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冬天来了。这意味着这一年又要过去了,父亲回来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时间过的真快。他被关进绿岛不知不觉已有两年多。我虽想念他,盼他早点回家,可我不愿去那个地方。不为别的,就是不愿看到他那副犯人的样子。
可想想他不是那副样子,又能是什么样子呢。
几次过去看他,他都神情憔悴,心神不定。说起话来欲言又止。总觉得他心里还有别的话不敢说。
他在狱警面前又是一副唯唯诺诺、点头哈腰的样子,狼狈猥琐。
他曾经的自傲哪里去了。
每次去,对我就是一次刀割般的伤害,他的一举一动就成了我噩梦的素材。每次在梦中,那张扭曲的脸总把我惊醒,一连几天都情绪低落。
我不愿去那个地方,不愿看到他那副样子。
有好几次阿姨叫我们随她同去,我们都没有去,都是他一个人去的。
我不去的理由很多。
有一次我托故说,快考试了,老师说谁都不准请假。
其实老师说天凉了,大家注意保暖。要不然感冒了请假耽误了考试是很不划算的。
还有一次我编了个理由:班上的王新兵脚崴了,这几天我都要搀他去上学的。
其实王新兵昨天还在操场上踢球。唯一的进球还是他踢进的。什么事也没有。
家洁则说了一个不是理由的理由:
哥哥不去,我也不去。
问到家辉,他开始低着头什么都不说。再问也如法炮制:
他们不去,我也不去。
一连几次都是她一个人去的。
有一次她回来一脸疲惫。
你们不去也好,见了他心里会更不是滋味的。
我就能想象出他们见面的场景。
又有一次她回来就有了怨言:
你们应该去,其实他最想见的是你们。
我就知道他在她面前提起了我们。
还有一次她回来,把他的话也带了回来:
我没有做对不起你们的事。如果觉得我给你们丢了脸,那你们以后就不要见我了。
看来他生气了。
我闷声说:
那好吧,我去。
可他们两个还是不愿去。
家洁说:
让哥哥作代表好了,我下次再去。
家辉说:
那我就等再下一次。
她气得在饭桌上闯了下筷子。
你们永远不见他才叫本事呢。
没办法,我们就都去了,像被绑着去的。
可一见到他,我就后悔了——他还是一副老样子。
我看出来了,我们是真得罪他了。他对我们爱理不理的,都是他们两人在说,我们在一旁看。
等他们说的差不多了,他才看了我一眼,随后笑了一下。一个很尴尬的笑。
我知道你们不愿见我。可你们毕竟是来了,我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我低着头不敢正视他,只怯懦地嘟哝出一句,其实,我们都很想你的,只是......
我说不下去了,眼泪串串往下掉。
他们两个也在抽泣。气氛凝滞压抑。
他伸出手拍拍我的肩膀。我抬起头,看见他疲乏的眼睛里有一种我熟悉的东西。我突然意识到:
他毕竟是爸爸啊。
对不起。
我说着抱住了他。
我们抱在一起好久不愿松开。
他扶起我的脸,用手擦掉我的眼泪。
你们不懂的。其实我在这里挺好的。那些教员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哎,你们学校也学三民主义吧?
他把声音抬高了几度,眼睛往身后瞥了一下。一个狱警正背着双手盯着这里呢。
我奇怪地看了看他,还是朝他点了点头:
我们天天都有国父的课。
家洁忍不住说:
老师讲的根本听不懂,我们都不愿听。
怎么不愿听呢?他提高了嗓音:
国父是一位了不起的伟人,我们为人做事都要以他为典范才对。
他似乎逮住了话题,话多了起来,甚至有些泛滥。
这一刻他像极了我们那个讨厌的政治教员,口中不是主义,就是领袖。像背书一样。
他还在说,我们只有听的份。我们倒像是他的犯人。他好像不光在说给我们听,还要努力让其他人听到。
我厌烦了。心不在焉地把目光投向窗外。窗外有几个穿中山装的人正围在一起嬉笑。
家洁低头玩起了手指。
家辉打起了哈欠。
他看出来了,笑了笑,压低了声音:
你们不愿听我就不说了。
他不再说政治,而是说起了家事。
家范,你要早上把水打好再去上学。阿姨做家务,还要做工,你要帮她分担一些。
阿姨就打断他:
人家天天到水房打水,这不用你说。
其实,很多时候都是她拎着桶去打水,没让我动手。
家洁,吃完饭你要把碗筷收拾好,阿姨做饭已经很累了。
她又插了一句:
家洁好着呢,不光收拾碗筷,还帮我洗衣服呢。
其实家洁这次回去才开始收拾碗筷。洗衣服那是以后的事。
后来气氛变得粘滞,谈话便陷入没趣的境地。
一阵沉默,大家都找不到话题。
他开始没话找话。说一阵停一停。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还真是这样。
一种痛涌了上来。就像一条条死了的鱼不时从水面浮了上来。
一堵墙横在我面前——不是会见室外面的墙,而是我们同他之间的墙。墙里墙外已有天地之别,举止说话各有分明。
虽然很长时间才能见他一次,可这样的见面,不见也罢了。
回来的路上,她忍不住埋怨了我们一番。
你们真是他的好儿女,像见了外人一样。你们好孝顺呐。
你们怎么不明白,他成天在里面呆着,就想让你们讲一点外面的事。你们的嘴巴好金贵,张一下嘴就委屈你们了?
她说的也对。他毕竟是父亲。虽然他的处境让我们难过,可我们应该主动一些,抓紧时间多跟他说话。
我竟愧疚起来。
阿姨,我们错了。下次一定跟他多说话。
这是我认错的一贯方式。可我不知错在哪里。
家洁说:
在那间屋子里,我就不想说话。
家洁的话也是我的感受。
家辉说:
不知怎么搞的,本来想的好好的,可一到那里嘴巴就张不开了。
怎么张不开口。你们这样他会伤心的。
她并不认同我们的辩解。
我们只好说,下次一定多跟他说话。
两个月后又一次见到他了。
这次他穿戴拖沓,眼睛阴郁,分明是不愿说话,我们还能说什么呢。还是不说吧。
她关切地望着他。
身体不舒服?
我挺好的,没事的。
谁欺负你了?
没人欺负我。
仿佛有一个闷坛,外面的水再汹涌也休想在他这里进入。
他神情游离,不时关注着身后。那次,他身后倒没有站人。
她问不出所以,也没有办法改变这压抑的氛围,只有叹气。
这次说话的机会又被我们浪费了。
回来后,我感到了自责。他不高兴不假。可我们就不能说一些让他高兴的话?哪怕违心的也好。
可到哪里去找高兴的话呢。
天黑了,躺在床上,他可怜的样子又浮了上来,我的心就像针扎一样疼,不觉间枕巾湿了一片。
他越来越不像父亲了。何止是陌生,我都有些怕了,总觉得他身后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在恶狠狠盯着他。他成了一个被操弄的摆设。
又到了会见的时间了。
这一次我们谁也没说不去的话。就怕他伤心。
想不到这次我们眼睛一亮。
他变了,刚剃了头,衣服干净整齐。重要的是他脸色红润,整个人看上去比上次精神多了。
他的状态立刻挑起了我们说话的欲望。
家洁抓紧时机夸赞道:
爸爸,你这次好帅啊。
阿姨也惊喜不已:
比上次精神多了。你好了,我们看着也高兴。
我也想出一句:
爸爸,有什么好事让你碰上了?
家辉也说:
是不是受到奖赏了?
他已经上学了,刚受了奖赏。奖品是一块橡皮。这样的话他不必多想就能脱口而出。
他勉强笑了笑:
这里能有什么好事。我只是想让你们知道我挺好的。
看来,他为了让我们高兴,把自己刻意打扮了一番。
气氛一下就松弛下来,我们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好不高兴。消失已久的家庭温馨又回来了。连门口的看守都看我们笑呢。
阿姨也兴致很高。
大家就想看到你这个样子。不是我说你,上次就是你不好。不知道是没睡好还是怎么,耷拉个脸。他们看你难受,自然就不愿多说话。
我知道,你们都想让我好。
人心情好了,在里面的日子就好过一些。
你还别说,算算出去的日子真快到了了。
可是,很快他眼神又暗淡下来,像晴天里瞬时飘来一块乌云。他收住话,紧张地东看看,西望望。
阿姨问:
怎么了?不舒服?
他压低了声音:
我刚才的声音是不是很大?长官常教导我们要谦虚待人,不要得意忘形。
她不解地看着他。
你怎么了?我们谈的好好的,怎么就说话声音大了。你怎么疑神疑鬼的。你看那两个看守在看我们笑呢。你要是说错话,他们还能这样。倒是你东张西望的样子才吓人呢。
他的脸顿时变得煞白。他凑近她,声音小得像蚊子。
你真看见他们笑了?
看见了,这不好吗。
糟糕。他们肯定听见刚才的话了。
我们刚才说什么了?
我回去肯定要被审问了。
要审问你什么嘛?
肯定问我为什么笑,是不是在嘲笑他们。
她惊讶地看着他:
你在说什么呀?
他又压低了声音:
别看他们现在笑,等进去以后肯定又......
他又把话停住,警觉地瞅了一下周围。见两个狱警并未注意到这里,他才继续说:
他们是见不得我笑的。
怎么,这里还不让笑?
对呀,我们一笑他们就怀疑我们是不是在嘲笑他们。其实他们是该嘲笑的。一个个看着像个人,其实是人模狗样——话都不能完整的说一句。这就就罢了,你没看见,黑板上整天写错别字,感觉却好的不得了。你不知道他们训我们的话,能笑掉大牙的。可是我们不敢笑,只能在肚子里笑。
突然,他张大了嘴,显出一副很后怕的样子,又往后瞥一眼,像一个贼。
但愿刚才的话别让他们听见。要不然我又要倒霉了。
他脑门上已出了汗。
你的耳朵都要贴到我的耳朵了,你还不放心。让他们听见好了,我们又没有说错话。
他眼珠子又往后动了一下。
怎么没说错话。我刚才就不该说教官训我们。那不叫训,是在教我们重新做人。长官严厉一些也是为我们好,我们应该感激才对。
他用手背蹭了下脑门的汗,身子竟然是颤抖的。
她闭上眼睛,似要把快涌出的泪压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才重又抬起头来。
看来你真呆出毛病了。怕这个,怕那个。你说谁欺负你了,我找他们去。我可不怕他们。
他忙摆摆手。
别,千万别这样。
我在一旁忍不住说:
爸爸你说呀,谁欺负你了?
他冲我使了个眼色:
你瞎说什么。谁欺负我了,没人欺负我。
她摇了摇头。
还没有啊,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你老这样,让他们对你这个爸爸怎么看呐。
他不再说话,表情痛苦地闭上眼睛,有泪从眼缝里渗出。
我们也随着他在一旁默默难过。
他擦了下眼角。
你们别这个样子,高兴一点好不好。装一下也行啊。要不然回去我又要被审问了......
她不再说话。可能觉得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他好可怜。好端端一个人就成了这副样子。
我们也好可怜,呆站在一旁,不知该说什么。就像几个没爸的孩子。
已经去看他这么多次了。每次回来就在想下一次他对我们该说些什么,我们对他该说些什么。
下一次?没有下一次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