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她真要去见宋美龄了。

她知道要见的是何等人物,所以她起得很早,在镜子前梳妆打扮了好一阵子。

披散的头发被挽成了发髻,脸上施了粉黛,嘴唇抹了口红。

粉黛和口红是他俩结婚时结伴到南京西路买的,算是父亲送她的结婚礼物。平常她很少用。只是在到寺庙里拜佛时,她才在脸上略扑一点粉。口红却是从未用过。

早饭已上桌。她拿起筷子正要吃,突然,门外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还未等她起身,门便开了,一个大个子兵满头大汗闯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谢天谢地没走错门。

她惊讶不已:

你怎么来了?

是广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他是一路跑来的。剧烈的喘息让他说不出话。他停了片刻,看了我们一眼才又说:

你出来一趟吧。

他极力做出平静的样子,可脸上的焦灼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她口中应着就往外走,连拌倒的小凳子也顾不得扶了。

出事了。我的心一沉。一股痛在体内弥漫,压迫着心脏,堵塞了喉咙。我心里喊着:

爸爸,你要有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我走到门口,隔着门就听她惊恐地喊道:

你不会看错吧?

我怎么会看错呢。今天早晨上岗时,我亲眼看见他俩坐一辆吉普车出了大门。快去马场町吧,兴许还能见一面。晚了就来不及了。

说完,他匆匆走了。

我开了门,见她身子倚着墙,手捂着脸在抽泣。一会儿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踉跄跑了几步敲开了赵家的门,随即赵家门口响起了两个女人的哭嚎。

马场町成了两家人的噩耗。

两个女人疯了似地跑向马场町。

她们跑得跌撞踉跄,一路哭喊着。两家的小孩也像尾巴一样跟在她们身后。

哭声像一阵风惊动了眷村的男女老少。门窗一个个打开了,一些大人、小孩也加入了奔跑的行列。

诏安街,泉州街,中华路,国兴路,我已跑到水源路了。越接近马场町,人越多。法场竟有如此魔力,堪比明星驾到。

越往里走越困难。

她们的身影消失了,哭嚎声渐渐听不见了。我被人潮裹挟着,进退不能。身后的家洁、家辉也不见了。

突然,前面响了几下清脆的枪声。像燃着了的鞭炮。

人群突然松动了,大家争着朝枪响的地方奔了过去。

我绝望地喊了声:

爸爸!

我被什么东西绊倒了,身上仿佛也挨了一颗子弹。

我爬了起来,继续往前跑。人群又拥挤起来。

我哭喊着爸爸,拼命往前挤。我挤过了人群,眼前突然开阔起来。

不远处是堤岸,堤岸前有一座土丘,土丘前停着几辆军车,军车前站着几个拿短枪的军人,军人脚下正趴着四具插着木牌的尸体。尸体一动不动。

我喊了声爸爸,泪水就模糊了眼帘,也模糊了尸影。

我发疯地跑了过去,却被军警蛮横地拽了回来。我只得停下来,眼巴巴盯着尸体。

突然,她和赵姨哭着在两个军警的搀扶下走了过来。

我大声喊着阿姨,便冲出人群,朝她们跑去。

她发现了我,紧走几步抱住了我,声嘶力竭地说:

没有爸爸!没有爸爸!

她的身子在颤抖,而抱着我的两只手臂却异常有力。

一场虚惊!可却让我们耗尽了力气。我们纷纷坐在地上喘息着。

一会儿,忠义和春意也不知从哪儿跑了过来。

我们都在地上坐着,一些人围了上来,小声议论着。可我们谁都不愿动一下身,心里想:

只要他们活着就好。

我突然想到家洁、家辉,他们去哪里了?

我问忠义,他茫然地摇摇头。

赵姨便责怪他:

我不是让你领着他们吗?

阿姨也埋怨我:

走的时候我也让你领着他们的。

大家忙起身开始寻找。

那几具尸体被抬上车运走了。车轮扬起阵阵尘土,溅起阵阵水花。几个军警正用铁锹掩埋着地上的血迹。人群也散去,视野开阔起来。可还是不见家洁、家辉的影子。

阿姨说:

他们走得再慢,这一阵子也该到了。

我们起来喊着家洁、家辉的名字。

天已临近中午,阳光炽烈,烤得脸生疼。我们一个个大汗淋漓,而脚下的土软绵绵的,像踩在棉被上。

突然长堤上有人喊:

有人落水了!

呼喊的是一个女青年,她在河堤上边跑边喊。

我们又疯了似的冲上河堤。

赵姨跑得浑身窜动,肥胖的身躯格外醒目。

阿姨像换了一个人,跑得轻松矫健,很有样子,把我们远远抛在后面先上了堤岸。我只听她喊了声:

家洁,人就冲了下去。

等我上了堤岸,看见女青年正同她激动地说着什么。

她看我下了堤,疲乏地招手喊道:

不是他们。

原来投河自尽的是女青年的同学。她男友刚被枪决,一时想不开便投了河。河面已没有了人影,女青年跪在河边嚎啕大哭:

傻姑娘,你太傻了。

阿姨扶起她,拥着她的肩膀不住安慰她。

有几个男的跳进水里去了。

阿姨说:

我们小孩丢了,要去找。

女青年抹一把眼泪推她走了几步:

快去找吧,这里有同学呢。

我们就继续寻找家洁、家辉。

上了河堤,她突然喊道:

那不是他们吗?

顺着她的目光,我看见一辆敞篷吉普车正风尘仆仆驶向这里。车上坐着家洁、家辉,还有眷村两个太太。

原来这两个太太也是来看法场的,在回去的路上碰见了他们俩。

她们埋怨说:

这里这么乱,你们走丢了怎么办。

她们领着他们到处找寻我们,刚上了公路便碰上这辆吉普车。司机是警备司令部的勤务兵,恰与一位太太是四川同乡。

他们上了车,转了几圈也没找到我们,这才又往法场方向开来了。

我们一个个回到家,身子一着床就再也不愿起身。家辉、家洁很快睡着了,里屋也听不见她的声音,想必她也睡着了。

可我睡不着。法场的场景不停在眼前晃动。

这次没有父亲,可是下次呢?

我不敢往下想了,猛地用被子蒙住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