豫了一会儿才说:
你们不妨抱上小孩,去找蒋夫人宋美龄。
华妹的眼神立刻暗淡下来。
你可真会说,这样的点子你也想得出。蒋夫人是谁啊,谁能见到她。
阿姨白了他一眼:
这就是你的正经话?
赵姨也生气了。
大兄弟,我自打第一次见你就叫你大兄弟。没想到真是抬举你了。
她说完拽起阿姨要走,华妹拦住了她。
大姐,听他把话说完再走也不迟。
广哥说:
看来你们真不了解我。你们不知道,我为夫人站过岗呢。
阿姨说:
就是那个宋美龄?
三个女人惊讶地看着他。
他脸上有一丝得意。
你们都好好看看我,看我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三个女人真的把脸凑近了。他笑了说:
看到了什么?没有吧。其实我告诉你们,夫人也没有特别的地方。在我眼里她再平常不过了。
那还是在南京的时候。那天上午我正在执勤,就看见一个女的领着一个小男孩走过来,站在路对面半天不肯走。
我就走了过去,想把她赶走。
可是她突然冲过马路在门口跪下了,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就举了起来。上面用毛笔写着一个大大的冤字。
我明白了,这是要告状啊。
那女的也铁了心,任凭我怎么说,怎么喊,就是不起来。我上去把那张纸扯掉,撕了。
这时候门里开出来一辆小汽车,那女的发了疯地扑过去。亏得车跑得慢,停下了,要不然就撞上了。
她的身子瘫倒在车前面,我上去怎么拉她都不起来。
车门开了,夫人从车里走了下来,对我说:
不得无礼,把她放开。
她走到女的身边,亲自把她扶了起来。夫人真是一点架子都没有,她不但耐心听她说,还同情地用手抚摸着小孩子的头。
她要告她的丈夫,找夫人讨一个公道。
原来她丈夫是新一军的一个师长,看上了医院一个女护士,便背着家中的老婆孩子,让那女护士做了随军夫人。
她得到消息,从家乡领着4岁的儿子找到师部。
男人自知理亏,便躲了起来,连面也不敢见。她是个倔强的女人,看出她男人在躲她,便在师部硬是不吃不喝等了三天。
男人没办法只得露面,向她认了错,并发誓跟那女人一刀两断。
可是,她可不是好哄的,硬要带着小孩跟他一块行军打仗,无论怎么劝也不回去。
男人看软的不成,便来硬的,指使手下人硬是将母女俩送回了老家。
她哪肯罢休,不知受到谁的点拨,竟找到了夫人的住处。
菜都上齐了,可是大家都被他的故事吸引,把吃饭的事抛到了脑后。
广哥继续说:
新一军的老祖宗是宋子文,以前因为一个旅长和陆小曼的风流事闹得满城风雨,这次这个师长不仅风流还道德败坏。
夫人气坏了,立刻找到宋子文,宋子文又找到孙立人。孙立人把这个师长叫到司令部,让他把枪摘下放在了桌子上。他说:
军人能离开枪吗?
不能。
我看能。连老婆都能扔,枪怎么不能扔?
那师长立刻明白了。他要是抛弃老婆,那他就把枪留下走人。
师长不敢犹豫,回去就同那个护士断了。
大姐这次领着小孩也来伸冤,我就想起了夫人和那个女人。
去找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