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窗外响起了枪声,枪声清脆,还有人在呼喊。
我们立刻从床上坐起,紧张地相互看着,不敢动身。仿佛动一下身,子弹便要冲我们飞来。
坐了好一会儿,再没有听见枪声。
我们便又躺下。这时院子外响起了敲门声,声音急促而顾忌,仿佛要里面人听见,又不至于打扰旁人。
吴掌柜屋门开了,院子里有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我们不约而同下了床,奔到窗前,向外张望着。
吴掌柜的屋门开着。我听到铺门被打开了,有五、六个人鱼贯而入直接进了吴掌柜的屋,每人手里拎着长枪、短枪。吴掌柜同一个背枪的人还搀着一个人最后进了屋子。门随即被关上了。
院子里又寂静下来。
我们紧盯着吴掌柜的屋子。可屋里既没有点灯,也没有任何声响。真想象不出刚才还进去那么多人。
月光浸润着院子,地面柔和似水;榆树种下一片阴影,像一只狗在酣睡。周围除了我们的喘息声,什么都是静的。
她这才叹了口气说:
只知道他在忙大事,没想到是这个事。
我问:
他们是游击队?
她点点头。
想想这一路,与我们如影相随的不是游击队,就是日本兵。这是命?也许是的。
正想着,那伙人从屋里出来了,没做停留迅速离开了这个宅院。
吴掌柜关了铺门,进了院子,回到自己屋子。他走得急,喘息声很大,身子摇晃得厉害。随着屋门被关上,院子里又安静了。
我们望了一会儿,屋门紧闭,寂无生息。我们又回到床上躺下了。
我望着黑洞洞的屋顶,吴掌柜的影子就在眼前缭绕不断。我想起昨天一早,他在院内劈柴,他老伴在屋里做饭,唠叨不断:
你们爷俩就忙大事吧。你看看这买卖,一天天冷下去。自己都填不饱肚子,好不容易拿回点粮食你却要送别人。再这样,用不了几天这个家要喝西北风了。
她说话声不大,可我和月娘在窗边听得一清二楚。吴掌柜一直没有说话,只顾劈柴。
她又继续说:
这是人家的世道。斗不过人家就不能忍一忍?咱老百姓图的是安稳日子。
她在屋里走来走去,说话声忽远忽近。。
吴掌柜这才放下斧子说:
这些话你不要跟我讲,去跟阿宝讲去。
我一个女人家能讲什么。你们爷俩都一样,都着了魔了。
当初阿宝跟我们说道理的时候,你也在场,你怎么不讲话。现在你倒委屈了。
我能拦住你们?
拦不住就不要废话。他毕竟是念过书的,哪一点做错了。那些乡亲不能白死的。
他不觉抬高了嗓门。她受了惊吓,立即压低了声音:
你这嘴巴抹了毒药了,当心有人偷听了去。
两人就此把话打住。
他老伴最后一句话像是对我们说的。我的脸像被蜂子蛰了一下。
现在我亲眼看见了他的大事,仿佛里面也有我的事,心里竟有些感激。
她说:
不能在这里住了,天一亮我们就走。
为什不能住?他又不是坏人。
他会招来日本兵的。
外面那么乱,路上怕又要出事。
这里已经出事了,还是躲得远远的好。还有,你哥哥姐姐可能都等急了吧。
说实在的,比起当初,我已不着急找哥哥姐姐了。现在,找一个地方安静呆着是我最想要的。应该承认,我对这个地方已有了留恋。
她执意要走,我还是要听她的。我们说着话,天就慢慢亮了。
她打了一个哈欠,我也感到一阵困意,她说:
睡一会儿吧,睡起来就收拾东西走,不用跟他打招呼。
我们不说话了,准备小睡一会儿。突然,外面枪声大作。我们又一骨碌爬起来。听枪声,像是在东城门方向。我们还听到了有人在呼喊。我怕极了,同她紧紧拥在了一起。
枪声渐渐稀落下去。
一会儿,铺门口响起了敲门声。和半夜的那次敲门不同,这声音急促而无所顾忌。
我们急忙下床,走到窗前往外张望着。只见吴掌柜出了屋,边跑边穿衣服。
铺门打开了,可没有人进来,吴掌柜正同一个男的在门口小声说着什么。我起初听不清,后来总算听清了吴掌柜最后几句话:
那你还回来干嘛。看你啰嗦的,你说的我能不知道,你就不要管我了好不好。
铺门被关上了。我看见吴掌柜低着头一个人进了院子。可他没有回屋,而是直接来到我们屋子前,使劲砸起门来。
月娘赶紧过去开了门,我也到了门口。只见他满头大汗,眼角挂着泪。
妹子,出事了。你们赶紧收拾东西跑吧。
大爷,出了什么事?
唉,一言难尽。有些事你们最好不知道,也不要问了。听我的,日本人马上就要来了,我也要跑了。他们要抓我,我是你们的保人,恐怕要连累你们的。快点走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又有一股泪从他眼睛里涌出:
是我对不起你们,连累了你们。
这时,他老伴头上裹了毛巾,胳膊上挎了个包袱匆匆走了出来。她忽然想起来什么,转身想回去。
吴掌柜问:
你干什么?
门还没锁呢。
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磨蹭。这房子不是我们的了。
怎么不是我们的?
好了,不说了,快点走吧。
两个人互相搀扶着出了宅院。
我们这才回过神来,急忙回屋。
我们先移了砖头,把珠宝起出,后又收拾了衣物被褥,打好了包袱。没用多少功夫我们就出了门,小心翼翼走在街上。
天还朦胧亮,整个街面还在沉睡,到处都空荡荡的,更增添了我们的恐惧。人们都在屋里睡觉,我们却要逃出城。要是碰见日本兵,我们该怎么说?
我们心神不定走着。走过两个街口,突然听见前面有日本兵的呼喊声,还有凌乱的脚步声。突然,响起一阵枪声,有人在惨叫。
她紧紧拥着我。我们的身体紧贴在墙边,一动不动,连大气也不敢喘。等没有动静了,我的心才稍安。她说:
不能走了,咱们回去。他们要抓他,我们何苦跟着他呢。
日本兵来了怎么办?
不怕。我们是房客,和他没有瓜葛的。
我们又回来了。
我们把铺门关上。回到屋子,又把屋门门栓插上,把珠宝又放回原处藏好。一切都是走前的样子。
天亮了。一会儿,这一天的第一抹阳光也光顾了这个院落。
她盘腿坐在床上,闭着眼睛,用手托着下巴,不说一句话。
她在想事情。我站在窗前看着这个朝阳下的院落。我也在想事情。昨天吴掌柜还在这个院子挥斧劈柴,他老伴在屋里烧柴做饭。院子里弥漫着劈柴、炊烟的味道。而现在人去屋空,只剩没有着落的我们。而我们会怎样呢?
她突然坐起身说:
不想了,想多了反倒心里乱得慌,做饭吃吧。
她下了床,出了屋子,拿回几块劈柴。拾柴时,她身子停了一下,叹了口气。显然,她想到了吴掌柜。
生火、加水、下米,很快,一锅小米粥就熬成了。
我们坐在小板凳上喝着粥,不时停住手,听着外面的动静。身心在里外奔忙。
她只简单吃了几口便不吃了。一会儿,她想起了什么,放下碗筷,起身走到灶台边,拿起放在灶台上的米袋,把所剩不多的米都倒进了锅里。她又添了水,把锅重又放到火上。锅里又响起扑腾声。她在做我们路上吃的干粮。
等我喝完了粥,她也洗了碗筷,将碗筷重新放进包袱。
锅中的声响渐隆。这声响不管不顾,似要穿过院子,让路人尽知。
她揭开锅盖,里面的水干了,米显出焦黄色,米香飘逸而出。满屋子的香气也似在宣告这屋里的人气。
米饭成了锅巴,成了我们路上的干粮。她做的专注耐心,完全忘了随时会有日本兵闯入。我坐在板凳上看着她,心和眼却不时投向门外。
可预想的敲门声没有响起,却听见街面上有人走动说话。她忙招呼我说:
街上有人了,咱们走吧。
我们背起包袱,走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