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马场町又杀了两次人,我们又都踉跄赶过去。所幸没有父亲和赵叔。

她又听说乱葬岗在埋人,叫了赵姨疯跑着赶过去,仍没有他们。

他们身在何方,是死是活?

时间的指针被黏住了,日子的脚步停住了。我们被撂进了一口热锅煎熬着。

一天她同一个太太扭打在了一起。那太太骂她共产婆,让她找共党要人。

她矮对方半个头,打不过,被揪住头发摁在了地上。几个太太过去把她俩拉开了。

回到家她趴在床上哭了半天。下午,我放学回家见她头发凌乱,脸也被抓破了。

她做不了饭,晚饭我们是在赵姨家吃的。

到半夜,外面刮起了风,随后下起了雨。雨打在玻璃上,像针扎在心上。

里屋不时传来她的呻吟声。她没睡着,我和家洁在外屋陪她醒着。

她起床了,不一会儿从里屋走了出来。

她在我脚下坐下,望着着窗外。窗外仍下着雨。

我坐了起来。

阿姨,你没事吧?

她转过头,泪水在眼眶里一闪一闪的。

我问:

你哭了?

她用手擦了擦眼角说:

我实在撑不住了。

我无言以对。

她抽泣起来,肩膀颤抖着,断断续续哭诉着:

他活着,不见人,死了也不见尸首。我...我出门还让人欺负,我们造...造了什么孽?老天怎么不睁眼看...看看。

家洁在被窝里哭了起来,我也哭了起来。

我们三人哭了一阵子,她先止住哭说:

好了,哭一阵心里好受多了,谁也不许再哭了。

家范,我不能等在家里,天一亮我就带着家辉出去。

我问:

你还要找那个宋美龄?

她仰起头停了片刻才说:

我就是死也要见她一面。

她交待我:

这几天,你要下厨房做饭,吃完饭你和妹妹要把碗筷洗干净。不会生火,就让东边的陈太太帮你。你是老大,要替这个家分担一些。

我点点头。

她又嘱咐道:

家洁,这个家就你一个女孩子,哥哥做饭,你帮助收拾一下家务。

家洁说:

知道了。

她回里屋了,外面雨停了,到后半夜我睡着了。

我的身体在下沉,床也在下沉。我在躲避这些人和事,似乎只有沉下去才能心安。

还在沉。我已沉入一个坑道,坑道两壁藤蔓攀爬,碎石嶙峋。

我不再躺着,爬起来在坑道里踉跄走着。

几次快要摔倒,我就用手扶住两边的石头。石头湿漉漉的,手摸上去很滑。

突然,我看见前面有一个身影在跌跌撞撞走着。

是父亲,我竟然在这里见到了他。

他脸上有很多尘土,嘴角还流着血。

爸爸,你怎么在这里?让我们好找。

我的账本丢了,我要找到它。

什么账本?

你妈妈才做的账,怎么丢了呢?她要是知道账本没有了,肯定要埋怨我的。我要在下班前找到帐本。

我就随着他找账本。

不知怎么我们走到了花园,我们找遍了石头缝、草丛、墙角,还有我们荡秋千的地方,没有见到账本。

他哭着说:

我怎么向她交代呢。

他越哭越厉害,哭得像小孩子。他怎么这么脆弱,这么怕母亲。

我也哭了,把自己哭醒了。

又是一个梦,我的梦越来越离奇了。

赵忠义正坐在床边,阿姨她们都不见了。

赵忠义问:

你怎么哭了?

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我爸了。

对不起,家范,是我家连累了你们。

说这些有什么用?

到我家吃饭吧,你阿姨吃完已经走了。

我就跟着忠义去了他家,家洁和春意正在桌上吃着饭。

赵姨说:

你们能来吃饭,我这心里还好受一些。

吃完了饭,我们四个人就去上学。

路上,赵春意突然不走了,说:

我不想上学了。那个数学老师真讨厌,每次见到我都要问你爸爸怎么样了。

家洁说:

我也不想去了。这个女的阴阳怪气的,说大人再怎么有罪,小孩子也是无辜的。好像我爸真是个坏人。我爸要是死了,我就不活了。

忠义的眼睛一亮说:

那我们一块儿死。

我说:

怎么死?

忠义说:

我们一人拿一根绳子吊死,要不就跳到海里淹死。

春意捂住耳朵说:

别说了,我不想死。

家洁说:

我想死。要是我爸爸不在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春意说:

好吧,你们死,那我也死。

忠义问我:

你呢?

我说:

大家死,我就死。

说实在的,我怕死。可我年龄最大,我不愿他们瞧不起我。

我们没有去学校,而是漫无目的溜达到了淡水河边。

我们坐在河岸边,很长时间没有人开口说话。

淡水河悠然从眼前穿过,不时有漩涡裹着小草慢慢远去。小草在漩涡中恰似襁褓中的婴儿。

家洁有了灵感:

要不到就跳河死,飘到哪算哪。

忠义说:

在这里跳河可以飘到很远的地方,尸体就不用埋在乱葬岗了。

家洁说:

可以飘到上海吗?

忠义说:

当然可以。

春意说:

那我就飘到青岛。

忠义说:

要不我们现在就跳。

家洁说:

现在不行,我要穿我妈妈买的衣服跳。

我说:

我们现在死了,我爸和你爸回来了怎么办?

春意说:

对呀,要是他们回来了,我们不就白死了吗。

我们就约好,要是他们被枪毙了,我们就在这里跳河死。

这件大事就这样定下来了。往回走的时候,我们个个都精神了很多。

晚上,她和家辉回来已经很晚了。我把留的饭给她端上来,她只吃了几口便不吃了。

她的气色很不好。

今天一早,她领着家辉先去龙山寺烧了两炷香,后来就到妇联会门口等宋美龄。等了一整天也没有见到她。

收拾完碗筷,我们就睡了。

到半夜,我被赵家的一阵敲门声惊醒。

只听赵姨惊叫了一声:

是你,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门口响起一阵哭嚎。

我一惊:

是赵叔声音,他回来了?

那父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