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记得我家门前那两盏灯笼,过了这么多年仍在梦中摇晃。
灯笼下,月娘髻起的头发上插一朵粉红的头花,笑着抱一叠新衣服向我走来。
我也成了孩子。那朵头花告诉我,这一年的春节到了,我们开始为过年欢呼雀跃了。
那时过年,家家都挂灯笼。我家门前是两盏伞灯笼。因我家是“彭”姓,所以两盏灯笼上各写一个“彭”字。“灯”与“丁”读音相同,按习俗,挂灯笼意味着人丁兴旺。
从初一到十五,我家堂屋、院子里也挂满各式彩灯,我家里里外外就变成了灯的海洋。
那年爷爷、父亲,还有两个伙计也从外面回来过年。
两匹马也随他们回来,被拴在院子里,冷不丁喷出个响嚏。
那几天,我常被两个伙计用手托着屁股,爬到马背上玩耍。
比起小时的童车,卸了鞍的马背宽阔滑溜。坐一会儿,屁股底下便湿热一片。
我坐在上面并没有驾驭的感觉。看着马一会儿耸耸鬃毛,一会儿甩几下尾巴,我反倒惶恐起来。
马同无知无觉的童车不同。这个庞然大物怎么这样乖,心甘情愿被拴在墙角,不哭也不闹?
它要是坏起来把我摔在地上,我就惨了。
没想到,坏的不是马,还是人。
那两个伙计是山西人,是爷爷、父亲在太原雇的。当时他们正把山西的煤炭用火车贩到江南。
这两个伙计,一个矮瘦,一个矮胖,让我们这些南方人一时发生错觉,以为北方人都这样矮小。
这两人只在我家吃了两天的米,就面露难色。
月娘在河边洗完菜从后门返回厨房。经过院子时,正碰上两个伙计给马喂草。我蹲在一旁托着下巴正看着马吃草。
马咀嚼草料的清脆声,不时让我一笑。草料的清香飘来,搅动着我的嗅觉。
我觉得不可思议。同样是活物,马和人竟不同,不吃饭,而把草吃得绘声绘色。
我正在兴趣中,瘦子一回头,看见进来的月娘。
他立刻起身走了过去,瞧了一眼月娘竹篮里的米和菜,用手挠挠头,撇嘴做一个怪象:
大姐,还吃这个?
月娘瞟了她一眼,对他没好气地嗯了一声,就准备回厨房。
瘦子油滑地作一个呕吐状说:
你们家就没有面食呀?
什么面食?
猛然间,瘦子的眼睛亮了
明白吗?
月娘的脸立刻羞得通红,她挥起手中的菜盆砸向他。随着几声清脆的击打声,那瘦子疼得跳了起来。
月娘仍不解气,骂道:
没教养的东西,从小没吃够呀。去吧。
我不完全懂他们的意思。可我知道她受了气,便也朝那瘦子喊道:
对。
月娘扑哧一下捂嘴笑了,走过来一把将我搂了过去。一旁的胖子也笑得捂起了肚子。
月娘说:
晓得了吧,有些东西不能乱吃的。乱吃东西小心烂嘴巴。
那瘦子羞红了脸,朝她深鞠一躬:
大姐,别生气,我不是人。
尽管如此,那人的下作在我心中扎了根。
以后几天,每碰见他,无论他如何讨好我,也未动摇我对他的厌恶,就是不正眼看他。
这还不够,有一天,我还把月娘拉到一个屋角,严肃地告诉她,以后不要再理他了。
月娘怔怔看着我,扑嗤笑了出来。她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可我挣脱她,很认真地看着她:
别笑嘛,我说正经的。
你那么正经才可笑呢。
你又笑,我不准你笑。
我让她保证再不跟那人说话。她无奈地说:
好,好,我听你的。
我这才放她走。
那几天,我郁闷极了,有时跑出院子,一个人坐在西边的银杏树下,双手托着下巴,痴痴地想,这个年真倒霉,碰见这样一个讨厌的人。
想着,想着,我叹息起来。我巴不得这个年快点过完。年过完了,他们就走了。
可不管怎样,过年总是让人欢快的。
陡然增添了这么多人,让这个家一下热闹起来。
热闹总是吸引小孩的。我一投入其中,那个让月娘生气,也让我讨厌的人,便像空气一样飘走了。
平常家里到处是女人的柔气。而这几个男人回来却带来了粗声犷气,我们小孩同他们玩得人仰马翻。一听他们讲外面的事,我脚底像沾了糨糊一样挪不开步了。
听父亲兴然说着外面的事,我能体会到他们在外过得很好,遇见了很好的人,碰见了很好的事。
以后又听了许多他们的事,我就知道,他们的生意顺风顺水,给这个家赚取了不菲的进项。
那时,红火的家庭过年同普通人家很不同。过年的程序繁琐,场面浩大。大人们一丝不苟为过年做准备,生怕有什么疏漏。仿佛不这样,这一年的进项就失去了意义。
以现在的眼光看,不要说年前的祭灶、扫尘、贴春联、拜门神,也不要说年中的祭祖、守岁、回娘家、接财神等,就说大人们吃不完的饭、喝不完的酒,送不完的红包,看着就让人眼睛疲倦,吃着就让人舌头发麻。
现在,我有时坐在江边,看着过往的人流就想,那时的人们怎么那么自讨苦吃。我们中国人仿佛天生的吃苦,连一年一次最红火的日子,也过得那样劳累。似乎不累得可以,就愧对一年的收获。
好在,我那时是孩子,只知过年的瘾,不知大人的苦。在过年中,我把平时的不快都留在了从前。而快乐是眼前的,不允许回头。我们就一心一意奔在眼前的快乐中了。
那时我最小,过年的时候,便成了家里的宝。到长辈家拜年,可以收获红包;亲戚来家拜年也能收到礼物。
我跟着哥哥、姐姐逛庙会,赏花灯,放鞭炮,恨不能变成几个我来分享快乐。快乐多得消化不了。
我也跟着父亲走家串户。
他牵着我的手走了一家又一家,一走就是一整天。到亲戚家他也总要喝酒,总要喝很多。
那一次,我在亲戚家的床上一觉醒来,他们仍酒意正浓。太阳已经西沉,堂屋也点了灯笼。
父亲醉了,话都变了调。我用手蹭着惺忪的眼睛,起身下床,走到桌前央求他回家。
亲戚也劝他回家。他这才打着酒嗝牵着我的手往家走。
出了门,他的兴致未减,屋里的喜气也被挟上乡野小道。他边走,身子便像船一样摇晃,快乐便在两人间荡漾开来。
他哼起了小曲。那曲子哼得柔婉哀愁,曲子从这样一个男人口中流淌出来,别有一番味道。
长大后,我才知道那是江南民曲《码头调》。
田野里蛙声不绝,夜晚的风徐徐吹来。
他唱着,我笑着。歌声、笑声传出很远,惊扰了水塘虫子的睡梦。
家业顺畅能让男人发自内心的满足,而酒能驱散矜持,带来亢奋。父亲和所有中国男人一样,在过年的日子里,脱去隐晦,尽情享受收获的喜悦。他要把这得意向周围播洒,要让外人侧目。
可他并不说在外挣了多少钱。这在任何时候都属天机,只能浸在肚里独自享受。他只需别人得意他,只说明年要翻新祖居,要修缮祖墓,要在市井置业。只有这样,一个男人的荣耀才能在心底夯实。
平常他们忍辱负重。只把一年积攒的快乐,在这几天享用干净。这样很过瘾,也很合理。
那一次过年是热闹的,也是父亲在我面前最清晰的一个年。
他给我讲了很多故事。我听得入迷,到晚上都舍不得他走,还是央求他再讲。
他讲神仙鬼怪,讲外面的事。
他讲得绘声绘色,表情生动,肢体动作不断。
从故事中我知道了BJ的天桥杂耍,哈尔滨老毛子的酒量,陕西人的秦腔,长江水里的鱼和尸首。
我时而惊叹好奇,时而笑得从床上跃起,时而惊吓地用被子捂住头。
直到房间的蜡烛快要燃尽,我还央求他再讲一个故事。
他摸着我的头:
故事都讲完了,以后就没得讲了。今天晚上是老虫做亲的日子,睡晚了,就看不见了,第二天就吃不到老虫的喜糖了。
后来,我才知道,做亲就是娶亲,老虫是指老鼠。肯睡觉的孩子才能吃到老虫的喜糖。
第二天早晨我一睁眼,果真看见了新棉鞋里的喜糖。那时,我还以为,睡个好觉是真能带来喜事的。
爷爷也以自己的方式表达着荣耀。
原先只有几亩地时,鲜有客人到访。若偶有零星客人登门,爷爷便有受宠若惊的谦恭。好菜、好酒招待自不待言。一番言欢后,还将人送出很远。直到目之所及了无踪影,才兴然而归。
往年厅堂、客厅简陋朴素。箱柜是磨损的,供桌是斑驳的,桌椅有声响,座钟有误差,都稀松平常。
而眼下,及富念贵。凡此种种,陡增苍老;家什的粗陋已盛不下这突至的荣光。
财富让这个家去旧迎新变得急迫起来。
这次回来,爷爷一跨进家门,来不及解开绑腿,便吩咐父亲到木匠铺订一套紫檀家具。他要把客厅重新置换一番。尽管那套紫檀年后才能做好,也并不影响他将此作为过年的兴头。
他还要筑新门楼,买新床,换门窗,置桌椅、做衣柜。
那座快要坍塌的老祖居要推倒重建。
满是荒草的祖坟也要修茸一新。
当然这些都是年后的事。
每逢佳节倍思亲。他不是忘本的人。他不能忍受先人在地下贫苦寒酸,而要同他们共享这迟来的财富。
他很通灵。当晚便同先人在梦中相见。他们一个个竖起大拇指对他啧啧称道。
早晨醒来,他觉得这一觉很神气。
变了,都变了。这次回来的人和上次出去的人已不能同日而语。
可年就在眼前,无奈这个年只能在简陋中度过。
多亏饭菜还可以弥补。
这次,依旧是杨师傅主厨。
餐桌上果然不虚,都是没见过的上等菜肴。像松鼠鳜桂鱼、拆烩鲢鱼头、清炖蟹粉狮子头等上等淮阳名菜,还有我每每不忘的淮山鸭羹。
这几桌饭,用尽了上好的食材,也穷尽了杨师傅的手艺。
饭桌上爷爷的得意无处不在,食客的夸赞啧啧有声。
他得意极了。
不但爷爷好客的兴趣大涨,他还要让这兴致在我们小辈中播撒。他改变了闭门会客的习惯,每每有重要客人来访,他便把父亲、哥哥和我叫进客厅。
我们进门,恭敬地站在一旁。他把客人一一介绍,也将我们逐个引荐。
吃饭时,他自然是桌上的主说,且能对症下药。
他说到杨校长,就只说学问;说到赵老爷,就只说家世;说到王举人,就只说贤达。
说的是别人,其实在说自己——他同这些名望共处一室,无形中他也成为圣人。
亢奋已把他的脸蒸得愈加红润,好似炉灶上的锅盖已驾驭不了水的沸腾。
可怕的是马可以脱缰,人也可以出篱藩。
等我再大一点,月娘告诉我,爷爷那时竟打算纳她为妾。
据说奶奶拿起了剪子,要刺破自己的喉咙,把他的这一念头硬是吓了回去。
月娘在给我说这事时,是当作一个趣事说的。
她一点也不生气,只感到他老了,人老难免糊涂。
可我心里有一种忧郁,说不清的忧郁。这东西滑过心房,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果然月娘病倒了,我的快乐终止了。
她是突然晕倒的。
过年大人们是忙碌的,而佣人们是最忙碌的。
这个年,杨师傅过来后,她除了在厨房里帮工外,就被奶奶吆来喝去,忙得连抬头的功夫都没有,自然也没工夫跟我在一起。
大年初四,我的两个舅舅领着两个舅母和孩子前来拜年。那三个小孩子年龄相仿,比我大四五岁左右。加上我的哥哥、姐姐也回来了,屋里屋外都是孩子们的吵闹声。我们满屋、满院子疯跑,在门口放爆竹,还去庙会买芝麻糖吃。
看着小摊上挂着的串串好看的糖葫芦,我想起了月娘。。
我向哥哥要了零钱买了两串糖葫芦,像小偷一样,没跟他们招呼一声,就一个人往家跑去。我知道,这其中的一串,是要留给月娘的。
当我跑进院子时,就发现家里的情况有些异样。
本来午饭时间,月娘和刘妈应该忙着从厨房往餐桌端菜。可我看见刘妈却端了一盆洗脸水,神色匆匆地进入月娘的屋子。母亲和一个舅妈也从她屋子里出来。
月娘怎么了?我突然想起这几天我忘情地玩耍,竟把她忘了。深深的愧疚压迫着我,我跑进了她的屋子。
一进门,我愣住了。
只见她躺在床上,脸苍白,眼无光。刘妈在一旁用湿毛巾擦着她的脸。
我胆怯地走近她,轻声问一句:
你生病了么?
她向我伸出一只手,无力地笑笑。
我上前攥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
我把另一只手上的糖葫芦伸到她嘴边。
你吃吧,给你买的。
她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微微张开嘴,在上面轻咬了一口。
她冲我笑笑,苍白的脸上有了点血色。
没事的,躺一会儿就好。
刘妈插话说:
这几天客人多,累的,睡一觉就好了。
她又叹了口气:
你有福哦,还有孩子惦记着。像我这辈子就没这个命了。
她说完又叹了口气,出了门。
母亲进来了,还领来了大夫,给她号了脉。
大夫说:
没什么大病,就是累了,休息两天就会好的。
大夫还开了药,母亲叫刘妈出去抓药了。
月娘躺了两天后,就下床干活了。
自从她躺在床上后,我和她便形影不离。哥哥姐姐喊我出去玩,我也不去。我还央求母亲不要给月娘安排重活。
母亲苦笑了一下,无奈地摇摇头。
那几天月娘不再忙进忙出,只在厨房和院子里干一些洗碗择菜的轻活。这些我是看在眼里的。
自从月娘躺在床上,我的年就提前结束了。我对她有了责任,一直守着她。仿佛一松手就再也看不见她。
在这之前,我毫不怀疑我和她会一直相守下去。
可她这次生病,我突然意识到世事的另一面。我好像有了预感,早晚有一天,我们会天各一方,过着互不相干的日子。
我害怕那一天的到来,内心有了忧伤,就越发离不开她。
那一年,我快7岁了。
我在不知不觉中迅速向我的童年告别,心有余悸地迎来我的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