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致命流感:百年治疗史(方寸·新知课系列)
- (美)杰里米·布朗
- 11120字
- 2020-08-29 03:55:48
1 灌肠、放血和威士忌:治疗流感
我有很多嗜好,爱喝鸡汤是其中最糟糕的一个。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总是期待母亲在周五晚上可以给我做鸡汤喝。时至今日,我还记得在伦敦长大的情形,以及伦敦那漫长多雨的冬夜。几个世纪以来,鸡汤被认为是治疗咳嗽、感冒、发烧、寒战的土方——这些都是流感的症状。母亲总是提醒我要把汤喝完,这样整个冬天就不会生病了。鸡汤是我们可以想得到的最鲜美的预防性药物。
许多年后,我在伦敦的一所医学院校看到了一项研究,说鸡汤可能真的有用。这篇文章发表在1978年的《胸科学》(Chest)杂志上,文章的标题就像鸡汤那样鲜美:《饮用热水、冷水和鸡汤对鼻腔黏液流速和鼻腔气流阻力的影响》。
在此项研究中,肺病专家让健康志愿者选择喝热水、冷水或热鸡汤,继而检测鼻腔阻塞程度的变化——或者就像论文标题所说的,评估流经鼻腔的黏液或气体的速度。研究者总结道,热水有助于疏通堵塞的鼻子,鸡汤含有“一种额外的物质”可以使通畅程度更好。没人能够说得清到底是什么神秘成分,但研究者推测鸡汤里起关键作用的是蔬菜和鸡肉的营养搭配。
内布拉斯加大学(University of Nebraska)医学中心的斯蒂芬·伦纳德(Stephen Rennard)博士已经研究鸡汤十几年了。2000年,他通过对他妻子的立陶宛祖母传下来的食谱进行研究,发现鸡汤中含有一种抗炎症的物质,可以通过抑制因感染而产生的某种白细胞的活动,从而减轻上呼吸道感染症状。
“可以确信无疑的是,100年后,我所做的其他事情都可能被人遗忘,因为它们会变得和人们的生活无关,会过时,”伦纳德博士在一条拍摄于自家厨房的YouTube视频里说道,“但是,关于鸡汤的论文可能仍然会被引用。”它的功效经过了医生的检验,得到了奶奶的认可。
有时候,古老的经验会带来临床上的成功。对于其他曾被用于治疗流感的方案或药物,我也希望如此。灌肠疗法、水银疗法、树皮疗法、放血疗法等,都是一些你想不到且让你恶心反胃的方法。值得庆幸的是,你不是出生在20世纪初。今天,一个合格的医生不会给你用这些方法。但是就在100年前,它们却是当时最先进的方法。更让人震惊的是,21世纪的今天,我们自认为最先进的方法也未必比过去那些显得粗鲁的方法高明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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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第一任总统乔治·华盛顿,卸任总统后不到3年,就躺在了他的临终病床上。作为最后一种挽救他生命的方法,医生们切开了他的血管以阻止感染摧毁他的咽喉部位。华盛顿经历了4次放血,最后一次是在他死前几个小时。
“我要走了。”华盛顿对他的秘书托拜厄斯·李尔(Tobias Lear)说。
“他死于缺血和缺氧。”华盛顿的朋友、家庭医生威廉·桑顿(William Thornton)说。他甚至建议通过输羊血让华盛顿复活。
放血疗法就是把人体的血液、毒素和病原体排出体外,这是两千多年来主流的治疗方法。在任何有用的药物或治疗方法出现之前,放血疗法几乎是当时的全部了。这种方法至少可以追溯到公元前5世纪。公元2世纪的希腊医生盖伦(Galen)的著作中曾提到这是一种可以治愈疾病的重要方法。放血疗法在《塔木德》(一本记录与犹太人法律和道德相关的辩论的著作,成书于公元600年左右)中被多次提及,在中世纪及其之前被广泛地应用。现在全球最著名的医学期刊之一《柳叶刀》(Lancet)就是以放血疗法的主要工具命名的。
放血疗法从未成功过。事实上,它极其危险——问问乔治·华盛顿就知道了。但是在20世纪的头几十年里,这种方法仍然被用于治疗流感,不仅限于非主流的医生,甚至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前线军医也会推荐使用,他们看到了另一个敌人——病原微生物——正在包围士兵们。而且,这些医生还在权威的医学期刊上撰写了他们放血的经历,包括激进的《柳叶刀》。
1916年12月,3位英国医生在法国北部服役,此时距离1918年流感大流行还有大约2年时间。他们描述了一场席卷整个军营并导致灾难性后果的疾病。这就像流感病毒正在进行一场预演,准备着下一步释放更大的破坏力。医生们确诊这次的疾病是由流感杆菌引起的。并将其命名为“化脓性支气管炎”,医生们还描述了他们如何努力治疗一个可怜的患病士兵的失败经历。
“迄今为止,”他们写道,“我们已经无法找出任何对疾病治疗起作用的疗法了。”然后还写道:“静脉切开术(即“放血疗法”)并未对这名患者起作用,可能是因为我们没能早点有效地使用这种方法。”
如果你只是快速浏览了论文,很有可能就错过了这个信息——英国医生试了静脉切开术,即“放血疗法”,但是这种方法并未奏效——他们认为或许是因为他们试得太晚了。两年后,在流感大流行的高峰期,另有几位英国军医也报道了给病人放血的病例,只有这次,至少在某些病例中这种方法奏效了。
在20世纪,并不是只有英国人还在坚持给病人进行放血治疗。1915年,海因里希·斯特恩(Heinrich Stern),纽约的一名医生,出版了他的著作《放血疗法的理论与实践》(Theory and Practice of Bloodletting)。斯特恩反对将放血疗法用于大多数疾病,但他确信这种方法对某些疾病是有用的。
“我提倡有条件地使用这种古老的方法,”他写道,“但我并不将其视为万灵药。”
在将放血方法推荐为流感一线疗法的问题上,斯特恩是有点矛盾的。但就在差不多10年后,在美国的顶级医学期刊上,医生们仍然支持用放血疗法治疗肺炎,而且他们深信——在没有充分证据的情况下,当“我们更为保守的方法失败后”,放血疗法会成功。
用放血疗法治疗流感最终在20世纪退出历史舞台,但是其他的野蛮且让人生疑的方法仍然是医学计划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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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4年,一个名叫阿瑟·霍普柯克(Arthur Hopkirk)的医生出版了一本黑色封面、烫金书名的小书——《流感:历史、自然、起因和治疗》(Influenza:Its History,Nature,Cause and Treatment)。书里推荐了一系列怪诞的流感治疗方法。对于发烧,霍普柯克医生推荐了“大清洗”,即泻药,换个好听的名字叫“冒泡的氧化镁”。流感重症患者需要效用更强的泻药,如升汞,这是由氯化汞制成的。众所周知,汞是有剧毒的。
霍普柯克1914年的著作里确实包含了一些有价值的建议。例如,在推荐升汞的同时,他还推荐了阿司匹林——从柳树的树皮里提取出来的物质(当然今天阿司匹林仍然在使用,只不过你可能用的是泰诺或布洛芬)。即便这是个有价值的建议,但还是过大于功,因为别的医生并不知道如何安全地控制剂量。阿司匹林过量服用后的症状是从耳鸣开始,继而出汗、脱水、呼吸急促,严重的过量服用会导致体液涌入双肺——和流感的真实症状极其相似——继而进入大脑,然后脑部水肿,导致意识混乱、昏迷、惊厥,甚至死亡。在西班牙大流感期间,很多人并非死于流感,还有些人死于阿司匹林服用过量。
在流感大流行期间,阿司匹林广泛使用,但许多医生似乎并未注意到它的危险。在德里,一些高年资医生担心在孟买和金奈的一些低年资医生正在错误地使用该药物。在伦敦,一个在哈雷街(Harley Street,伦敦最著名的私人诊所集中地)行医的医生正大肆鼓吹使用该药物。他建议给患者“灌阿司匹林,剂量是每小时20格令,持续12小时,然后每两小时给药一次”。这是最大安全剂量的6倍,是极其疯狂的阿司匹林使用剂量。
许多人在流感大流行期间可能因服用了超高剂量的阿司匹林而不是因为流感本身而丧生。这是一个令人不安的现象。但是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有那么多健康的年轻人死去——这一人群在今天看来是很少会被严重的流感感染的。
霍普柯克也建议肺炎患者服用“一茶匙复方安息香酊(Friar’s balsam)或一小撮桉树叶”,兑着1品脱水喝下。复方安息香酊含有安息香,是一种从几种不同的树皮里提取出来的树脂。我在急诊室一直使用安息香,我会在包扎伤口前先在伤口周围擦上安息香,这样可以使包扎更牢固。但是,它对治疗流感没任何作用。
霍普柯克,就像他那个时代的许多医生一样,也用奎宁(quinine)来治疗流感。
图片来自佛蒙特州报纸数码化项目
“在奎宁中,”他自信地写道,“有一种成分不仅可以控制与发酵有关的发热进程,而且对流感病毒本身也具有一定的抗毒性作用。”
又是树皮。奎宁提取自南美的金鸡纳树(the cinchona tree)的树皮。当地人用它来治疗疟疾。到17世纪中叶,它被传入欧洲,以“耶稣会士之粉”(Jesuits’ powder)的名字(以当时将其带入意大利的宗教团体的名字命名)为人们所知。直到10年前,奎宁还是治疗疟疾的一线药物,现在它在根除疟疾方面仍然发挥着重要作用。那么,它又是怎么被用于治疗流感的呢?
答案其实很简单。像流感一样,疟疾也会引起发热,而奎宁可以减少发热频次,能有效缓解症状。如果奎宁可以治愈与疟疾相关的发热,为何不能将其用于治疗所有的发热呢?所以,奎宁就成了对抗流感的“武器库”里的标准化装备。当大流感发生时,奎宁在英国、美国、欧洲大陆被广泛使用。“Grove’s Tasteless Chill Tonic”是当时卖得最好的奎宁产品。作为治疗疟疾的药物,这个产品使爱德文·威利·格罗夫(Edwin Wiley Grove)在1870年年底一夜暴富。如今,它成为市场畅销的治疗流感的药物。在全国的各类报纸广告上,这种奎宁水被宣称可以“使人体系统变得强壮,可以用于治疗感冒、痉挛和流感,改善食欲、让脸颊恢复红光、重获活力、净化血液,让人变得充满活力”。它不仅有明显的“强身健体的功效”,而且不会引起胃部不适或者导致“紧张或耳鸣”。
但是奎宁并不会像阿司匹林那样直接减少发热,所以它对于流感引起的发热起不到作用。更糟糕的是,服用高剂量的奎宁还会引起视力问题,甚至导致失明、耳鸣和心律不齐。总之,对于流感而言,奎宁是一种危险性高且毫无用处的药物。
对于霍普柯克收治的可怜的病人们来说,有毒的汞和树的汁液还不是全部的治疗药物。对于因流感引起的恶心和呕吐患者,霍普柯克医生还会给他们服用少量的干香槟(dry champagne)。
“对于感染了流感的病人而言,没什么比发出滋滋气泡声的香槟酒更能唤醒他们的了。”霍普柯克写道。
如果说这听上去还有点道理,那也只能局限在当时那个时代。即使在100年前,医疗界也认为霍普柯克的建议是奇怪的。《美国医学协会杂志》(Journal of the American Medical Association)的一位匿名评论员难掩蔑视地写道:
国外的医生们,尤其是英国的,可能会将这么一本书视作可以接受的或者是富有建设性的。但是对于广大美国人而言,从普通的教科书中就能获得相同质量的有用信息,而不会通过持续不断地推荐无效的药物治疗来归纳推理。让我震惊的是,斯克里布纳出版社(Scribner)居然同意出版这么一本书。
确实令人震惊。但是霍普柯克的疗法并非你想象的那样不同寻常。事实上,这些方法似乎相当主流(即使在美国,这让那个暴脾气的评论员很是恼怒)。
关于我们如何与流感做斗争的,我最喜欢讲的例子就是1936年一个流感病人的护理记录。这份记录被当成传家宝保存了下来,并在70年后出版了。在3个星期的治疗里,这位病人经历了一连串惩罚性的安慰剂治疗:芥末石膏粉(一种民间偏方,涂在皮肤上)、阿司匹林(治疗发烧)、可待因(codeine,治疗咳嗽)、酚酞(phenolphthalein,一种会致癌的泻药)、其他咳嗽药、樟脑油、7次灌肠(7次!)、直肠管(别问做什么用)、镁乳(另一种泻药,求上帝快去帮帮他)、乌洛托品(urotropine,一种尿道抗菌药),以及安息香酊。这个病人至少服用了5次处方剂量的威士忌和14次蓖麻油。事实上,他的7次灌肠从医学上讲是必须的,因为他至少服用了39次可待因,虽然抑制了咳嗽,但也会引起便秘。
当时距离流感大流行已经过去了近20年,但仍然有病人在用修道士的香脂和蓖麻油进行治疗。我们可以从霍普柯克1914年出版的书里和那个接受了过度治疗的可怜病人的护理记录里总结出来的是,医生用了许多民间偏方对付流感,这些偏方往好了说是没用,往坏了说就是有毒。
有些方子至少还是天然有机的:燃烧橘子皮、把洋葱切成丁来熏屋子(灭菌)。许多医生甚至自己配置药液和药物,并基于很难让人信服的统计数据来推广它们。1919年2月,一位来自芝加哥的伯纳德·马洛伊(Bernard Maloy)医生宣称,他已经治疗了225名肺炎患者,无1例死亡。他使用了两种植物的酊剂——乌头(aconite)和绿藜芦(veratrum viride),并用了10倍剂量的治疗方案。我们现在已经无从得知每种成分的浓度,但是乌头(也叫monkshood)和绿藜芦(也叫false hellebore或Indian poke)都是有毒的植物(如你所料)。一定剂量下,它们会引起恶心、呕吐和血压的断崖式下降,甚至有可能致命。马洛伊的混合物肯定经过小心地滴定配置,以防出现副作用。我们不能忘记的是,许多现代药物超过一定剂量也是有毒的。另外,他宣称这种混合物可以100%预防或者可能阻断肺炎,这意味着,他的病人是被精心挑选的,那些有着严重的流感或肺炎症状的病例被排除在了他的方案之外。
1918年流感大流行期间,有些人非常绝望,从而铤而走险,在没有医生的指导下自己发明了充满危险的治疗方法。当流感恶魔在英国西南部沿海小镇咆哮而过时,法尔茅斯的村民们并没有把他们生病的孩子送去医院,而是带到了当地的煤气厂去吸煤气。家长们认为让孩子接触有毒气体可以减轻他们的症状。
A·格雷戈尔上尉(A. Gregor),一位公共卫生官员开始通过观察法尔茅斯不同人群的流感患病率来确认这种观点是否科学。在一个海军巡逻队基地,他注意到流感患病率为40%。在当地一个驻扎了1000个连队的陆军军营里,患病率不足20%。在当地一个锡矿场,工人们暴露于充满硝酸的毒气中,流感感染率只有11%。另外一些锡矿场工人暴露于炸药和黑火药中,这些吸入毒气的“幸运儿”的流感感染率更低,只有5%。
许多“脑子里的感冒”可以用烟气来治愈是一种流行的观点,这个观点有“一定的事实基础”。格雷戈尔在1919年的《英国医学杂志》(British Medical Journal)上总结道。此时,流感大流行正在逐渐减弱。他不是唯一一个持这种观点的人。另外一名医生的报告指出:“有充分证据说明,毒气厂的工人们实际上对流感有免疫力。”令人感到欣慰的是,没人真的建议通过吸毒气来预防流感,即使是那个很喜欢升汞的霍普柯克医生也没这么做。
格雷戈尔的发现是否真的和工人们暴露于毒气之中有关,现在已经无从知晓。氯气确实可以杀死禽流感病毒,也有可能会杀灭煤气厂工人们身边飘浮着的流感病毒。但我们需要记住的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氯气以最残忍的方式杀死了许许多多的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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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所有医生都会像流感大流行期间的江湖郎中那样去给病人看病。詹姆斯·亨里克(James Herrick)是一名在芝加哥工作的医生,曾就读于伊利诺伊的拉什医学院(Rush Medical College),被公认为是一位成功的医生。1910年,他是第一个描述后来被称为镰刀形红细胞贫血症的人,尽管在当时,他还无法解释这种疾病的病因。两年后,他发表了一篇关于冠状动脉疾病的重要综述,他认为这些动脉可能被堵塞,但不会马上致死。这和当时盛行的观点截然不同。基于经验,他成功地描述了这些堵塞所引发的临床症状,比心血管造影技术出现整整早了1个世纪。他的这些研究成果奠定了现代心脏病学的基础。此外,他还发表了一系列关于肺炎、白血病和包括流感在内的其他疾病的文章。
亨里克是最早向神水和民间偏方发起挑战的人之一,这些东西确实让流感病人受到了伤害,甚至因此而丧命。亨里克经历了两次流感大流行,分别是1890年和1918年。他的诉求很简单:在没有证据表明它们会起作用之前,医生们不能把能用的药都用上。
在1919年夏天写下这篇文章需要很大的勇气,当时美国和世界其他地区正从史上最严重的流感大流行中恢复过来。亨里克写道,“大多数治疗流感的医生都是基于‘肤浅的观察和有限的经验’而进行治疗的。他们忽视了一个事实,那就是疾病是有自限性的,即它常常能够自愈。”
“所以许多结论都是很粗糙的,”亨里克写道,“它们是通过臆想得出的,在这个过程中,乐观的轻信取代了探索性的科学质疑。”
亨里克对各种粗制滥造的治疗方案持怀疑态度,这些疗法轻则会让病人神志不清,重则会致死。打一针水银?超高剂量的奎宁?“当然,”他用一种特有的轻描淡写的语气写道,“有的人得出这些结论时犯了错误。”
亨里克说:“让我们尝试一些更切合实际的真正有效的方法,而不是开些毫无作用的药物。例如,隔离和戴口罩,以防止传染;让病人多喝水,以防止脱水;还要多休息,要好好地休息。”几周的卧床休息,少量户外活动,多呼吸新鲜空气,保持安静,多睡觉。他的治疗方案恰恰代表了保守派的主流意见。
当然,亨里克也有那个时代的局限性,所以我们也不必惊讶于他也赞成使用泻药,并坚持“在患病初期肠道必须彻底打开,且在任何时候都不可以让肠道失去活力”。我们应该对他的这个观点表示宽容和理解,因为他发表了一些其他超越时代局限的常识性观点:
在治疗严重的自限性传染病时,最难做到的事情之一就是不要仅仅因为确诊了就开药。当想到流感可能造成的严重后果时,头脑再冷静的医生的自我约束也会被置之脑后。在流感肆虐的时候,带着一丝歇斯底里的恐慌气氛在人群中蔓延扩散,医生过去形成的良好判断力也会变得找不着方向。医生会忘记其实大多数流感病人根本不需要服用什么药物。本来就不该有什么常规治疗方案规定了某些药物应该在某个时间段使用,而根本不考虑是否有一个清晰的用药指征。治疗方案应该给患者带来希望,根据患者的症状来确定,因人而异。
最后一句是金句。这句话值得每所医学院的每位医学生牢记。等一等,看一看会发生什么,针对病人的症状用药,看看病人的个人档案,考虑病人的情况,进行个性化治疗。
幸运的是,也有其他一些医生认为大多数的流感治疗都是不正确的。1918年11月,一名驻扎在英格兰布兰肖特营地的加拿大随军医生写道,对于大量用于流感治疗的药物而言,“显而易见,它们大部分都是徒劳无功的”。
几千年以来的治疗方法已经发生了很多变化,尤其是近几十年来,但从某种程度上说,病人并没有变化。毕竟病毒的类型是一样的,折磨古希腊人的病毒,也是把不幸的灵魂送到霍普柯克医生面前的病毒,也是把你的配偶、孩子或你自己打倒的病毒。那现在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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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我的同事们至少不会给你开一剂泻药。我也不会让你去放血。但当你得知这么多年来流感的治疗方案并没有多大的进步时,你或许会感到惊讶。
下面是美国每年会发生3100万次以上的事件的一个典型总结。深秋时节的某个周五的晚上,你开始觉得不舒服。你感到疲惫,不想吃东西。你的后背和大腿开始疼痛。然后你觉得一阵寒战,开始冒汗。你量了下体温,102华氏度(约39摄氏度)。现在你真正开始感到难受了。寒战变得更厉害了。你的喉咙开始觉得痒痒,继而是疼痛。你开始打喷嚏。到了周六的早上,你开始流鼻涕、咳嗽,而且觉得全身酸疼。你得了流感。
对于这一常见的场景,每个人的反应都有所不同。你可能会待在家里,服用泰诺或布洛芬,把体温降下来,并缓解疼痛。你也可能躺在床上,睡睡醒醒。如果你是个幸运儿,或许会有人来照顾你,给你端来一杯热水或热饮料。过了两天,你终于不再发烧,体力也开始恢复。到了周一,你只好请病假,但你终于可以拖着沉重的身子去浴室洗澡了。尽管没有食欲,但你可以喝点汤。到了周二,烧退了,你的食欲也在慢慢恢复。到了周三,你已经痊愈了,可以重回办公室了。
这是大多数健康人得了流感之后的表现。只是大多数,不是全部。有些人在开始有发烧或身体疼痛的迹象时,会联系他们的初级保健医生。医生会告诉他们待在家里多喝水,如果症状没有好转就去急救中心。到他的诊室去,是医生最后才会想让你做的事。这样你就会把病毒传染给他、他的员工和其他的病人。我在急救中心诊治过数以百计的流感病人,许多人还处在发病早期,甚至有些人的症状还不明显,而我能做的就是让他们回家,并送上我妈妈常对我说的嘱咐:多喝鸡汤。
不过有些病人得了流感却会有生命危险。他们可能是老年人,或是免疫系统受到艾滋病病毒、化疗、或甾体类药物损害的人。还有些人可能免疫系统是健全的,但是不巧遇上了某种特定流感的大暴发。还有的人可能平时饮水不足,或者是由于呕吐或腹泻导致脱水。这些都是流感的重症病例,常常需要到急救中心来救治。他们大多数是开车或坐出租车来的,还有些是救护车送来的。
不管是以何种方式来的,到了急救中心后遇到的第一个人肯定是分诊护士。她会快速询问病人的病史,然后测量他们的脉搏、血压和体温,并把一根探头放在他们的指头上来检测血液中的氧气含量(血气针)。如果这四项检测(汇总起来就是你的“生命指征”)高于或低于正常值,就会被要求戴上口罩,坐在等候室,直到有空的床位。坐在那里时可能会看到其他三三两两戴着口罩的病人,穿着睡衣,肩上披着宽大衣服,也在候诊。已经虚弱到无法走路的病人会被优先安排进入急救中心。
如果是特别严重的流感季,会有许多症状一样的病人挤满了等候室。如果是在下午或傍晚到达,那是大多数急救中心的高峰时段,候诊时间会相对较长。如果在城里的急救中心就诊,那么会比在郊区的急救中心就诊花费更长的候诊时间。周五和周一常常是一周里最忙的时候,而联邦假期和清晨的几个小时常常是人最少的时段。联邦假期后的第一天,急救中心常常极其忙碌。请记住,医务人员在换班时可能动作最为缓慢。我把上述信息都放在一起,是为了告诉你,如果得了严重的流感,需要去看急诊,那么最好是在圣诞节假期的早上7点。
一旦有了床位,病人会被扎很多针,其中一根静脉针刺入血管,取血样。这些都是在医生看到病人之前完成的。当医生来了以后,他会问病况:起始时间、症状,等等。医生这样问有两个目的:第一,排除病人没有肺炎等需要注射抗生素或住院的严重疾病;第二,想要弄清楚是否需要其他的干预措施,比如额外的静脉输液。如果病人确实患了流感,而且不需要静脉输液,那么只需要一些泰诺(在美国是一笔相当昂贵的医药费账单)就可以回家了。
那么,医生是如何知道病人是否感染了流感呢?我不得不承认,即使经历了5年的医学院教育、4年的住院医师培训和几千个小时的看诊,我们在急救中心的大多数医生也只是凭直觉判断。当然我们会问些重要的问题来排除某些疾病,比如“你近期去过非洲吗?”或者“你是否曾接触过一氧化碳?”最后一个问题很重要。如果病人没有因为一氧化碳中毒身亡,那么一氧化碳会引起酷似流感的症状。流感高发期是在秋冬两季——此时人们会用加热器和火炉,一氧化碳中毒常常被误诊为流感。
几年前,一起医疗事故索赔诉讼中,我作为专家见证人出庭作证。在这个案子里,丈夫、妻子和儿子被发现死于他们费城的家中,死因是一氧化碳中毒。后来发现,这位妻子曾去当地的急救中心就诊,症状是头痛、恶心和呕吐。她去了两次。但是医生两次都没有考虑到一氧化碳中毒的可能,相反,她的症状被认为是流感引起的。陪审团最后裁定被告支付近190万美元赔偿款。
一旦确诊为流感,医生们就开始讨论治疗方法。如果有发烧,医生会建议服用退烧药。这是每个急诊科医生都会做的事,也包括我。但事实上,我们最好问问是否真的应该把烧退下来。
对于几乎所有人而言,发热从任何角度考虑都不是危险的。但它们让人难受,所以我们要去对付它们。有证据表明,发热其实是有益的。原因很简单:当身体发热时,免疫系统能够更好地抵抗感染。当白细胞大量从骨髓中释放出来时,它们能够更好地和感染作战。发热还可以增强另外一群叫自然杀伤细胞(NK细胞)的血细胞的活力,提升巨噬细胞(macrophages,希腊语里是“大胃王”的意思)吞噬和摧毁入侵细胞的能力。
当体温略微升高时,身体能够更好地与感染做斗争,那么如果退烧之后是否会给病人带来更糟糕的后果呢?加拿大麦克马斯特大学的一个研究小组对一组人进行了观察,他们想看看那些服用了退烧药物的流感病人会发生什么。一旦他们觉得身体好些了,流感病人们就会下床,参加社交,同时也开始传播病毒。从整个人口层面看,影响相当大。麦克马斯特小组认为,频繁用药物干预发热的操作会将流感的传播性增强至少1%。我知道这听起来也没什么,但是可别忘了美国每年死于流感的人数高达4.9万。如果你把麦克马斯特小组的预估代入这些流感数字中,美国每年差不多有500人(或许其他地方有更多人)可以通过在流感治疗中避免使用退烧药而被救回来。
在急救中心,我也总是会给发热的流感病人开药。而且,据我所知,每个急诊科医生都会这么做。一部分原因是我接受过职业培训,另一部分原因是发热真的让人难受。同时,这也是病人所希望的。人们希望发热能够被治疗。此时向一个渴望浑身疼痛得到缓解的病人去解释麦克马斯特的研究论文就显得费时费力了。
我常常给流感病人提供的另一种治疗方法是静脉输液。对于有脱水症状的病人,这非常重要。经过一两袋含有无菌水、盐和一些电解质的静脉输液后,病人常常感到明显好转。我见过无数流感病人被救护车送到急救中心,虚弱到无法站立。1小时后,输了两袋流体,他们就能够走出急救中心自行回家了。
验血通常不是必要的,胸部X光检查也只会让病人受到不必要的辐射。有的病人可能来到急救中心时流感症状没那么重,却希望医生能够给他做血液和X射线检测。事实上,没有必要将这些检查视作一理所当然的常规操作。把这个决定权交给医生,不要自己主动提出来要做血检或X射线。这些检查除了增加你账单上的数字,毫无用处。我几乎从不开这类检查,但也有例外。一些病人看起来非常虚弱,极度脱水,或者合并其他慢性病。还有些人可能是老烟鬼,还有些人可能已经得了肺炎。他们可能会窒息。当我借助于听诊器听他们的肺音时,能听到噼啪声和喘气声(或者叫“罗音”[rales]和“干罗音”[rhonchi])。对这些病人来说,肺部X光片是必须要做的,因为通过片子可以判断是否得了肺炎。血液检测将会发现有大量的白细胞,提示有一系列感染。我能够给予这些病人的首要治疗步骤就是让他们吸纯氧。在我们的肺里有成千上万个小囊泡,叫肺泡,氧气通过肺泡进入我们的血流。在被流感和肺炎破坏的肺中,这些肺泡充溢着体液和脓液,进入血液的氧气有所减少,导致呼吸短促急迫。含氧量高的血液颜色是鲜红的,没有氧气的血液颜色是暗红的。当氧气水平变得相当低时,嘴唇和耳朵会变得暗沉。这被称为紫绀,是病人病情严重的信号。这也是1918年流感大流行时重症病例的共同特点之一。吸氧可以用来治疗紫绀或低血氧症,并在几分钟之内就可以缓解病人的痛苦。
这些病重的患者必须住院,接受抗生素治疗以对抗肺部的细菌感染。他们还需要输液,以保持他们身体水分充足,需要继续保持吸纯氧。大多数人只需要在病房里待几天病情就可以改善,但如果肺部受损严重、扩散范围持续扩大,就需要转移到重症监护病房。在那里,每个病人都有专门的护士看护,病情的每个变化都需要密切监视。如果病情恶化,需要使用镇静剂,同时连接上一个可以代替他们呼吸的机器。一根大约9英寸长、食指粗细的管子通过喉咙沿着气管滑进去。一端连着呼吸机,每循环一次,病人的胸部就会扩张收缩一次。然后我们能做的就是等待了。
如果一切顺利,肺炎会缓解,流感引起的炎症也会慢慢消退。几天后就可以撤去呼吸管,镇静剂的用量也会慢慢减少。病人慢慢苏醒,对刚刚进行的激烈的生死之战一无所知。这是一切顺利的结果。但有时候肺炎太严重以至于病情无法得到有效控制。首先肺功能会衰竭,然后是肾和肝等多个器官衰竭。最后,流感又将夺去一个生命。
我这么说并非出于一种病态。在每年感染流感的数百万人中,只有不到1%的人会死亡。对于来到急救中心的人来说,大多数人只是需要被医生再次告知“时间”是治愈流感所需要的一切。现在最大的误区之一是不管大小病都需要抗生素。如果一个健康人得了普通流感,不需要抗生素,医生也不该开抗生素类的药物。抗生素对病毒没用,所以它们对治疗流感也一点儿用都没有。然而如果有并发症且病毒性流感发展成了细菌性肺炎,此时当然应该用抗生素。但是,我要重复一遍的是,抗生素对流感病毒没用。你也许会惊讶,竟然有这么多的患者明知是病毒感染还是会要求医生开抗生素。当我拒绝了他们的要求时,他们会失望不满。医生需要对这个问题负主要责任。有可信的数据显示,有大约一半病毒感染患者(如“流感”)拿到了完全没用的抗生素。
简直无法想象,我们曾经将放血、灌肠、香槟、毒气、蓖麻油视作治疗流感最先进的方法。在过去的一百年里我们经历了漫长的探索。尽管现代医学显示出了种种优越性,但治愈流感仍然是我们未解决的难题。我们仍然受到流感病毒的威胁,担心1918年流感大流行会卷土重来。要想知道为什么流感依然难以治愈,我们需要深入了解病毒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