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场町又杀了两次人,我们又都踉跄赶过去。所幸没有父亲和赵叔。
她又听说乱葬岗在埋人,叫了赵姨疯跑着赶过去,仍没有他们。
他们身在何方,是死是活?
时间的指针被黏住了,日子的脚步停住了。我们被撂进了一口热锅煎熬着。
一天她同一个太太扭打在了一起。那太太骂她共产婆,让她找共党要人。
她矮对方半个头,打不过,被揪住头发摁在了地上。几个太太过去把她俩拉开了。
回到家她趴在床上哭了半天。下午,我放学回家见她头发凌乱,脸也被抓破了。
她做不了饭,晚饭我们是在赵姨家吃的。
到半夜,外面刮起了风,随后下起了雨。雨打在玻璃上,像针扎在心上。
里屋不时传来她的呻吟声。她没睡着,我和家洁在外屋陪她醒着。
她起床了,不一会儿从里屋走了出来。
她在我脚下坐下,望着着窗外。窗外仍下着雨。
我坐了起来。
阿姨,你没事吧?
她转过头,泪水在眼眶里一闪一闪的。
我问:
你哭了?
她用手擦了擦眼角说:
我实在撑不住了。
我无言以对。
她抽泣起来,肩膀颤抖着,断断续续哭诉着:
他活着,不见人,死了也不见尸首。我...我出门还让人欺负,我们造...造了什么孽?老天怎么不睁眼看...看看。
家洁在被窝里哭了起来,我也哭了起来。
我们三人哭了一阵子,她先止住哭说:
好了,哭一阵心里好受多了,谁也不许再哭了。
家范,我不能等在家里,天一亮我就带着家辉出去。
我问:
你还要找那个宋美龄?
她仰起头停了片刻才说:
我就是死也要见她一面。
她交待我:
这几天,你要下厨房做饭,吃完饭你和妹妹要把碗筷洗干净。不会生火,就让东边的陈太太帮你。你是老大,要替这个家分担一些。
我点点头。
她又嘱咐道:
家洁,这个家就你一个女孩子,哥哥做饭,你帮助收拾一下家务。
家洁说:
知道了。
她回里屋了,外面雨停了,到后半夜我睡着了。
我的身体在下沉,床也在下沉。我在躲避这些人和事,似乎只有沉下去才能心安。
还在沉。我已沉入一个坑道,坑道两壁藤蔓攀爬,碎石嶙峋。
我不再躺着,爬起来在坑道里踉跄走着。
几次快要摔倒,我就用手扶住两边的石头。石头湿漉漉的,手摸上去很滑。
突然,我看见前面有一个身影在跌跌撞撞走着。
是父亲,我竟然在这里见到了他。
他脸上有很多尘土,嘴角还流着血。
爸爸,你怎么在这里?让我们好找。
我的账本丢了,我要找到它。
什么账本?
你妈妈才做的账,怎么丢了呢?她要是知道账本没有了,肯定要埋怨我的。我要在下班前找到帐本。
我就随着他找账本。
不知怎么我们走到了花园,我们找遍了石头缝、草丛、墙角,还有我们荡秋千的地方,没有见到账本。
他哭着说:
我怎么向她交代呢。
他越哭越厉害,哭得像小孩子。他怎么这么脆弱,这么怕母亲。
我也哭了,把自己哭醒了。
又是一个梦,我的梦越来越离奇了。
赵忠义正坐在床边,阿姨她们都不见了。
赵忠义问:
你怎么哭了?
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我爸了。
对不起,家范,是我家连累了你们。
说这些有什么用?
到我家吃饭吧,你阿姨吃完已经走了。
我就跟着忠义去了他家,家洁和春意正在桌上吃着饭。
赵姨说:
你们能来吃饭,我这心里还好受一些。
吃完了饭,我们四个人就去上学。
路上,赵春意突然不走了,说:
我不想上学了。那个数学老师真讨厌,每次见到我都要问你爸爸怎么样了。
家洁说:
我也不想去了。这个女的阴阳怪气的,说大人再怎么有罪,小孩子也是无辜的。好像我爸真是个坏人。我爸要是死了,我就不活了。
忠义的眼睛一亮说:
那我们一块儿死。
我说:
怎么死?
忠义说:
我们一人拿一根绳子吊死,要不就跳到海里淹死。
春意捂住耳朵说:
别说了,我不想死。
家洁说:
我想死。要是我爸爸不在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春意说:
好吧,你们死,那我也死。
忠义问我:
你呢?
我说:
大家死,我就死。
说实在的,我怕死。可我年龄最大,我不愿他们瞧不起我。
我们没有去学校,而是漫无目的溜达到了淡水河边。
我们坐在河岸边,很长时间没有人开口说话。
淡水河悠然从眼前穿过,不时有漩涡裹着小草慢慢远去。小草在漩涡中恰似襁褓中的婴儿。
家洁有了灵感:
要不到就跳河死,飘到哪算哪。
忠义说:
在这里跳河可以飘到很远的地方,尸体就不用埋在乱葬岗了。
家洁说:
可以飘到上海吗?
忠义说:
当然可以。
春意说:
那我就飘到青岛。
忠义说:
要不我们现在就跳。
家洁说:
现在不行,我要穿我妈妈买的衣服跳。
我说:
我们现在死了,我爸和你爸回来了怎么办?
春意说:
对呀,要是他们回来了,我们不就白死了吗。
我们就约好,要是他们被枪毙了,我们就在这里跳河死。
这件大事就这样定下来了。往回走的时候,我们个个都精神了很多。
晚上,她和家辉回来已经很晚了。我把留的饭给她端上来,她只吃了几口便不吃了。
她的气色很不好。
今天一早,她领着家辉先去龙山寺烧了两炷香,后来就到妇联会门口等宋美龄。等了一整天也没有见到她。
收拾完碗筷,我们就睡了。
到半夜,我被赵家的一阵敲门声惊醒。
只听赵姨惊叫了一声:
是你,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门口响起一阵哭嚎。
我一惊:
是赵叔声音,他回来了?
那父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