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选择未婚妻

第一章

本章论述未婚妻、婚礼、枢密院秘书、竞技、女巫审讯、魔法师审讯和另外某些趣事。

枢密院秘书图斯曼的家在施潘道[7]大街上。秋分的夜晚,他从咖啡馆里出来踱回家去。每天晚上,他照例要在咖啡馆里消磨几个钟点。这位枢密院秘书做什么事都很准时,每当马利亚教堂和尼古拉教堂钟楼上的大钟开始敲响十一点的时候,他已经回到家里,脱下上衣和靴子,两脚套进宽大的拖鞋了;每当嘡嘡的钟声敲到最后一响时,他恰好戴上罩没耳朵的睡帽,这在他已经习以为常了。

因为大钟将敲响十一点,为了不失时机地赶回家去,他加紧步伐(这种步伐简直可以称为敏捷的跳跃),从柯尼希大街拐进施潘道大街,这时他听见身边一阵异乎寻常的敲门声,不由得脚下生根似的停下步来。

他在旧市政厅[8]钟楼下面装有反光镜的明亮的灯光下,看见一个瘦长的人影裹在一件黑外套里。此人在商人瓦尔纳茨上了锁的店门上拼命地敲,而且越敲越响。瓦尔纳茨店里经营铁器生意在这一带是妇孺皆知的。这人没敲开门,便转过身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望着钟楼上面坍败的窗户。

“尊贵的先生,”枢密院秘书好心地对那个敲门的人说,“尊贵的先生,您一定弄错了地方,这钟楼上不住人。嗯,除了少数几只大小耗子和一两只小猫头鹰以外,什么生物也不会有。您如果想在瓦尔纳茨先生那儿买几样精致的钢铁用具,那您明儿再来吧。”

“尊敬的图斯曼先生。”

“我担任枢密院秘书有多年了。”图斯曼情不自禁地打断陌生人的话说。

图斯曼听了陌生人的话心里不免有点纳罕,想这个陌生人怎么认得出自己的。但陌生人毫不在意地重又接腔道:

“尊敬的图斯曼先生,您把我来这儿的目的完全弄错了,我既非来买铁器,也不要钢制品,我来这儿的目的跟瓦尔纳茨先生完全不搭界。今天是秋分,我是来探望未婚妻的。她已经听见了我那充满渴望的敲门声和爱情的叹息,她马上就会在钟楼窗口出现的。”

陌生人讲这些话的沉闷声调,显得异乎寻常的庄严和阴森,这使枢密院秘书一听,感到浑身毛发直竖,身子冷了半截。这时,十一点最初的钟声已经从马利亚教堂的钟楼上响起。就在这刹那间,从市政厅坍败的窗口,传来了佩环丁当、衣裙窸窣的声音,一个女子的身影忽然在窗口出现。街灯的亮光,直射女子的脸庞,图斯曼不看犹可,一看之下,便惊叫起来:“哦,天上公正的上帝啊,天上所有的圣神,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随着十一点钟声最后一响的逝去,那个女子的身影也就隐灭不见了。平日这时,正是图斯曼戴上睡帽的时刻。

上述奇异的景象,弄得枢密院秘书图斯曼非常吃惊,真有点魂飞魄散。他既叹息,又呻吟,两眼盯住楼上的窗子,心里暗自嘀咕:“图斯曼——图斯曼,枢密院秘书!——你仔细思量思量!——你别发疯,我的心哟!——你别给魔鬼蒙住眼睛,善良的灵魂!”

“看来,”陌生人开口说话了,“您被刚才的景象弄得晕头转向了,尊敬的图斯曼先生?——我只是想来探望未婚妻,可您自己,尊敬的先生,大概另有一番想法吧?”

“请吧,请吧,”图斯曼呜咽道,“您愿不愿意用我小小的头衔称呼我,我是枢密院秘书,而且此刻是个心情亢奋,不错,像个头绪万端的人,请您听我说,最尊敬的先生,我现在不想用相应的头衔称呼您,只是因为我跟您尊敬的先生,素昧平生;不过嘛,我想把您先生称作枢密顾问,因为这样的顾问在咱们可爱的柏林为数相当可观,有这种高贵头衔的人,遇事不会迷失方向。那么请吧,枢密顾问先生,请您别再对我严守秘密了,您深更半夜在这儿要看的是怎样的一位未婚妻啊?”

“您是,”陌生人提高了嗓门说,“您这个人真特别,您有这样的头衔,这样的地位。所谓枢密顾问,是否就是一个懂得若干秘密、而且能够出点巧妙主意的人?如果是这样,那我同意您叫我枢密顾问。但是使我奇怪的是,像您这样一位熟读古籍珍稿的人,最受人尊敬的枢密院秘书先生,竟然不知道一个万事通——您大概懂得这个名称的意义吧!——一个万事通如果在秋分之夜十一点在这儿下面敲门,或者擂钟楼的墙壁,那么,楼上的姑娘便会在窗口出现,这位姑娘到了来年春分,将要成为柏林最幸福的新娘。”

“枢密顾问先生,”图斯曼叫道,一时忽然神清气爽,心花怒放了,“最值得尊敬的枢密顾问先生,事情果真是这样吗?”

“还能有别的,”陌生人回答,“不过咱们久久呆在这街上干啥呢。您已经错过了上床休息的时间,咱们还是马上去亚历山大广场新开张的小酒店里聊聊天。如果您愿意的话,您可以从我嘴里知道更多的关于未婚妻的事。只有这样,您的心才能平静下来。连我也不知道,干吗您现在这样心神不定,好像灵魂出窍似的?”

枢密院秘书一向自持甚俭,他唯一的嗜好就像前面已经提到过的,就是每晚上在咖啡馆消磨几个钟点,连续读点政治报刊和小册子,有时也孜孜不倦地念一点随身带去的书本,喝一杯上等啤酒。至于葡萄酒,他几乎点滴不进。只有在礼拜天,在教堂里听过讲道以后,他喜欢在一家酒店里喝一杯马拉加酒[9],吃一点烙饼。除此以外,他十分厌恶花天酒地的夜生活;因此,今晚陌生人拖他上酒店,他如果不作一点抗拒,二话不说就随着他去,那是不可理解的;而那个陌生人却跨着有力的步子,噔噔噔地穿过夜晚的街道,匆匆忙忙地来到亚历山大广场。

他们跨进酒店的时候,店里只剩下一个顾客了,他孤零零地坐在一张桌子边,桌上放个大酒杯,杯里斟满莱茵葡萄酒。从这人面孔上的深深的皱纹中,可以看出他已有很大年纪,目光犀利,好像两把匕首;只有他那满嘴丰茂的胡子,泄露出他是个犹太人,他坚守自己民族的古老习俗。此外,他有很古老的弗兰克人的风度,穿着大约是公元一千七百二三十年时流行的服装,这也就是说,这个人似乎来自相当古老的、早已逝去的年代。

但是图斯曼进了酒店,才看清他在路上碰到的那个陌生人的穿着打扮,觉得这陌生人的服饰甚为奇特。

这个人个子高大、瘦削,四肢肌肉发达,全身孔武有力,年纪在五十上下。他的容颜本该说是长得很漂亮的,一对黑黑的浓眉下面,硕大的眼睛炯炯有神,喷射出青春的火焰——天庭饱满,钩鼻隆起,嘴巴细长,下颚外拱,这一切特征若和别人相比,也并非百里挑一;但是他的上衣和内衣,却是按照最时新的式样缝制的,硬领、外套、便帽,均系十六世纪末的式样。然而比较与众不同的,倒是他那有力的目光,这目光在阴森的黑夜里熠熠发亮。他那沉闷的嗓音,他那与当今时代完全格格不入的怪模样,特别显眼。谁在这人身边,不免会产生一种奇异的、差不多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陌生人向那个坐在桌边的老人点点头,好像向一位老熟人打招呼似的。

“多年不见,终于又碰到您了,”他高声道,“您一切都不错吧?”

“您不是都看到了,”那个老人嘟嘟哝哝地说,“一切如意,身体健康;如有需要,两条老腿走起路来还挺利索,干起事来挺行哪!”

“我可不信,我可不信,”陌生人叫道,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要跑堂送一瓶深藏在地窖的陈年好酒来。

“最善良、最尊敬的枢密顾问先生!”图斯曼请求对方不要喝酒。

但是陌生人不待对方说完,便立即把他的话头打断:“现在咱们都不用头衔称呼吧,尊贵的图斯曼先生。我既不是枢密顾问,也不是枢密院秘书,而不折不扣是个艺人,我会加工各类珍贵的金属和宝石,我的名字叫莱昂哈德。”

“这么说来,您是个首饰匠、珠宝匠啰。”图斯曼自顾喃喃地说。他心里思忖:他刚才在明亮的酒店里,应该一眼就看出来的,这个陌生人不可能是个真正的枢密顾问,因为陌生人穿的古老德国式样的外衣、戴的硬领和便帽,眼下在枢密顾问身上并不多见。

这时莱昂哈德和图斯曼两人,坐到那个老人的桌上去了。老人向他们报以一种狞笑。

在莱昂哈德多次敦促之下,图斯曼才喝几杯陈酒下肚,他那苍白的脸上顿时出现一种红晕,两眼直视,脸上堆着笑容,从容不迫地呷酒,样儿特别亲切,仿佛他的内心浮现出许多令人最惬意的情景。

“可现在,”莱昂哈德开口说,“现在请您开门见山地说一说,高贵的图斯曼先生,刚才未婚妻出现在钟楼窗口时,您干吗举止那样特别?眼下您的内心到底在想什么?不管您愿不愿意相信,咱们可都是老朋友,老熟人,您在这位老好人面前根本用不到拘束。”

“哦,上帝啊,”枢密院秘书回答,“哦,上帝啊,我最尊敬的教授先生——让我给您这个头衔吧;因为我相信,您是一个很聪明的手艺匠,您完全有权在艺术研究院当一名教授,所以,我就这样称呼您!我最尊敬的教授先生——我怎么能缄默不言呢?一个人心里装满了东西,嘴上不免要漏出来,您一定有这种体会!——正似俗语所说,我是上门求婚,想在来年春分时节娶一位出色的新娘回家。我心里想的那种新娘可能不多,您能随便给我介绍一位出色的新娘吗,最尊敬的教授先生?”

“什么,”那个老头用刺耳的嘶哑的嗓音打断了枢密院秘书的话,“什么——您还想结婚?您年纪太大不配结婚了,再说,您样儿像个丑八怪。”

图斯曼对犹太老人的这种十分粗暴的答话大吃一惊,一时连话也答不上来。

“请您,”莱昂哈德说,“对老人的这种开门见山的话别见怪,亲爱的图斯曼先生,他心里并无恶意,他只是样子难看罢了。说实在的,我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您打定主意要结婚,时间未免太晚了,从您的外貌看,您该有五十上下了吧。”

“十月九号圣第奥尼西乌斯日,我刚满四十八周岁。”图斯曼有点敏感地说。

“让他高兴怎样干就怎样干吧,”莱昂哈德接腔道,“也不单是年纪对您结婚不利。您迄今过着一种简朴、孤独的独身生活,您不懂得女性,您不知道给自己出主意,想办法。”

“什么出主意,想办法,”图斯曼打断金匠的话,“唉,高贵的教授先生,要是您以为我干事盲目,行动缺乏主见和考虑,那您一定以为我为人十分轻率,啥也不懂了。其实,我每走一步,都经过权衡和考虑,事实上,当我感到命运之神的箭,也就是老人们称作丘比特的爱神之箭射中我的时候,我的志向和愿望难道不该针对这个方向发展,为了达到这一目标给自己作一番应有的训练吗?——比方说,有人想通过一次艰难的考试,他怎么不可以去钻研他将进行答辩的一切科学知识呢?——喏,最尊敬的教授先生,我的婚姻也是一场考试,我得为此做好一切相应的准备,我相信自己能顺利通过这场考试。您瞧,高贵的先生,自从我打定主意谈恋爱,打定主意结婚以来,我一直把这本小册子带在身边,随时对它进行研究;请您仔细看一下,您就会相信,我做这件事一开始就经过周密而明智的考虑,我决不会像一个初出茅庐的人那样抛头露面,虽然我还得承认,整个女性对我来说迄今还是陌生的。”

说着,这位枢密院秘书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用羊皮作封面的小书,翻到一个题目下面,那儿记载着如下一段话:

“《政治明智简稿》一书,在所有人类社会中对己对人都具有参考价值,它能使人举止聪明,行为高尚,该书对于所有自以为聪明的人,或者对所有还想追求聪明的人,是必不可缺、极为有用的。本书由托马西[10]先生译自拉丁原文,另附一页详细目录。一七一〇年法兰克福和莱比锡约翰·格罗森斯·埃尔本出版社出版。”

“请您注意,”图斯曼带着一种甜蜜的笑容说,“请您注意,这位值得尊敬的作者如何在本书第七章中专门论述婚姻、论述一位家长的才智的。”在本章第六节里有详尽的记载:

‘人至少不该匆忙地结婚。谁到了完全成熟的年龄结婚,谁将会变得比原来聪明智慧得多。早婚使人变得厚颜无耻,狡猾诡谲,或者使身体和精力毁于一旦。男子的衰老虽然不是从青年时期开始,但也不该早于青年时期,更不能在这样的时期结束。’

接着关于如何选择恋爱对象和结婚对象的问题,托马西在第九节中作了中肯的叙述:

‘中间的道路最为保险。人们不要娶太美或太丑的女子为妻,不要娶很富裕或很贫穷的女子为妻,也不要娶出身名门或出身低贱的女子为妻,而应当娶跟自己门当户对的女子,因此,就其他绝大多数特点而论,走中间道路也是最稳妥的。’

“我也按照作者的指示去做,根据托马西先生著作第十七节忠告,选择了一位标致的女郎。我不止一次和她交谈,暗中进行考察,因为谈话机会少,容易受骗上当,接触机会不多,发现不了对方掩饰的错误,容易接受对方的虚情假意。我常常找她聊天,因为日子一久,她不可能把一切都掩盖起来。”

“可是,”金匠说,“可是,我尊贵的图斯曼,正因为这种来往,或者用您的话来说,跟这样的女人聊天,在我看来,要不受卑劣伎俩的蒙骗,就需要长期的经验和考察。”

“我这儿,”图斯曼回答说,“随身备有伟大的托马西的著作,这作品有足够的材料教人如何进行一次冷静的、理智的谈话,一个人跟人谈话如果不时用可爱的方式插进一句两句笑话,这是最精彩不过的。但是作者在第五章里说,说笑话要像厨师使用盐巴那样,要恰到好处。是的,连那些尖刻的成语,要像武器那样,不是用来刺杀别人,而是用来捍卫自己,好像刺猬使用它的刺那样。再说作为一个聪明人,在谈话的时候,注意姿势要胜于注意使用的词汇。有时往往这样:一个人在谈话中能够掩饰的东西,但是在姿势中却容易表露出来。语言通常不像动作那样,能够引起友情或敌意。”

“我已经注意到了,”金匠接着对方的话头说,“没有人能够和你匹敌。您对付一切已经做了种种准备并武装了自己。因此我可以打赌,通过您的行为,您已经完全赢得了您所崇拜的女子的爱情。”

“根据托马西的建议,”图斯曼说,“我对于女子尽量做得亲切、殷勤,毕恭毕敬,因为这不仅是爱情的最自然的标记,也是唤起对方钟爱自己的一种最自然的特征,这犹如伸一次懒腰或打一个呵欠,能促使整个社会去进行模仿。然而我对女人的这种恭敬,也并不太过分,因为我考虑到托马西的教导:女人既不是善良的天使,也不是凶恶的魔鬼,而仅仅是个凡人,而且从爱情和情感的力量来看,她们是比我们男子更软弱的受造之物,这一点在性别的不同上充分表现出来了。”

“一个黑暗的年头,”犹太老头怒气冲冲地说,“临到了你们的头上。你们尽讲废话,没完没了,把我的大好光阴全毁了,我在这儿想养一会儿精神,以便去完成一桩伟大的事业。”

“你还是别开口的好,老头儿,”金匠提高嗓门说,“我们在这儿糟蹋了你的光阴,你应该高兴才好;因为你这副蛮横的样子,决不是一位受人欢迎的客人,我们本来想把你撵走的。——最高贵的图斯曼先生,你别给这个老头弄糊涂了。你留恋旧时代,你喜欢托马西;至于我,我比您跑得更远,我只喜欢那样一个时代,你从我的服装上可以看出了一部分。诚然,尊敬的先生,那个时代比当今这个时代光明,在那个时代里还产生了这样一种出色的魔法,这魔法你今天在旧市政厅的钟楼上已经见到了。”

“您说什么,最高贵的教授先生?”枢密院秘书问道。

“哎,”金匠接下去说,“那个时候在市政厅常常举行欢乐的婚礼,这种婚礼跟今天的稍有不同。——嗯,有些幸福的新娘当时从窗口望出来。要是今天仍有一个轻飘飘的形象,说出好多好多年以前发生的事,那么人们不免要说,这是艳鬼显灵。可我不得不承认,当时我们的柏林远比今天丰富多彩。如今一切都好像从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人们从无聊本身中去寻找欢乐,结果找到的仍然是无聊。当时柏林有许多盛大节日,这同人们今天想出来的不一样。我只想到一件事,那就是在一千五百八十一年耶稣受难节的第三个星期天,萨克森选帝侯奥古斯都斯怎样带上夫人和公子克里斯蒂安由诸位大臣陪同,用几百匹马迎接到克伦,其场面极其豪华阔绰。柏林和克伦这两个城市的市民,连同施潘道的居民,全副武装,从柯本尼克门一直站到王宫附近,夹道欢迎。下一天,举行规模宏大的环跑比赛,萨克森选帝侯和巴尔比伯爵约斯特和许多贵族,身着金衣,头戴筒状金帽,肩上、肘弯和膝盖上贴满金狮头。胳膊和大腿的其余部分均用肉色丝绸裹住,仿佛他们穿戴了这一切,只是为了让人画成一个个异教战士。一群歌手和乐手都悄悄地坐在一只金铸的挪亚方舟[11]里,方舟上面站着一个小男孩,穿一身肉色的丝绸衣服,长有翅膀,背着弓箭和箭筒,两眼被蒙了起来,好像是画像上的丘比特。另有两名男孩,穿着一身用白色鸵鸟羽毛做成的漂亮服装,金色的眼睛和嘴巴样子像小鸽子,他们驾着方舟。每当选帝侯奔跑而来和这条方舟相遇,方舟里立即乐声齐鸣。接着,人们从方舟里放了几只鸽子出去,其中有一只停歇在我们仁慈的选帝侯殿下的黑貂皮尖帽上,拍拍翅膀,唱起异国的歌曲,唱得极为悦耳动听,虽然唱得没有我们今天剧院里的歌手那么动听,但远比七十年后我们宫廷歌手曼土阿的贝恩哈德·帕斯克诺·格罗索唱得优美。今天的歌手表演他们的艺术当然比那些小鸽子拿的薪水高。随后一个竞走者出现了,萨克森选帝侯带了巴尔比上一艘船找他。这艘船披上黄黑料子,有一个金绫做的帆篷。原来扮演丘比特的小男孩,现在坐在这位先生的后面,这男孩穿一件彩色长外衣,戴一顶用黄黑料子做成的尖帽,长一把灰色的长胡子。歌手和乐手穿同样的衣服。但有许多贵族老爷围着方舟,跳跳蹦蹦,他们戴着鲱鱼、斑鳟和别的有趣鱼类的面具和假尾。这类舞蹈显得十分有趣。晚上十时,美丽的焰火腾空而起,先后共射出了几千发。全副武装的雇佣兵占住了四角形的城堡,炮手们在耍许多引人注目的把戏:刺杀、格斗;火花形成的马匹、人群、珍禽和其他动物飞向天空,噼里啪啦之声响成一片。这次焰火一共持续了将近两小时。”

当金匠叙述这一切的时候,枢密院秘书做出种种感到深切同情和满心高兴的样子。他用一种文雅的声调不断发出感叹:“哎——哦——啊——”有时咕哝几句,搓搓手,在椅子上滑来滑去,一杯接一杯地啜饮葡萄酒。“我最尊敬的教授先生,”他最后憋着嗓子尖叫,每当心花怒放时,他总要做出这种怪腔,“我最忠实的、最尊敬的教授先生,您信口讲的那些活灵活现的掌故,有多么动人哪!好像您亲身经历过这一切似的!”

“哎,”金匠回答说,“难道我没有亲身经历过吗?”

图斯曼并不领会金匠这一席稀奇的谈话,他正要接着追问下去,这时犹太老人却向金匠咕哝了:“可别忘了那最美丽的节日,那个时候,您捧得很高的柏林人,都满心欢喜,兴高采烈,新市场上的那个柴堆不是一直烟雾腾腾吗?不幸的牺牲者还在淌着鲜血,他们受到最可怕的严刑拷打,这一切都是由最疯狂的谬种,最堕落的迷信所设想出来的勾当。”

“啊,”枢密院秘书接嘴说,“啊,您讲的就是古代举行的卑鄙无耻的女巫审讯和魔法师审讯吧,我最高贵的先生!——不错,这当然是坏事,我们颇得人心的启蒙运动才使这类勾当告个结束。”

金匠用异样的目光投向犹太老人,投向图斯曼,最后带着神秘的微笑问图斯曼:“您记得发生在一千五百七十二年犹太人利普尔特那个事件吗?”

图斯曼还来不及回答,金匠径自接下去说:“有人控告犹太人利普尔特搞大骗局,耍卑鄙的欺诈勾当。其实此人本来很受选帝侯的信任,掌管国内的全部货币,一旦国家经济遇到困难,他手里持有一笔巨款。但是据说后来他因能说会道,善于遁辞,或者他另有一笔资金供私人调遣,他欺骗了选帝侯,手脚并不干净,或者并不是没有罪过的;再有,正如当时人们所形容的,有几个在选帝侯身边的人,被人用银弹打中了;够了,幸而据说他后来被无罪开释,交给市民监督,住在他那坐落在斯特拉劳大街上的老家里。一天,他跟老婆吵架,他老婆一气之下脱口说出了下面的话:‘要是仁慈的选帝侯知道你是一个多么卑鄙的无赖,你用魔法书干下了多少坏事,那么,你早已完蛋了。’有人把他老婆讲的话向选帝侯告密,选帝侯立即派人到利普尔特家里作一番严密的搜查,想找到那本魔法书。最后书终于给找到了。那些熟悉内情的行家研究了这本书,他的无耻行径就此被公布于光天化日之下。人们说他施行魔法,想把选帝侯的位子攫为己有,从而统治整个国家;只是因为上帝保佑选帝侯,才阻挡了他的魔法。这样,利普尔特被押至新市场,处以极刑。当火焰吞食他的身体和那本魔法书的时候,行刑架下面跑出一只大耗子,跳进火里。许多人都认为,大耗子就是附在利普尔特身上的恶魔。”

金匠在这样讲述的时候,犹太老人的两个肘弯撑在桌上,双手捂住面孔,既呻吟,又叹息,好像遇到了一种无法忍受的巨大痛苦。

与此相反,枢密院秘书对金匠的描述并不予以特别注意。他为人和气,眼下在他的头脑里正充塞着别的种种想法和图景。在金匠讲完话以后,他微露笑容,用甜丝丝的声音说:“但是请您,最高贵、最尊敬的教授先生,只告诉我,真的是阿尔贝蒂娜·福斯温克尔小姐在市政厅钟楼上破败的窗户口用她美丽的眼睛向下张望咱们?”

“什么?”金匠气势汹汹地冲着他说,“您跟阿尔贝蒂娜·福斯温克尔小姐有什么相干?”

“哦,”图斯曼悄没声儿地说,“哦,亲爱的老天爷,正是这位俊俏的姑娘,我非常爱她,打算跟她结婚。”

“先生,”金匠满面涨得通红,眼里要冒出火来,他愤愤地说,“先生,我相信您一定是鬼迷了心窍,或者是完全疯了!您想和美丽而年轻的阿尔贝蒂娜·福斯温克尔结婚?您这个可怜巴巴的、自以为是的老废物要和她结婚?您这个冬烘学究,死抱住托马西的《政治明智简稿》,目光短浅,连眼前三步远的地方都看不清的人,居然也想跟她结婚?——您还是死了这条心吧,要不,您可能就在这样的秋分之夜死于非命!”

枢密院秘书本来是个非常和气、非常好相处,甚至有点婆婆妈妈的人,即使自己遭到别人的斥责,也从来不对人反唇相讥的。这一回,大约是金匠的话讲得太绝了,再加上他今晚比往常多喝了些烈性酒,所以今晚难免出现了他从来没有发过的脾气,他以刺耳的声调尖叫:“我不知道您把我看做一个什么人了,跟我素昧平生的金匠先生,您有什么理由要这样找我的麻烦?——我完全相信,您想用种种幻术捉弄我,还恬不知耻地大吹其牛,想自己去偷偷爱上阿尔贝蒂娜·福斯温克尔小姐,您把这位小姐画在窗玻璃上,用一盏藏在您外衣里面的幻灯照给我看,这样,那个漂亮的画像就在市政厅钟楼上出现了!——哦,我的先生,我也懂得这套魔法。要是您以为通过您的幻术,通过您那不堪入耳的粗话能把我吓倒,那您一定是昏了头,迷了路!”

“请您注意,”金匠带着一种异样的笑容从容不迫地说道,“请您注意,您现在在这儿是在跟怪人打交道!”

但在这当口,不是金匠的脸,而是一张狰狞可怕的狐狸脸凝视着枢密院秘书,秘书大吃一惊,瘫倒在一张沙发里了。

犹太老人对金匠的这种忽然变化似乎一点不感奇怪,不仅如此,他反而一下子停止了咕哝,笑着大叫道:“您要明白,您的玩笑开得太厉害了——不过,这是一种挣不到面包的魔法,我懂得的比您的高明,我会耍魔法,耍您认为高不可攀的东西,莱昂哈德。”

“我倒要瞧瞧,”金匠说,他的狐狸脸重又变成了一张人脸,沉着地坐到桌边,“让我瞧瞧,您有什么本领。”

老人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根黑色大萝卜,把它揩一揩,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小刀,把萝卜皮削干净,然后切成薄片,放到桌上。

老人捏紧拳头,向一片萝卜狠命一击,一块造型美丽、亮光熠熠的金币丁当一声跳将起来。老人抓住金币向金匠扔去。金匠接住金币,用力一捏,金币变成了成千上万个毕毕剥剥跳跃的火星。老人此时怒火中烧,他越来越快,越来越有力地把萝卜片变成金币,金匠则越来越快地把金币捏成齑粉,粉屑变成丁当作声的冰雹。

枢密院秘书吓得灵魂出窍,呆若木鸡,最后他以剩下来的力气从几乎昏厥的状态中挣扎着用颤抖的声音大叫一声:“我还是毕恭毕敬地向你们二位最尊敬的先生告辞为好。”他抓起帽子和手杖,立刻跳起身来,匆匆忙忙地走出大门去。

到了街上,他还听见那两个可怕的人在他背后哈哈大笑,他听到这种笑声,血管里的血差不多都要凝固了。

第二章

本章叙述因为一根不肯燃烧的雪茄而缔结了一桩姻缘,两位情人在此以前早就一见倾心,两头相撞了。

年轻画家埃德蒙德·莱森和年长而奇特的金匠莱昂哈德相识,并不像枢密院秘书图斯曼和金匠相识那样充满冒险气氛。

埃德蒙德正在动物园的一个僻静所在临摹一丛美丽的树木;这时莱昂哈德向他走来,二话没说,就在画家背后观察他画画。埃德蒙德专心致志地继续作画,没注意金匠在他背后。于是金匠开口说:“这是一幅十分美妙的图画,亲爱的年轻人,你这样画下去,临了一株树也不会有,完全成了另一副样子。”

“难道您没见到树木,我的先生?”埃德蒙德目光炯炯说。

“嗯,”金匠接下去说,“我的意思是说,从浓密的叶子中间可以窥见时刻变幻着的各种五颜六色的形象,一会儿是魑魅魍魉,一会儿是珍禽异兽,一会儿是年轻的少妇,一会儿是美丽的鲜花。然而这一切只有在树丛那儿方始对着我们变幻,这时夕阳的余辉正在通过这一切可爱地闪闪发亮。”

“哎,我的先生,”埃德蒙德叫道,“要不是您现在有深刻的感受,对此类景色独具慧眼,那就是我在过去片刻间把内心最深刻的感受,比任何时候表达得更为透彻。当您把您的整个渴念融合进大自然的时候,您通过树丛、灌木,用您的一双慧眼好像看到了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现象,您是不是也有这种体验?——这就是我在这幅画中所要具体表现的东西,我发现,我在这一点上获得了成功。”

“我懂,”莱昂哈德有点儿冷冰冰、干巴巴地说,“您想放弃各种真正的学习研究,起劲地玩弄您的幻想,稍事休息,以便养精蓄锐,增添力量。”

“绝非这样,我的先生!”埃德蒙德回答道,“正是这种临摹大自然的方法,我认为是我最好的最有用的学习研究。我从这类学习中,获得了风光景色中的真正诗意和幻想。一个诗人一定是个风景画家,又是个历史画家,要不,他永远是个拙劣的匠人。”

“上天保佑,”莱昂哈德叫道,“连您,亲爱的埃德蒙德·莱森……”

“怎么,”埃德蒙德打断金匠的话,“怎么,您认得我,我的先生?”

“干吗不认识,”莱昂哈德回答,“难道我真不认得您?——我最初认得您那回,您也许不会很清楚地记得起来,那正好是在您刚刚诞生的片刻。您那时才来到世上,蒙昧无知,您那个时候的举止规规矩矩,聪明伶俐,令堂大人生您时简直不费多大辛苦,您一出娘胎,立刻就发出一声令人悦耳的欢叫,便急急乎想见天日了。按照我的劝告,人们没有阻挡您来到世上,因为据最新式的大夫断言,这样做不仅不会损伤婴儿的一根汗毛,反而是有利于孩子的智力和精神力量的发展。令尊大人也高兴得异乎寻常,竟然用一条腿在房间里跳来跳去,吹着魔笛:‘在男人们感到爱的时候……’随后他把您这个小小的躯体放到我的手中,请求我给您算个命,我也确实给您算了命。此后我常到您府上,您也很喜欢吃我带给您的一袋袋葡萄干和杏仁。后来我出外旅行去了。您那个时候约七八岁年纪。接着我来这儿柏林,看到了您,又高兴地听说令尊大人把您从明希贝格送来这儿学习这门高尚的绘画艺术;因为在明希贝格学习这样的艺术,特别是在绘画、造大理石像、铜像、石雕以及其他重要的艺术宝藏方面,无法进行下去。令尊大人住的那个城市,不好和罗马、佛罗伦萨、德累斯顿乃至未来的柏林相比,如果将来的柏林能从外地运进若干造型艺术的复制品,也就比明希贝格强多了。”

“我的上帝啊,”埃德蒙德说,“哦,现在我的脑海里生动地出现了对我青年时代的回忆。您不就是莱昂哈德先生吗?”

“那还用说,”金匠回答说,“我叫莱昂哈德,不叫别的,我不能不奇怪,距今已有那么久远,您还记得起来。”

“这我还是记得的,”埃德蒙德接腔说,“这是事实。我记得每回您在我家出现时,我就非常高兴,因为您一直给我带各式各样好吃的东西来,您还跟我一起玩了好久。您走了以后,留给我的不是一种怯生生的敬畏之情。不错,不是某种持久的恐惧和压抑的感觉。但更多的是家父讲起您的故事,这种故事至今仍然很新鲜地留在我的记忆中。家父一直称道您跟他的友谊,因为您用特异的手法,把家父从坎坷不平的人生道路上常常会遇到的各种厄运和纠葛中顺利地拯救出来。但是家父特别兴奋地谈到您怎样深入地钻研科学奥秘,超越若干隐藏着的自然力走向自由王国,有时候——请原谅——家父也讲不清楚,他好像说您最后明察秋毫,又说您像亚哈随鲁[12],像这个被永远诅咒的犹太人!”

“令尊大人干吗不说我是个哈默尔的捕鼠人,或者是个神出鬼没的老妖精,或者是个小彼得,再或者是别的什么妖魔鬼怪。”金匠打断了年轻人的话说,“不过事情也确是这样,我根本不想否认我确实有某种特异的功能和技巧,不过我不能说出来,以免别人猜疑。我确实用我秘密的手艺为令尊大人帮过不少忙;特别使他高兴的是,我在您诞生时给您算了命。”

“喏,”小伙子说道,脸颊上顿时显得绯红,“喏,关于算命,他老人家倒没有感到怎么高兴。家父时常跟我提起,您曾预言过,我将来会成个大人物,不是个大艺术家,就是个大傻瓜。——至少,我要对这种预言表示感激,因为您这番话使得家父放手让我发展我对艺术的爱好,难道您不信您给我算的命是算准了的?”

“哦,那是肯定的,”金匠非常冷漠、非常随便地回答,“这也毋庸置疑,因为眼下您正走在成为大傻瓜的最美丽的道路上。”

“这么说,我的先生,”埃德蒙德惊诧地说,“这么说,我的先生,您既然对我当面教训了?——您——”

“现在的问题,”金匠说,“全要看您能不能摆脱命蹇运乖的那一种前途,成为一个能干的艺术家。您的画,您的草图泄露了一种丰富、生动的幻想,一种生气勃勃的表现力量,一种大胆泼辣的巧妙构思;您在这样的基础上可以建造起坚固的艺术大厦。您应该抛弃对时髦艺术的热烈追求,专心致志地进行认真研究。我赞赏您潜心于研究德国古代画家的严谨、淳朴的艺术,但是在这儿您也要力避许多人遭到惨败的暗礁。这也许需要一种百折不挠的意志,一种能够顶得住当代艺术冲击的心灵的力量,对此,要十分理解德国古典大师的真正精神,要完全渗入到他们作品的思想里去。只有这样,才能燃起心灵深处的火星,创造出有真正鼓舞人心力量的作品,这种作品的价值在于不去盲目摹仿比较光辉灿烂时代产生的作品。可是眼下一些年轻人却认为,所谓摹仿德国古典大师的风格,那就是炮制一个大杂烩,把《圣经》画中的人物,个个画得瘦骨嶙峋,马长脸孔,穿着僵硬的有棱角的衣服,带有虚假的远景等等。这种毫无创见的模仿者,可以比作一个农村青年,他站在教堂的神像前,帽子举到胸口,背不出《主祷文》,却敬神如仪,他不会祈祷,但懂得祈祷的旋律。”

金匠还讲了许多有关高贵艺术品和绘画的真和美的道理,给了学艺术的埃德蒙德以明智、卓越的教导,使后者悉心听取对方的讲解,最后才问道,莱昂哈德本人不是个画家,却积累了那么丰富的知识;莱昂哈德隐瞒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对各类艺术的追求不施加某种影响,这怎么可能呢?

“我已经,”金匠以一种非常柔和与严肃的声调回答,“我已经跟您讲过,一种长期的,不错,事实上是一种极为长期的经验提高了我的识别能力,增进了我对事物的判断力。至于说隐瞒了我的本来面目,这一点我是意识到的,我不论在哪儿都很少抛头露面,不仅由于我的整个身体,而且由于我的某种内在力量的感受使我这样做,要不,这就破坏了我在这儿柏林的整个平静生活。我还想到一个人,此人在某一方面可能是我的祖先,他活在我的精神和血肉之躯里面,使我有时简直疯狂地认为,我自己就是这个人。我指的不是别人,我指的就是曾经在钟楼里待过的瑞士人莱昂哈德·图豪萨,这个人在一千五百八十二年生活在这儿柏林约翰·格奥尔格选帝侯的宫廷里。您会明白,当时任何一个化学家都被称为炼金术士,任何一位天文学家都被叫做占星术士,而图豪萨可以说两者兼备。据可靠记载声称,图豪萨干出了若干引人注目的事情,此外,他还是一名相当出色的医生。在这中间他犯了一些错误,他想把他的科学到处搬用,他什么都要干预,到处插手,自以为高明,这样就招来了人们的仇恨和妒忌,比方那些以自己合法取得的财产追求虚荣奢侈的有钱人,就成了缠在他脖子上的第一号对头。据说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一次人们使选帝侯相信,图豪萨会制造金子,可能是图豪萨真的不懂怎样制造,也可能是别的原因使图豪萨坚决拒绝进行制造金子的实验。于是图豪萨的冤家对头们在选帝侯面前进行挑拨离间:‘陛下,您看不出吗,这是一个多么狡黠、多么可耻的家伙?他吹大牛,说自己有多少学识,实际上他不学无术,他搞的是各类魔法和犹太人的交易,他这样作恶多端,理应让他像犹太人利普尔特那样当众处决[13]。’除此之外,图豪萨确是一个货真价实的金匠,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直到今天,人们还完全为了他表现出来的种种学识进行争论。人们甚至说,他所发表的有独到见解的所有著作和富有意义的预言,并非出于他自己的手笔,而是他出现金请别人替他代笔的。人们对他的厌恶、憎恨、妒忌、诽谤,达到了这样的程度,他怕遭到犹太人利普尔特同样的下场,便悄悄逃离柏林和勃兰登堡。于是反对他的人便大声疾呼,说他倒在教皇的柴堆上被活活烧死。但这并非事实。他是上萨克森去了。他仍去干金匠手艺,并没有把科学抛弃。”

埃德蒙德感到自己被老金匠用奇异的方式吸引住了,金匠对他讲的话,表明金匠值得他寄予极大的信任,这不仅是因为金匠对他在艺术上的研究提出了严格的、然而有深刻意义的批评,而且在他身上发现了乐于助人的外貌和某种为老画家们遣驱的神秘色彩的混合,这种混合在实践中颇有用处。

埃德蒙德和莱昂哈德老头之间的关系就这样建立起来了,满怀希望、受人爱护的学生跟父执般的良师益友结下了友谊。

此后不久的一个美丽夏日傍晚,委员会顾问梅尔西奥·福斯温克尔先生在动物园咖啡馆那儿逗留,他随身带来的雪茄烟都塞得严严实实,透不过空气,因此没有一根能点燃得起来。委员会顾问带着越来越不满的情绪,把一根又一根的雪茄扔在地上,最后高声叫道:“哦,上帝啊,我费了千辛万苦,花了相当大的代价才从汉堡直接订购来这些烟草,难道是为了让这些劣等货色来破坏我最良好的情绪吗?——现在我不是能够以理智方式欣赏一下这类美好的大自然,进行一次有益的长谈吗?——现在真是倒了大霉!”

他在某种程度上是把这些话讲给埃德蒙德·莱森听的。这时,莱森正巧站在他的旁边,莱森的雪茄正在烟雾缭绕地快活地燃烧着。

埃德蒙德没有进一步去研究顾问的话,立即掏出满满的一盒雪茄,亲切地递给这位绝望的朋友一根,请他抽抽。他的雪茄好,燃得起来,他根本不管雪茄是否直接来自汉堡,他的烟是在腓特烈大街的小店里买来的。

委员会顾问满心欢喜地取了一根,准备好好品尝一下。果然不错,那根点着火的纸捻才碰到雪茄,一阵淡灰色的烟雾就从可爱的烟梗里或者从极端分子称作烟草小管里袅袅升腾,这时顾问兴高采烈地叫道:“哦,我最尊贵的先生,您确实把我从绝境中挽救过来了!——我理当向您表示万分感谢,我简直想老着面皮跟您说,等这一根抽完再要第二根呢。”

埃德蒙德斩钉截铁地表示,他烟盒里的雪茄全都可以由对方支配,说着,两人便分手了。

可是到了薄暮时分,埃德蒙德脑袋瓜里一心想画一幅草图,他有点心不在焉,径自穿过桌子和椅子走到屋外去,他的眼睛不去注意五颜六色的在场客人。蓦地,委员会顾问又站到了他的跟前,极为友好地问他愿不愿意坐到顾问自己的桌子上去。埃德蒙德本想婉辞一番,因为他急于想到树林里去画画,但是他忽然看见顾问刚才站起来的桌旁,坐着一位妩媚动人、婀娜多姿的妙龄女郎。

“这是小女阿尔贝蒂娜。”委员会顾问给埃德蒙德介绍,后者便目不转睛地端详那个姑娘,几乎忘了向她问好。他一眼就从阿尔贝蒂娜身上重新认出那个美丽如画、穿着文雅大方的女子。他在去年美术作品展览会上自己的一幅作品前碰到过她。当时随她一同前来的有一个年纪较大的妇女和两个年轻姑娘,她向她们解释这幅富于幻想的作品的意义所在。她赞赏这幅画和这种画法和技巧,她赞赏这个作品的作者,她说这位画家年纪很轻,前途很有希望,她巴望跟他认识。那时埃德蒙德正巧在她背后,贪婪地听取了从她美丽的嘴唇发出来的赞赏。他的心怦怦地跳得厉害,既暗自高兴,又心里害怕,他不敢当场站出来表示自己就是这幅画的作者。——于是阿尔贝蒂娜故意让一只刚从手上脱下来的手套掉落在地上,埃德蒙德赶快俯身去拾那只手套,阿尔贝蒂娜也同样急忙弯腰去拾,于是两个头撞在一起,发出扑通的响声。“天上的上帝哟。”阿尔贝蒂娜痛得捧着脑袋尖叫。

埃德蒙德急忙后退,一脚踩伤了那个老妇人的一条哈叭狗,弄得那只畜生汪汪直嚎。第二脚踩着了一位患足痛风的教授,后者啊哟地大叫一声,便大骂埃德蒙德鬼迷心窍,非下炼狱不可。这时从所有的厅堂里跑来许多人,他们拿着长柄眼镜对着可怜的埃德蒙德直瞧,在受伤的哈叭狗的凄厉叫声下,在教授的诅咒声中,在老妇人的唾骂声里,在姑娘们嗤嗤的嬉笑声中,埃德蒙德满脸涨得通红,垂头丧气地跑出展览会大厅。这时有好几位妇女打开了香水瓶,在阿尔贝蒂娜红肿起来的额上搽一点味道浓郁的香水。

就在那个当口,在这大出洋相的片刻,他就已经对姑娘一见钟情了,虽然他自己并没有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只是因为这次笨拙的举动给他造成的痛苦感,使他不敢到全城各个角落去找这位姑娘。他一想起阿尔贝蒂娜,眼前出现的无非是额角红肿、满脸怒火、向他厉声谴责的一副尊容。

可是在今天,这样一副容颜连一丝痕迹也找不到了。虽然阿尔贝蒂娜一见到这个小伙子,便从额角一直红到耳根,显得手足无措,狼狈不堪;但是当委员会顾问问起小伙子的家世和姓名时,她便带着娇媚的笑容,用甜蜜的声音插进来说,她眼前的这一位如果不是莱森先生,不是那位出色的艺术家——他的作品深深打动过她的心,——那么她一定是认错了人。

可以设想,她的这一番话,好像五雷轰顶一样,在埃德蒙德的心灵深处燃起了火焰。他想用最恰当的成语来表达他内心的激动,但是委员会顾问没有让他来得及表达,便极为热情地把小伙子抱在胸口说:“您这个好人!把您答应给我的雪茄拿来!”——他接过埃德蒙德递给他的雪茄,用那个刚刚熄灭的烟蒂中尚存的一点火星灵巧地把雪茄点燃。然后接下去说:“这么说,您是个画家,而且是个出色的画家,正如我那个这方面在行的女儿阿尔贝蒂娜所称赞的那样。——喏,这件事叫我极其高兴,我喜欢绘画,或者用我女儿阿尔贝蒂娜的话来说,艺术绝不是平凡的东西,我在这方面也并非一窍不通——我也是个行家——不错,是个真正的识画的行家,没有人比我和我女儿更内行了,正像X这个字母不能排在U前一样。我们有的是眼睛——我们有眼睛!——请告诉我,忠实的画家,请您老老实实地告诉我,别那么躲躲闪闪,您知道吗,您是一位极为聪明的艺术家,每天我在您的作品前流连踟蹰,我总要在您的画前停留几分钟,因为我对那美丽的色彩喜欢得很,我简直没法再走开了,您知道吗?”

埃德蒙德不理解这位委员会顾问何以弄得每天都在他的作品前流连忘返,因为他已经记不起对方指的是他画的哪一幅广告。经过一阵一问一答以后,他才闹清楚梅尔西奥·福斯温克尔先生指的无非是菩提树下大街施托勃伐塞商店出售的油漆茶盘、炉罩上的画等等。一点不错,顾问每天早上十一点,在扎拉·埃洛纳酒家吃过四条沙丁鱼、一小杯但泽酒以后,便带着醉醺醺的神态观察这些图案。对他来说,这些工艺品是最高尚的东西,它们超乎艺术之上。委员会顾问用滔滔不绝的无聊话一个劲儿地缠住他,使他无法接近阿尔贝蒂娜,这使埃德蒙德感到十分厌烦,他心里不禁暗暗地咒骂这个老头了。

这时终于来了委员会顾问的一个熟人,跟顾问攀谈起来。埃德蒙德利用这段时间挨着阿尔贝蒂娜坐下,阿尔贝蒂娜的脸上似乎露出了十分喜悦的神色。

凡是认识阿尔贝蒂娜·福斯温克尔小姐的人,都知道她如前所描述那样年轻,美丽,妩媚动人,她完全像柏林的姑娘,懂得按照最时新的样式穿着打扮,在策尔特尔学院[14]学唱歌,在劳斯卡先生指导下学弹奏钢琴,并且跟着第一批舞蹈演员学婆娑的舞步。他给艺术展览会提供了一幅绣有十分美丽的郁金香、各种毋忘我草和紫罗兰的绘画,她受到大自然的熏陶,热情开朗。然而在喝茶的时候,明显地表现了温柔多情。每个人最后也知道她用工整、干净的字迹,把她特别喜欢的男女作家如歌德[15]、让·保尔[16]等人作品中的诗歌和散文,抄在一本皮面烫金的小册子里,她从来不混淆代名词“我”的第三格和第四格,“您”的第三格和第四格。

年轻的画家喜形于色,内心涌出怯生生的爱情,这使得坐在他一旁的阿尔贝蒂娜比平日喝茶或朗诵诗歌时的感情更加高涨,这是不言而喻的,因此她以极为得体的方式,颇有节奏地喃喃细诉她的童年时代,她那富于诗意的感情和生活的深度以及诸如此类等等。

晚风骤起,吹来了令人惬意的阵阵花香,在那黑洞洞的浓密的丛林里,两只夜莺啼起了极其柔和的爱情二重唱。

这时阿尔贝蒂娜吟唱起福凯[17]的诗句:

绵绵情话,絮絮低语,铃声丁当,

传过了春天的林莽,

好像用爱情的索套

缚住了精神、生活和思想。

茫茫的夜色降临大地,两位情人的勇气有增无减,埃德蒙德攥住阿尔贝蒂娜的手臂,把她紧紧地拥抱在怀里。他接下去唱道:

要是我跟着唱起

这种恬静生活的低声絮语,

那么从我的旋律里

亮起了永恒爱情的光辉。

阿尔贝蒂娜把手从他那里缩回来,但只是为了脱下手上精致的羊皮手套,接着她让那个幸运儿重新把它抓住,后者想热情地吻吻它。这时委员会顾问来到他俩中间说:“真奇怪,天凉起来了!我想,我如果加一件大衣或外套,或随身带着一件,那我还有劲头多聊一会,把你的围巾裹住脖子,小妞子——这是个最出色的土耳其画家,它价值五十个金杜卡特[18]。——裹好身子,我说,小妞子,我们走吧。再见,我的好人儿。”

埃德蒙德忽然灵机一动,情不自禁地掏出烟盒,请顾问抽第三根雪茄。

“哦,十分感谢,”福斯温克尔说道,“你是一个人品出众、讨人喜欢的人。警察局不容许行人在公园里一边走路一边抽烟,免得污损美丽的花草;不过正因为如此,一只烟斗或者一支雪茄抽起来更有味道。”

正在顾问凑近灯火去点雪茄的片刻,埃德蒙德低声而腼腆地请求顾问允许他陪伴阿尔贝蒂娜回家。她挽住他的胳膊,两人走在前面,而那个委员会顾问跟上去时,似乎预感到埃德蒙德将跟着他们一起进城去。

每个热恋着的年轻人,或者相互热恋着的年轻情侣(有时并非这种情况),可能会设想埃德蒙德一定走在阿尔贝蒂娜一边,此刻不是穿过树林漫步,而是带着美人儿在树林上空发着光的云层里翱翔。

按照莎士比亚戏剧《皆大欢喜》中罗瑟林的话来说:一个热恋者的特征是:双颊深陷,眼圈发青,神思恍惚,胡子拉碴,膝带松动,帽檐不扣,衣袖下垂,鞋带凌乱,没精打采,懒懒散散。这一种特征尽管在埃德蒙德身上没有像热恋中的奥兰多[19]那么多,但是他像奥兰多那样毁坏年轻的园艺,把罗瑟琳的芳名藏在所有的树皮中间,把颂歌悬在荆棘上边,把哀曲挂在灌木丛里。埃德蒙德就这样毁掉了许多纸张、羊皮、麻布和颜料,用极其蹩脚的诗歌颂扬他的情人,用画笔乱画乱涂他的心上人,因为他此刻浮想联翩,灵感丛生,没有一幅画酷似她本人。要是这个害着相思病的人随时带着罕有的梦游者的目光和深沉的叹息走来,那么这位上了年纪的金匠很快就会猜中这位年轻朋友的心事。当金匠向年轻人探问究竟的时候,埃德蒙德毫不踌躇地向对方敞开了自己的心扉。

埃德蒙德诉说完自己的心事,莱昂哈德叫了一声“唉”。接着他说:“唉,您大概没有想到,爱上别人的未婚妻,是一桩多么糟糕的事情:听说阿尔贝蒂娜·福斯温克尔小姐已经许给了枢密院秘书图斯曼。”

埃德蒙德一听到这个可怕的消息,顿时陷入了极大的绝望。莱昂哈德十分平静地等待对方病态心理的初次发作,接下去便问年轻人是不是真的想跟阿尔贝蒂娜·福斯温克尔小姐结婚。埃德蒙德再三再四地表示,跟阿尔贝蒂娜结婚是他的生平最大的愿望,他坚决请求金匠尽力给他帮忙,以便击败枢密院秘书,赢得这位佳人。

金匠认为,一位年纪轻轻的艺术家谈恋爱,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如果一谈恋爱就立刻想到结婚,这是不足为训的。正因为如此,年轻的施特恩巴尔德[20]不想结婚,据他所知,此人直到今天,还没有结婚呢。

这句话犹如一根芒刺,刺痛了埃德蒙德的心灵,因为蒂克[21]的作品《施特恩巴尔德的游历》是埃德蒙德喜欢读的作品。他自己本来很想成为这本小说中的主人公。因此他脸色忽然变得极其阴沉,辛酸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了。

“喏,”金匠说道,“不管事态怎样发展,我来帮您摆脱枢密院秘书,至于采取哪一种方式打进委员会顾问的家,使您日益跟阿尔贝蒂娜接近,这是您自己的事情。再说,我对枢密院秘书图斯曼采取的攻势,可能在秋分之夜已经开始。”

埃德蒙德对金匠的表态喜出望外,因为他知道这位老匠人一旦答应了别人,必定信守诺言。

至于金匠采用什么方式对枢密院秘书开始进攻,这一点,亲爱的读者,早在本文第一章中已经读到了。

第三章

描述枢密院秘书图斯曼的容貌举止和他为什么非得从大选帝侯的坐椅上摔下来不可,此外还有若干值得一读的东西。

亲爱的读者诸君,你们从上面的叙述中已经了解到枢密院秘书图斯曼其人其事,可能你根据他的整个思想言行,在你眼前早已浮现出这个人的形象。然而我还想补叙一番关于他的容貌和外形。此人个子矮小秃顶,罗圈腿,穿着相当怪僻。一件老式上衣有着过长的后摆和过长的背心,另配一条宽大的长裤和一双宽敞的鞋子,这鞋子走路时发出驿卒靴子的响声。这儿还要一提的是,他走在街上,从来不跨稳重的步伐,毋宁说,他走路像一种不规则的跳跃,以极大的速度向前迈进,这样上述的后摆,就会在风中张开,好像鸟儿的两个大翅膀。如果不谈时而在他脸上出现的不可描绘的滑稽神态,那么,在他嘴角浮现的善意微笑,使每个人对他产生好感,觉得他可爱,同时也会对他的自高自大和与世格格不入的笨拙举止从心坎里感到好笑。他的最大热情是在阅读上面!他上衣的两只口袋里如果不是塞满书本,他是不肯轻易外出的。他有时一边走路一边读书,站停了在读书,散步时也在读书,连上教堂进咖啡馆也是手不释卷的。凡是落到他手里来的书本,他不加选择,什么都读,虽然他读的全是古书,因为他憎恨新的东西。因此他今天在咖啡馆里研究一本代数学,明天他阅读腓特烈·威廉一世[22]的骑兵团,接着又钻研一千七百二十年出版的奇书《西塞洛——在十次演说中出现的伟大的大言不惭者和强词夺理者》。此外,图斯曼还有惊人的记忆力,他善于在读书时把书中的一切引人注意的地方打上记号,然后把这些有记号的地方重新浏览一遍,这样,他对这些地方就会永志不忘,熟记胸中。为此在人们的心目中,图斯曼是个博学多才的人,是一本活字典,人们碰到有关历史或科学的难题,都会到他这儿来寻找答案。要是碰到那么一次,他无法当场回答人们提出的难题,那么他便会在所有的藏书楼里不知疲倦地翻阅古籍,直至找到人们需要知道的东西,然后向人们高兴地提供他们需要的答案。值得注意的是,他在热闹场合读书,专心致志,目不斜视,但也能听清旁边人的议论。他常常能在人们谈笑之间,眼睛不离开书本,随口插进一句两句。这一句两句带有某种机智和幽默,人们会掀起一阵转瞬即逝的哄堂大笑,以表示对他的赞许。

委员会顾问福斯温克尔和枢密院秘书图斯曼曾经在葛劳恩修道院办的学校里同过学,他们之间的亲密友情,就是从同窗之谊发展起来的。图斯曼看着阿尔贝蒂娜自小长大,在阿尔贝蒂娜十二岁生日那一天,他送给她一束香喷喷的鲜花,这束鲜花是博歇先生[23]带着极大的兴趣亲自为她捆扎起来的。递过鲜花之后,他真的第一次带着人们不敢相信的礼貌和殷勤,吻了吻小姑娘的手。从这以后,委员会顾问就产生一种想法:他那同窗好友日后可能会跟女儿阿尔贝蒂娜结婚。他心里暗暗盘算,要是女儿真的嫁了枢密院秘书,那是他所希冀的,这样的婚姻可以不讲排场,即使少备一点嫁奁,也会叫那个讲究节俭的图斯曼感到心满意足。委员会顾问对这一情况感到高兴。他害怕女儿再作任何新的结交,与此同时,他省吃俭用,积攒钱财。就在阿尔贝蒂娜十八岁生日那一天,他向枢密院秘书公开了这一项埋在心底的计划。后者一听,吃惊不小,他根本不能容忍这种联姻的大胆设想,特别是跟这样一位如花似玉的年轻姑娘结婚。然而他对此渐渐地感到习惯,直到有一天,实在出于委员会顾问的别出心裁,他要阿尔贝蒂娜把一只亲自绣成的色彩鲜艳的小荷包送给图斯曼,并且称呼他“亲爱的枢密院秘书先生”。这就在他内心炽烈地燃起对这位绝色佳人的爱慕之情。他立刻悄悄地跟顾问说,他想跟阿尔贝蒂娜结婚。顾问一听,就把他当做女婿热烈拥抱。枢密院秘书对结婚排场小嫁奁少不无想法,但他却仍然以阿尔贝蒂娜的未婚夫自居。而阿尔贝蒂娜本人,对翁婿之间达成的这笔交易一无所知,至于他们之间搞成的默契,更是不可能猜到了。

上一天夜里在市政厅钟楼边和亚历山大广场酒店里发生了奇异的冒险故事。下一天清晨枢密院秘书脸色煞白,形容难看地赶到委员会顾问家里。委员会顾问一看,吃惊不小,因为图斯曼从来没有这么早来拜访过他,而且图斯曼这副神态似乎宣告有什么不幸的事发生了。

“枢密员,”(委员会顾问一向喜欢用这个简短的称呼来叫枢密院秘书)“枢密员!你从哪儿来?你脸色干吗这样难看?发生了什么事啊?”

委员会顾问这样嚷开了。但是图斯曼气急败坏地倒在一张高靠背沙发里。过了几分钟,他一口气稍稍缓和下来之后,使用一种轻轻的呜咽声诉说道:

“委员会顾问,你不是看见我穿着这身衣服来这儿,口袋里装着《政治明智简稿》,我是从施潘道大街来这儿的,昨夜十二点以后,整个夜晚我都在街上东奔西跑!——我没跨进过自己的家门,没看到过自己睡的床,没合上过一会眼睛!”

此刻图斯曼才仔细地向委员会顾问描述昨夜发生的一切。从最初跟传奇式的金匠会面起,到他从酒店里奔出来的时刻止,在这中间,他对可怕的黑色艺人的疯狂行径,实在感到吃惊。

“枢密员,”委员会顾问大声道,“你一反常态,竟然在深更半夜酗起酒来,难怪后来又做了一连串噩梦吧。”

“你说什么,”枢密院秘书回答道,“你说什么,委员会顾问?——我睡过觉,做了噩梦?你以为我关于睡眠和做梦什么知识都没有吗?我可以把努多的《睡眠论》说给你听听。什么叫睡眠?一个人可以在睡觉时不做梦,这是为什么哈姆莱特王子也说:‘睡觉,也许还会做梦。’至于做梦这种情况要是你读过《斯西庇奥的梦》[24]和阿特米多里[25]关于梦的有名论著和法兰克福的关于梦的小册子,那么你就会同我一样知道很多东西。可你这类著作从来不读,所以你处处以恶劣的方式放空炮,吹牛皮。”

“那好吧,好吧,枢密员,”委员会顾问接嘴说,“你别激动,我相信昨晚上有人劝你干了超越常轨的事,你跌进了幸灾乐祸的魔法师的圈套,他们跟你一起胡作非为,使你觉得酒味可口。不过,你且告诉我,枢密员,你幸运地走出酒店之后,干吗不径自回家去,而要在大街上到处乱闯?”

“哦,委员会顾问,”枢密院秘书唠唠叨叨,不停地诉说道,“哦,忠实的委员会顾问,一向忠实的葛劳恩修道院同学!请你别用这种卑劣的怀疑来诅咒我,你应该镇定自若,让那个我在街上发现的疯鬼真正离开。昨夜我来到市政厅,看见窗里灯火通明,一阵有趣的舞蹈音乐跟一阵有趣的土耳其卫兵的鼓声从上面传下来。我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且不说我怎样的特别不高兴,我还踮起脚尖,就能够从窗里看到市政厅里发生的事情。我看到了奇异的景象!——哦,你公正的天上的造物主啊!——我看到了什么人啦!——我看到的不是别人,正是你的女儿阿尔贝蒂娜,福斯温克尔小姐,她穿着雪白的新娘礼服,跟一个年轻人在疯狂地跳华尔兹。我敲敲窗,呼叫道:‘最尊贵的阿尔贝蒂娜·福斯温克尔小姐,您在深更半夜干什么呀,您在这儿干什么!’——这时从柯尼希大街那边走来一个卑鄙的小人,他一面走,一面撕下我的两条腿,挟在腋下逃走了。”接着他就哈哈大笑地飞奔而去。这时,我这个可怜的枢密院秘书的缺了两条腿的上半身,摔倒在肮脏不堪的全是泥浆的巷子里,我高声呼叫道:“打更的——救人的警察局——尊敬的巡逻队——来人哪!——来人哪!——抓住这个贼,抓住这个贼!他把我的两条腿抢走了!就在这时,上面市政厅里忽然变得万籁俱寂,声息全无,一片漆黑了。我的喊声也在空气中突然隐没!——正在我感到疑虑万端的当口,那个抢了我两条腿的人重又折了回来,他像闪电一样在我面前一晃而过,把我的两条腿向我迎面扔来。我立即捡起双腿,一骨碌从地上站起,奔进施潘道大街。我回到家门口,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开门的钥匙。忽然我站在——是的,我自己——另一个我的面前了。这个人用跟我一样大的两颗黑眼珠,恶狠狠地瞪着我,我自己的脑袋上也长着这样一对眼睛。我吓得要命,转身便跑,我转过脸来时看见一个人,他用两条茁壮的胳膊一把将我抱住。我见此人手里拿把矛,他就是那个打更的。我满心得到安慰地说:‘尊敬的更夫,我的救命恩人,请您行行好,把我家门口的那个冒充枢密院秘书的坏蛋赶跑,好让我这个货真价实的枢密院秘书图斯曼回到家里去。’——‘我相信,您一定是鬼迷了心窍,图斯曼!’那人用一种嗡嗡的鼻音说。这时我发现,把我抱住的人不是打更的,不是的,而是那个可怕的金匠。我心里害怕,额上直冒冷汗,我说:‘尊敬的教授先生,请别见怪,我在黑暗当中错把你当做打更的。哦,上帝啊!您高兴叫我什么就叫什么吧,您可以用最无礼的方式叫我图斯曼先生,或者干脆叫我亲爱的,您愿意怎样粗暴地对待我,悉听尊便,正像您刚才随意干的那样,我可以忍受,忍受一切,只求您把我从您操纵下的恶魔的手掌里解放出来。’——‘图斯曼,’那个卑劣的黑色艺人说道,他的嗓音令人厌烦,空洞,‘图斯曼,如果您现在在这儿当场发誓,您不再跟阿尔贝蒂娜·福斯温克尔小姐结婚,那么,从今以后,不会有谁来动您半根毫毛。’委员会顾问,你可以设想,我听了这种可怕的提议,心情会变得怎么样。‘最亲爱的教授先生,’我请求道,‘您捏住了我那正在淌血的心。华尔兹是一种丑态百出、不登大雅之堂的舞蹈,恰恰是阿尔贝蒂娜·福斯温克尔小姐,我的未婚妻,正在跟一个年轻人跳这种舞,而且不让我听,不让我看;不过,我不能把我的美人儿让给别人,不,我不能把她让给别人。’这句话我还没说出口,那个坏透了的金匠随即向我猛击一拳,这一来弄得我天旋地转,眼花缭乱,我好像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驱使着,身不由主地在施潘道大街上来回跳华尔兹。我抱住跳舞的不是一位太太,而是一把十分肮脏的、戳碎我面孔的扫帚柄。就在这当口,有一双看不见的手猛揍我的脊梁,我的周围有许多个枢密院秘书图斯曼抱着扫帚柄在跳华尔兹。我一直跳呀跳,跳到精疲力竭,最后晕倒在地上。后来熹微的晨光射进我的眼帘,我睁开眼,于是——委员会顾问,你会大吃一惊的,你会晕倒在地的,我的同窗好友!——于是我发现自己仍然骑在马上,面对着大选帝侯,我的脑袋,我的脑袋靠在他胸前冰冷的盔甲上。幸而这时哨兵睡着了,于是我神不知鬼不觉地冒着生命危险从马上爬下来,一溜烟地逃走了。我跑向施潘道大街,但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恐惧重新降临到我身上,这种恐惧最后驱使我跑到你这儿来。”

“枢密员,”这时委员会顾问开口说,“枢密员,你大概以为我会相信所有这一切荒诞不经的故事吧,那你就错了。你到底说了点什么啊?——有谁听到过这样的鬼把戏竟然在咱们这个非常文明的柏林城里发生?”

“你瞧,”枢密院秘书回答道,“现在你大概明白了,委员会顾问,你因为读的东西少,常常会闹出错误吧?要是你跟我一样,读过柏林和施普雷河畔柯林两个学校校长写的著作《勃兰登堡编年史》,那么,你也会知道,世界上还有比这更稀奇的事情发生哩。——委员会顾问,临了我几乎相信,那个金匠就是可恶的撒旦本身,它捉弄我,跟我开玩笑。”

“我请你,”委员会顾问说,“我请你,枢密员,请你别再用这种愚弄人的虚幻故事来打扰我了。你好好想想吧!——是不是你喝得烂醉,稀里糊涂地登上了大选帝侯的坐骑?”

枢密院秘书因为福斯温克尔对他表示怀疑,眼泪不禁夺眶而出,他使出了全身力气来消除对方的怀疑。

委员会顾问变得越来越严肃了。因为枢密院秘书还是不停地赌咒发誓,说他讲的事情的的确确发生过,顾问终于开口说:“你听我说,枢密员,你跟我描述了你跟那位金匠和那位老犹太人深夜喝酒的故事,这一点跟你平日习以为常的勤俭节约的生活方式背道而驰,我越想这一点,心里就越加清楚,那个犹太人毫无疑问就是我的马那萨老头,那个黑色金匠不会是别人,一定是莱昂哈德师傅,后者有时在柏林露面。我虽然书读得没有你那么多,枢密员,为了知道这两个人——马那萨和莱昂哈德——是纯朴的老实人,不是什么黑色艺术家,根本用不到读那么多书。叫我感到迷惑不解的是,你这位枢密员,本应该懂得许多法律,可你却不知道,你宣扬的那种迷信,是严加禁止的。一个黑色艺术家,是不可能在政府那儿获得一份准许开业的执照的。——你听我说,枢密员,我不希望在我心里产生的这种怀疑具有什么根据或理由!——是的!——我不希望,你已经失却了跟我女儿结婚的兴趣。——我不希望你躲在形形色色的荒诞不经的故事后面,跟我讲那些世上少有的怪事。我不希望你说:‘委员会顾问,咱们今后分道扬镳,因为我如果跟你女儿结婚,魔鬼就会抢走我的两条腿,把我的脊梁打断!’枢密员,你如果施出那样的欺诈手段,那就是存心不良!”

枢密院秘书对委员会顾问表示出的极大的怀疑,心里非常恼火。他一再赌咒发誓说,他对阿尔贝蒂娜小姐的爱情是无可比拟的,他表示,他是第二个勒安德尔[26],第二个特洛伊罗斯[27],为了她,他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因此,他愿意做恶魔撒旦的无辜的牺牲者,他情愿遭到痛打,也不会放弃对姑娘的爱情。

正在枢密院秘书赌咒发誓之际,有人前来嗵嗵嗵地敲门,委员会顾问适才提到的那个马那萨老头随即进屋来了。

图斯曼一见老头,便高声叫道:“哦,你这位从天上掉下来的先生,你就是那个老犹太人,你昨天用萝卜片铸成金币,把金币扔到金匠的脸上!——现在那个年老、可恶的黑色金匠大概也马上要进屋来了吧?”

他想赶快走出门去,委员会顾问却一把将他拖住,一边说:“现在咱们一起听听吧。”

接着委员会顾问转身对着马那萨老头,并且说图斯曼已经提起过他,说他昨夜在亚历山大广场酒店里干的事。

马那萨脸侧向一边,朝着枢密院秘书冷笑了一下说:“我不知道那位先生想干啥,那位先生昨晚上跟金匠莱昂哈德一起来到酒店,那时我正好忙了一天事情,坐下来喝一杯提提神,我们一直喝到接近半夜。这位先生喝得过多了,连站也站不稳,步子踉跄地到了街上。”

“你瞧你,”委员会顾问叫道,“你瞧你,枢密员,我一上来就想到这一点。这样的事只能在酒醉糊涂后发生,你如果想娶我的女儿,今后就不能再喝酒!”

枢密院秘书被这一顿冤枉教训弄得手足无措,他屏息静气地瘫倒在安乐椅里,闭上眼睛,以一种别人难以理解的方式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这样的事我们也经历过,”委员会顾问说,“开头聚在一起喝酒消度夜晚,接踵而至的是疲倦的痛苦。”

尽管图斯曼提出种种抗议,委员会顾问还是给他头上扎了一块白布,把他推上一辆就近雇来的马车。车轮随即滚动,把他载向施潘道大街。

“您带来什么新闻啊,马那萨?”这时委员会顾问才问那个老头。

马那萨莞尔一笑,便说道,委员会顾问大概没料到他来是为了向顾问报告一个好消息的。

委员会顾问继续起劲地向对方打听消息,马那萨便明白告诉他说,他侄儿本杰明·杜梅尔,一个漂亮的家私百万的年轻人,因为他那不可思议的功勋,在维也纳荣获男爵头衔。不久前他从意大利回来——一点不假!他突然死心塌地地爱上了阿尔贝蒂娜小姐,想娶她为妻。

人们常常可以在剧院的头等包厢里看到这位年轻的男爵杜梅尔,但人们在各类音乐会上看见他的次数更多;所以人人都知道他是个瘦长条子,像根豆梗,他脸色黑里泛黄,一头黑色鬈发,双颊有须,整个人的模样儿带有东方人明显的特征。他喜欢穿式样时新的服装,打扮成穿奇装异服的英国人,招摇过市。他讲我们老百姓同一语言的多种方言,有时也弄弄提琴,弹弹钢琴,凑合几首蹩脚诗歌。他对美术一窍不通,毫无兴趣,但却喜欢装出一副美学评论家的架势。他没有机智和风趣的气质,却偏偏要扮作一个文学的提倡者。有勇无谋,妄自尊大,强人所好,总之,借用他很愿意接近的明智者的话来说,他是一个令人讨厌的花花公子。除此之外,他虽然号称百万家私,但却爱钱如命,心胸显得肮脏、狭窄,因此必然引出的结果是,连那些本来崇拜财神的下等人,也不屑与他为伍。

马那萨向委员会顾问报告了他可爱的侄儿的想法以后,顾问的脑袋瓜里自然而然地起劲想着这位花花公子实际上占有的五十万家私,但同时也出现了“故障”,按照他的看法,这样的事是完全不可能的。

“亲爱的马那萨,”他开腔道,“您没有考虑到您那尊敬的侄儿先生信的是旧教——”——“哎,”马那萨打断了他的话,“哎,委员会顾问先生,这有什么关系?——我的侄儿现在爱上了令嫒,并且想使她幸福,所以这样的小事,对他不起作用,他还是原来的他。请您考虑考虑吧,委员会顾问先生,两三天内我会带我的小男爵再来拜访您,听您回音。”

说着,马那萨拔腿就走。

委员会顾问立即作了考虑。尽管他贪得无厌,永不满足,品德败坏,毫无良心,但是他一想起活泼的阿尔贝蒂娜要和那个讨厌的小子结婚,不禁怒火从心上冒起。他在一时的正义感支配下,决定对他的老同学信守诺言。

第四章

涉及画像、绿脸、蹦跳的耗子和犹太人的诅咒。

阿尔贝蒂娜在霍夫耶格咖啡馆认识了埃德蒙德·莱森不久,发现挂在她房间里的父亲的大画像和他本人根本不像,他在画中的穿着打扮叫人看后受不了。她向委员会顾问提出,他这幅画虽然是多年前画的,但他本人此刻要比画师画他那个时候还年轻得多,漂亮得多。她猛烈指责画像上那副阴沉、颓丧的眼神,过了时的弗兰克服装,以及用两个手指轻巧地挟住的那束纸做的玫瑰花,他手指上还戴有一枚光芒四射的钻戒。

阿尔贝蒂娜对那幅画说了那么多那么久的不中听的话,最后使得委员会顾问本人也不得不感到这幅油画讨厌。他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位笨拙的画家把他本人可爱的容貌画得这般丑陋,简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对这幅像越看越觉得令人生厌,于是他决定把画像摘下来,扔进什物间。

这时阿尔贝蒂娜插嘴说,这幅蹩脚画活该扔进什物间。不过她说,她把亲爱的父亲的画像挂在房间里已经成了习惯,如今墙上空空如也,使她心里怪不好受的,使她干什么也没精打采。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亲爱的父亲得让一位极有才干、画像画得惟妙惟肖的艺术家重画一幅。而这样的一位画家不可能是别人,一定是年轻的埃德蒙德·莱森,这个人画过一些极其美丽、形象逼真的画像。

“女儿啊,”委员会顾问蓦地跳起来说,“女儿啊,你要求我干什么啊!年轻的画家不懂得自豪和傲慢,根本不知道干了点细小工作该要求多少报酬,他们满口讲的无非是光闪闪的腓特烈金币,他们对最美丽的通用货币也不满意,据说他们甚至要求给新的塔勒[28]!”

阿尔贝蒂娜保证道,莱森这个人给人画像完全出于个人对艺术的爱好,而不是为了挣钱。如果叫他画像,费用一定便宜。女儿一再缠住做父亲的,直到顾问下决心去找莱森,请他为自己画一幅像为止。

人们可以想象,埃德蒙德一定会很高兴地说他乐意为顾问画像,当他了解到顾问之所以来找他画像,原系出于阿尔贝蒂娜的主意,这使青年画家由高兴变成心花怒放。他准确地猜到阿尔贝蒂娜企图通过这种方式使自己和她有接近的机会。委员会顾问带着几分害怕的心情期期艾艾地问画家画这样一幅像要付多少钱。埃德蒙德便斩钉截铁地说,他为顾问画像分文不要,他通过画像能有机会上顾问这样一位出色人物的府上去就感到无限光荣了。画家作这样的回答,也是十分自然的。

“上帝啊!”委员会顾问不胜惊讶地道,“我没有听错吧?——最善良的莱森先生——您根本分文不要,根本不需为您的辛劳付什么腓特烈金币?——您用掉了麻布和颜料,也不用付一个子儿吗?”

埃德蒙德笑眯眯地说,这点花费只是区区小数,根本不值一提。

“可是,”委员会顾问自惭形秽地插嘴道,“不过您也许不知道,这里要画一个与真人一般大小的半身像——”

“这全都一样。”莱森回答。

于是委员会顾问非常热烈地和他拥抱,由于内心激动,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了,同时说道,“哦,天上的上帝啊!——在这样一个邪恶遍地的尘世上,居然还有这样一位高尚的、毫不自私自利的艺人!——起先给我抽雪茄,然后给我画像!——您真是一位出色的男子,或者说一位出色的小伙子吧,最善良的莱森先生,您内心具有德国人的道德和诚实。在我们这个时代,就应该让这些品德发扬光大,我们在若干典籍中都能念到许多有益的东西。然而请您相信我,尽管我是委员会顾问,而且从头到脚穿的是法国式服装,然而我珍视这种思想,我知道高度评价您这种高贵品质,我也像您那样,毫不自私自利,替人办事分文不取。”

聪明、老练的阿尔贝蒂娜预见到埃德蒙德怎样对待委员会顾问的建议的。她的意图达到了。委员会顾问满口称赞这个出色的小伙子,说小伙子一点儿可憎的贪心也没有。他由此推断出这个年轻人,这个特别有才华的画家,头脑里富于幻想和虚构成分,他非常重视漂亮姑娘头上褪色的鲜花和缎带,对于由一双巧手完成的制品,他一定欢喜得发狂。他希望阿尔贝蒂娜钩织一只小巧玲珑的荷包送给埃德蒙德,甚至荷包里可装一束她那美丽的栗色鬈发,也许她不情愿这样做。但是送了这点礼物给画家以后,他们就不再欠他的人情债了。他明白表示,这点他同意。他要对枢密院秘书图斯曼负责。

阿尔贝蒂娜对委员会顾问的意图一无所知,犹如蒙在鼓里。她不明白父亲要跟图斯曼搞点什么交易,但她也不想进一步问下去。

就在当天晚上,埃德蒙德让人把他的绘画用具送到委员会顾问家里,下一天一早,他找到机会请顾问坐下来让他动手画像。

他要求委员会顾问装出一副遇到一生中最高兴最快乐时刻的神态,比方像他已故妻子初次把自己的终身许给他的片刻,又比方在他妻子为他生下阿尔贝蒂娜的时候,或者一位他以为早已阵亡的好友出乎意料地和他相遇的当口。

“您停一停,”委员会顾问叫道,“您停一停,莱森先生,大约三个月前,我收到一份来自汉堡的信件,信中说,我在那儿的彩票中了头奖,获得了一大笔钱。——我拿了这封已经拆开的信,奔去找我的女儿!——我一生从未遇到过比这更欢乐的时刻;那么,我们就选择这样的片刻画吧。为了使这样的情景再一次活龙活现地出现在您眼前,我愿意去把信拿来,做出当时把拆开的信拿在手里的模样。”

埃德蒙德真的只好给委员会顾问画这样一幅画,但是那封拆开的信其内容必须可以清楚地读出:

“出身高贵的阁下,我有荣幸通知您”等等。

旁边一张小桌子上(这是出于委员会顾问的愿望),必须放着那个打开的信封,这样,便于人们清楚地读出上面的文字:

谨呈

出身于

柏林望族的委员会顾问、

本城议员兼消防总监

梅尔西奥·福斯温克尔先生

埃德蒙德不能忘记把那张“汉堡”邮票按照原样画上。此外埃德蒙德还画了一位非常英俊、和气、衣冠楚楚的先生,这个人的脸部实际上保存了委员会顾问从前的若干特征,因此每个读到这个信封的人,一定不会弄错画上画的是哪一位。

委员会顾问为这幅画像陷入了狂喜的境地。他说,人们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位多么能干的画家,他懂得把一个英俊人物所具备的高贵特征统统描绘出来,尽管这个人已经上了年纪。现在他方始发现他在人类协会听到的某位教授演讲的意义。这位教授说,一幅好的画像,一定是个出色的历史画卷。每次他看自己的那幅像,不免要想起拿着中奖彩票的幸福的历史性场面,他懂得反映在他脸上的那个“我”的可爱的笑容。

在阿尔贝蒂娜还没有着手她那进一步的计划以前,委员会顾问先把她的希望公开出来了,他请埃德蒙德也给她女儿画幅像。

埃德蒙德马上开始为阿尔贝蒂娜画像。他在给阿尔贝蒂娜画像的过程中,似乎觉得工作没有像画委员会顾问的像那么顺利。他画了又撕掉,重新再画,接着又把整个画布扔掉,重新开始,改换位置,这样变动再三。时而他觉得室内光线太亮,时而又觉得太暗,如此等等,直到那位已经习惯于长久坐在一旁观看的委员会顾问失掉耐心,转身走开为止。

如今埃德蒙德每天上午下午都来顾问家,没有好好去动一动画架上的那幅画,然而他和阿尔贝蒂娜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爱情倒有了迅速发展,而且越来越如胶似漆,难解难分。

亲爱的读者,你自己肯定有这方面的经验的!一个人在恋爱的当儿,往往很有必要用种种山盟海誓、绵绵情话、陈词滥调和内心渴望以表达彼此间的心灵势态,这样,它们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深深打动情人们的心,然后握住对方的手,捏得紧紧地连连亲吻,于是乎一种爱抚温存之情像电流那样发生作用,彼此出其不意地嘴唇与嘴唇相合,这种似电流那样的作用融合在烈火般的甜蜜的长吻中。不仅因为这个原因,埃德蒙德还常常停下画笔,甚至常常被迫从画架边站起来。

就这样,有一天上午他和阿尔贝蒂娜一起站在拉上白色帘子的窗边,就像上面讲过的那样,向阿尔贝蒂娜作着山盟海誓,以表示自己海枯石烂心不变,同时抓住阿尔贝蒂娜的手不停地吻着。

就在这个时刻,这个当口,枢密院秘书图斯曼口袋里塞着一本《政治明智简稿》和别的内容精彩有益的羊皮书,从委员会顾问的屋前经过,尽管他路赶得匆忙,因为他上办公室的时刻即将来临,但他还是站停片刻,笑容可掬地望着他那所谓未婚妻的楼窗。

这一望他犹如雾中看花一般看到阿尔贝蒂娜和埃德蒙德待在一起,尽管他未能看个一清二楚,但他的内心却怦怦直跳,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一种罕有的恐惧迫使他去干一件闻所未闻的咄咄怪事,那也就是完全打破旧日的习惯,出其不意地径直冲到阿尔贝蒂娜的房间里去。

他一跨进房间,阿尔贝蒂娜正在用极为响亮的声音说:“嗯,埃德蒙德!我将永远、永远地爱你!”说着,埃德蒙德一把将她按在胸口,一阵似前描述的那种电流相击的火花燃起,开始使两人陶醉在熊熊的爱火之中。

枢密院秘书情不自禁地走到他们面前,一言不发,呆若木鸡,站在房间中央,好像突然昏厥了一样。

当两个情人沉浸于片刻的狂喜时,既没有听到枢密院秘书的靴子发出的沉重的脚步声,也没有听到他怎样打开门,走进房间,直至站在房间中央的。

他于是突然发出一种尖叫的怪声:“可是阿尔贝蒂娜·福斯温克尔小姐!”

两个紧紧拥抱在一起的情人急忙分开,埃德蒙德走到画架旁边,阿尔贝蒂娜慌忙坐到椅子上,这儿是她坐着让画家画像的地方。

“可是,”枢密院秘书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可是阿尔贝蒂娜·福斯温克尔小姐,您在干什么呀?您在开始干什么呀?前不久您跟这位年轻的先生跳华尔兹,我没有这份荣幸深更半夜在市政厅里认识这位先生,我这个可怜的枢密院秘书,吃了败仗的未婚夫,错过了亲耳听听亲眼看看的机会,而今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挂着帘子的窗边终于看到了——哦,公正的上帝呀!——这难道是一位相当稳重的未婚妻应该有的行为吗?”

“谁是未婚妻,”阿尔贝蒂娜从椅子上一骨碌跳起来,“谁是未婚妻?——您讲谁,枢密院秘书先生,您说呀!”

“哦,我那天上创造天地万物的主啊,”枢密院秘书不禁连连叫苦,“最尊贵的小姐,您还问谁是未婚妻,问我讲的是谁吗?——现在我在这儿不是讲您又是讲谁呢?您难道不是我尊敬的、暗地钟爱的未婚妻吗?您那最受人尊敬的令尊大人不是早已允许我吻您那洁白可爱的值得吻上千百次的手吗[29]?”

“枢密院秘书先生,”阿尔贝蒂娜十分恼火地高声叫道,“枢密院秘书先生,您不是像我父亲所说的那样,一上午就泡在小酒店里,三日两头跑我家,就是像现在少有的发疯那样,搞突然袭击。我父亲不会想到把我的婚事答应给您的。”

“最亲爱的福斯温克尔小姐,”枢密院秘书忙不迭地说,“请您还是郑重地考虑一下吧!——您认识我已经多年,难道我不是一个时时都讲分寸、凡事三思而行的人吗?怎么现在一下子却变成了酒醉糊涂、神志不清了呢?最可爱的小姐,现在我愿意眼开眼闭,决不把这儿发生的事情张扬出去!——我原谅这一切,忘掉这一切!——不过,请您还是好好地回忆一下,我钟爱的未婚妻,那天半夜在市政厅窗口您亲口答应嫁给我,后来您穿了新娘礼服带着这位年轻的先生起劲地跳华尔兹,所以……”

“瞧您这个人,”阿尔贝蒂娜打断了枢密院秘书的话,“瞧您这个人,请您注意,您大概现在在胡言乱语,瞎话连篇,完全像个鬼迷心窍、从疯人院里逃出来的精神病患者吧?您给我滚吧!您在这儿叫我心里害怕——我说,您走吧,请您离开我!”

可怜的图斯曼两行泪水夺眶而出。“哦,公正的上帝啊,”他呜咽道,“我竟然会受到我最尊敬的未婚妻小姐这种粗暴对待!——不,我不走,我留在这儿,除非您,最尊贵的福斯温克尔小姐,比较相信我这个卑微的人所讲出来的话。”

“您给我走!”阿尔贝蒂娜说,气得话也有点儿讲不出来了,她一面用手帕捂住眼睛,逃到房间角落里去了。

“不,”枢密院秘书回答说,“不,最尊贵的未婚妻小姐,根据托马西《政治明智简稿》的建议,我得留在这儿,我决不走,除非……”他摹仿阿尔贝蒂娜的神色,也做出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刚才埃德蒙德怀着满腔怒火,在画像的深绿色背景上乱画乱涂一阵。现在他再也忍耐不住了。“疯子,缠人的魔鬼!”——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便尖叫起来,一边拿了涂满深绿色浓颜料的画笔,冲着图斯曼奔过去,在他脸上胡乱刷了三四道,然后把门打开,一把抓住他,猛力往外一推,这样,图斯曼像一支离了弦的箭,飞快地摔出去了。

这时,委员会顾问正巧从对面一扇房门里出来,只见他那脸色发绿的同窗跌进了他的怀抱,不禁大吃一惊地退了回去。“枢密员,”他高呼道,“枢密员,天哪,你像个什么样子啊?”

枢密院秘书简直弄得有点儿晕头转向,忘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他结结巴巴、语不成句地把阿尔贝蒂娜怎样无礼地对待他,又怎样受到埃德蒙德的一番侮辱诉说了一遍。

委员会顾问立刻怒火中烧,拉住图斯曼的手,一起进入阿尔贝蒂娜的房间,对着女儿破口大骂:“你干的好事,你以为我没有听见吗?一个人竟然可以耍这样的态度,可以这样无礼地对待自己的未婚夫?”

“未婚夫?”阿尔贝蒂娜突然惊叫起来。

“当然啰,”委员会顾问说道,“当然是未婚夫。我根本不知道你想改变早已决定了的婚事。我亲爱的枢密员便是你的未婚夫,几个星期内,我们就要办令人满意的婚礼。”

“绝对不可能,”阿尔贝蒂娜说,“要我跟枢密院秘书结婚绝对不可能。我怎能爱他呢,这个老头儿——不——”

“什么爱他呢,什么老头儿,”委员会顾问插嘴说,“根本谈不上什么爱,我们谈的是联姻。当然,我亲爱的枢密员不再是个轻浮的小伙子了,但是他像我一样,是个上了年纪的人,我有理由称为这是正当盛年,再说,他是个老老实实、为人聪明、博览群书、令人喜爱的人,又是我的同窗。”

“不,”阿尔贝蒂娜十分激动地说,这时泪水已经往下掉了,“不,我不喜欢他,我讨厌他,我恨他,我对他深恶痛绝!——哦,我的埃德蒙德——”

说罢,姑娘气得要命,几乎昏倒在埃德蒙德的怀里,埃德蒙德便紧紧地把她抱在胸口。

委员会顾问不禁愣住了,他张大眼睛,好像在看一个幽灵似的,然后他破口大骂,“这算什么名堂,这太不像话了——”

“嗯,”枢密院秘书以一种可怜巴巴的声调插嘴说,“嗯,看来阿尔贝蒂娜小姐根本不想理睬我了,她一心一意爱上这位年轻的画师,她毫不害臊地和他接吻,可对我这个最可怜的人,连她那只可爱的手也不肯伸过来,我本来想不久以后把那只结婚戒指戴到她那纤细的尊贵手指上去的。”

“喂——喂,快放开,我说。”委员会顾问大声吆喝,他把阿尔贝蒂娜从埃德蒙德的双臂中拉出来。

可是埃德蒙德高声叫道,他不能离开阿尔贝蒂娜,即使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

“是这样吗?”委员会顾问带着一种嘲讽的语调说,“您还是放明白点,背着我能谈什么干净的爱情吗?——美丽,漂亮,我年轻的莱森先生,您原来为这事才装得那么毫不自私,您才白白给我抽烟,白白给我画像!——以便混进我家,用您浅薄的技艺引诱我的女儿!您想得倒挺美,想要我把自己的女儿扔给一个穷极潦倒、可怜巴巴、一文不值的油漆匠!”

听了委员会顾问的一顿唾骂,埃德蒙德不禁怒火中烧,抓住木杖,举得老高;这时走进门来的莱昂哈德以雷鸣般的嗓音叫道:“住手,埃德蒙德!你别太心急!福斯温克尔是个傻瓜,他日后会想通的。”

委员会顾问一时对莱昂哈德的突然出现感到愕然,他从刚才退过去的屋角说:“我压根儿不知道,莱昂哈德先生,你怎么也冒着危险来……”

但是枢密院秘书一见金匠,便径直奔到沙发背后,紧紧伛偻着身体躲在下面,带着一种恐惧的、哭泣的声音说:“哦,天上的上帝啊!——委员会顾问,您要当心——别声张——紧闭嘴吧,亲爱的同窗!——哦,你天上的上帝啊,这是教授先生——施潘道大街可怕的舞会发起人!”

“您尽管出来吧,”金匠笑着说,“尽管出来吧,图斯曼,您别害怕,我不会伤害您,为了您那笨拙的结婚念头,您受的惩罚也足够了,您现在这张绿面孔,将保持一辈子。”

“啊,上帝啊,”枢密院秘书急得直叫,“哦,上帝啊,这张绿面孔,将保持一辈子!——那人们会说什么呢,部长先生阁下会说什么呢?部长阁下会不会认为我纯粹出于可悲的世俗虚荣心,把自己的脸涂成绿色?我是个吃了败仗的人,我将要丢失现在这份差使,因为国家的枢密院秘书不允许有一张绿色的面孔——哦,我这个可怜虫!——”

“好了,好了,”金匠打断了图斯曼的悲叹,“好了,好了,图斯曼,别那么怨天尤人了,要是您放得聪明一点,打消了跟阿尔贝蒂娜结婚的念头,那我还是可以给您想点办法的。”

“要我打消这个念头办不到……”——“他决不能这样!”委员会顾问和枢密院秘书异口同声地叫起来。

金匠用一种咄咄逼人的目光瞪着这两个人;然而当他正要离开时,房门打开了,马那萨老头带着他从维也纳来的侄子本杰明·杜梅尔男爵走进屋来。

本施[30]一进门,就径直向阿尔贝蒂娜走去,阿尔贝蒂娜生平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人。小伙子一边抓住她的手,一边瓮声瓮气地说:“啊,最善良的姑娘,我现在亲自拜倒在您的脚下了——您要明白!这只是套用一句俗话,杜梅尔男爵对谁也不屈膝,连皇帝陛下也不。我认为,您应该吻我一下。”说着他身子更贴近阿尔贝蒂娜,弯腰跪了下去,然而就在这一刹那间,除了金匠一人,其余的人都惊得哑口无言了。

本施的那个美丽的鼻子突然长得老长,从阿尔贝蒂娜的脸边掠过,喀啦一响,鼻子撞到了对面墙上。本施倒退几步,立刻把鼻子缩了回去。他再次走近阿尔贝蒂娜,又像上述那样重做一遍;一句话,把鼻子伸长又缩回,缩回又伸长,好像一个能伸能缩的低音长喇叭。

“你这个十恶不赦的黑色艺术家,”马那萨咆哮道,一边从口袋里抽出一条乱成一团的绳子,扔给委员会顾问,“我说,别来这些客套了,您把这个绳圈套住那个家伙,套住金匠的脖子,然后我们把他拉到门外去,叫他服服帖帖,这样,一切就好办了。”

委员会顾问拿起绳圈,不去扔金匠,而扔到老犹太人的脖子上,这样他们两人立刻像装了弹簧的木头人那样,一个蹿上,头碰到天花板,一个落下,身子掉在地板上,如此一上一下,一下一上,不断反复,而那个男爵又像扯拉低音长喇叭那样,鼻子一伸一缩,此刻图斯曼发狂似的大笑起来,嘴里喃喃讷讷,不断唠叨,直到委员会顾问弄得精疲力竭、上气不接下气地倒在长靠背沙发上,他的笑声和唠叨声方始停歇。

“现在是时候了,现在是时候了,”马那萨叫嚷,一边拍拍口袋,一只可怕的大耗子,一骨碌从袋里跳出来,径直向金匠窜去。但是当那只耗子还在乱窜的时候,金匠便用一根尖利的金针,把耗子刺了一下,接着那只耗子发出撕人心肺的尖叫声不见了,大家不知道它逃往哪儿去了。

马那萨攥紧拳头,冲着有气无力的委员会顾问大声吆喝,这时他那火红的眼里喷射出阵阵怒火:“啊,梅尔西奥·福斯温克尔,你竟然跟人联合起来反对我,你把那个十恶不赦的黑色金匠诱到家里,跟他结成同盟,但是应该受诅咒的是你,应该剪除的是你和你的所作所为,好像清除一窝鸟蛋一般。你的屋前应该长满野草,你的所作所为,好像一个饥饿的人在梦中画饼充饥。达勒斯将要在你家里做窝,慢慢耗尽你的财产,你要穿褴褛的衣服,在被人瞧不起的上帝子民屋前求乞,他们将要像癞皮狗那样追逐你。你将要像一根被人看不起的树丫枝给扔在地上,你不是竖琴的优美琴声,而是社会的蠹虫!——你该受诅咒,受诅咒,受诅咒,你这个委员会顾问梅尔西奥·福斯温克尔!”——说罢,这个怒气冲冲的马那萨抓住侄儿一起冲出门去了。

阿尔贝蒂娜由于害怕和恐惧,把她的脸藏在埃德蒙德的胸口,他把她紧紧抱住,吃力地控制住自己的感情。

金匠这时走向这一对情人,用柔和的声音微笑着说,“你们不要被这些傻瓜的诡计弄糊涂脑袋瓜。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支持你们。不过在福斯温克尔和图斯曼从惊愕状态中醒过来以前,你们先分开一下还是必要的。”

他说了这话,便带着埃德蒙德离开了福斯温克尔的家。

第五章

在这一章里,亲爱的读者诸君会了解谁是达勒斯,金匠用什么方法把枢密院秘书图斯曼从耻辱的死亡边缘拯救过来并安慰那个处在绝望中的委员会顾问。

委员会顾问被马那萨的一顿唾骂弄得晕头转向,比疯鬼迷住心窍更厉害。他看见过金匠怎样驱赶疯鬼。这一顿唾骂确实也是够糟糕的,他让达勒斯缠住了委员会顾问。

我不知道你,亲爱的读者,是不是知道这个老犹太人跟那个达勒斯的关系。

一天,一个犹太人的妻子从家里小房子底层登上一楼(一位犹太法典学者这样讲),她发现一个形容枯槁、身子羸弱、精赤条条的男子呆在楼上,这个人请求女人让他住宿在楼上,给他一点吃的和喝的东西。这女人吓得要死,连忙下楼向她男人诉说:“一个精赤条条、饿得要死的男子闯进我们家来了,他要求借宿在这儿,并给他一点吃喝。我们自己的日子也难以打发,怎样来养活这个陌生人呢?”

“我要上去找这个陌生人,”她的丈夫回答说,“看看怎样把他从我们家打发走。”

“干什么,”他于是上楼对那陌生人说,“你干什么逃到我家来?我是个穷光蛋,不可能养活你。你赶快走吧,到有钱人家去,那儿有宰好的肥牛羊,常常设宴请客。”

“你怎么能够,”那个人回答,“把我从我找到的住所里赶出去呢?您瞧,我精赤条条,一丝不挂,我怎么可以离开这儿上有钱人的住所去呢?还是让我先做一件合身的衣衫,然后再离开。”

“最好还是,”犹太人心里思忖,“让我用尽最后一点力量尽快把这人打发走,这比把他留下来,慢慢地消耗我得来不易的粮食要好得多。”于是他宰了他原来以为他和妻子可以吃上好多天的仅存的一头小牛。他把牛肉卖掉,换得钱来买一件体面衣服给那个陌生人。但是当他拿了衣服登上小楼时,那个开头身材矮小、形容枯槁的陌生人,此刻变成了一个躯体魁伟、肌肉丰腴的高个子;这样,他买来的那件衣服显得又短又小,不合身子。这个穷犹太人这一惊非同小可,但是那个陌生人说道:“你还是打消这个把我撵走的傻念头吧,你要知道,我是达勒斯。”于是这个穷犹太人绞着双手,悲叹着叫道:“我列祖列宗的上帝啊,我一直受到愤怒和贫穷的鞭子的惩罚,因为你是达勒斯,所以你将不会让步,你将耗尽我家所有的财物。”达勒斯就是贫困的化身,它一旦在什么地方停留,决不肯轻易离开,而且越来越凶……

如今委员会顾问害怕马那萨在生气的时候让贫穷的化身,即那个达勒斯,死命缠住他。相反他也害怕莱昂哈德老头,他随时都可以施出供他调遣的奇怪的魔法,此外,他整个身上也有一种东西一定会唤醒人们对他的怯生生的敬畏之心。他感到自己对付这两个人没有特别的好办法,因此他的全部愤怒都发泄到埃德蒙德·莱森身上了。他遇到的一切不幸,全都要他负责。此外还有一层,阿尔贝蒂娜完全公开地、斩钉截铁地表示,她非常喜欢埃德蒙德,不论是年老的枢密院秘书还是令人讨厌的年轻男爵,她都不能同他们结婚。这就少不了使委员会顾问大发雷霆,巴望埃德蒙德迅速离开,远走高飞。但是他没有真正地如愿以偿,像前届法国政府管辖下发生的事儿那样:凡是法国政府不要的人,事实上都被遣送到了远方。于是他满足于给埃德蒙德写个便条,他在条子里毒汁四溅,极尽污蔑攻击之能事,最后用这样的话结束:埃德蒙德今后不该再冒险跨进他家的门槛。

人们可以想象,埃德蒙德被迫和阿尔贝蒂娜活活地拆开,这立刻使他陷入了应有的绝望,莱昂哈德正在他绝望的当口找到了他,前者按照平日习惯黄昏时分总要来看看他。

“我从您,”埃德蒙德冲着金匠说,“我从您的保护和辛劳中应该汲取哪些力量来击败我那可恶的情敌?您用您那可怕的魔法使得大家都又糊涂又害怕了,连我那可爱的姑娘也不例外。只有您的活动,我觉得是一种不可逾越的障碍:我走了,我走了,心里插上一把匕首,到罗马去了!”

“喏,”金匠说,“喏,你真正干了我心里感到痛快的事。你回忆一下吧,你初次讲到你爱阿尔贝蒂娜的时候,我当时就一再跟你讲,按照我的看法,一个年轻的艺术家可以谈恋爱,但不能一谈恋爱就想到结婚,因为这样做是完全没有好处的。当时我半开玩笑半说正经地向你举了年轻的斯坦恩巴尔德的例子。不过现在我极其严肃地向你指出,你如果想做一个出色的艺术家,你得从脑袋瓜里彻底打消过早结婚的念头。在艺术的祖国[31]能自由自在,快快活活,你可以勤学苦练研究艺术的内在本质,这样,你也许可以取得‘技艺上的高深造诣’,这对你有好处。”

“啊哈,”埃德蒙德叫道,“我是个大傻瓜,我把谈恋爱的情形向您和盘托出!现在我大概明白了,我恰恰期望得到您的援助、主意和行动;我说,也恰恰是您,存心跟我为难,把我美丽的希望用一种可憎的幸灾乐祸的情绪破坏了!”

“嚯嚯,”金匠回答说,“嚯嚯,年轻的先生!你选用的字眼很有分寸,你别那么激动,那么顾虑重重,你要看透我还缺乏经验。不过我会把你的那种乱发脾气和发疯的恋爱,看做是无可厚非的。”

“至于,”埃德蒙德接下去,“至于艺术,正如您所知道的,我不明白,我并非缺少方法和阿尔贝蒂娜保持心灵上的联系,我为什么不上罗马去研究艺术。是的,我正在考虑,如果我肯定能赢得阿尔贝蒂娜,那我就上意大利去留学,在那儿待上整整一年,然后带着用真正的艺术知识丰富起来的脑袋,归来投入我未婚妻的怀抱。”

“怎么,”金匠问道,“怎么,埃德蒙德,这是你真诚的、严肃的决定吗?”

“那还用说,”年轻人回答,“我一方面内心燃烧着对可爱的阿尔贝蒂娜的熊熊爱火,另一方面我又非常向往去艺术的故国。”

“要是你能够,”金匠接下去说,“要是你能够对我立下誓言,那么阿尔贝蒂娜一定会属于你的。你愿不愿意立刻去意大利啊?”

“干吗不愿意呢,”年轻人回答道,“这是我从前下定的坚强决心,这决心还要保持下去,我不得不怀疑这样的事情能否实现。”

“嗯,”金匠生动活泼地说,“嗯,埃德蒙德,这是一种很好的勇气,这种坚定的信念会给你赢得情人。我向你保证,不多几天之内,阿尔贝蒂娜将成为你的未婚妻。这方面的事全由我办,你用不到怀疑这一点。”

埃德蒙德的眼里射出欢乐和狂喜的光芒。这位神秘的金匠让那内心充满甜蜜的希望和梦想的小伙子留下,自己则迅速离去。

在动物园一个偏僻角落的一株大树下面,躺着枢密院秘书图斯曼,他躺在那儿为的是好和《皆大欢喜》中的西莉娅谈话。他像一段从树上掉下来的枯枝,或者像一个受伤的骑士,向朝三暮四的秋风诉说他内心的深沉痛苦。

“哦,公正的上帝啊!”他诉苦道,“你这个不幸的、可怜的枢密院秘书,这些奇耻大辱所以缠住你,是你命里注定的吗?托马西不是说过吗?缔结婚姻决不会妨碍对智慧的追求,然而事实并不尽然;你只是开始筹划婚姻大事,就差不多丧失了你的全部理智。尊贵的阿尔贝蒂娜·福斯温克尔小姐哪来这样大的反感来对待你这个微不足道、然而却又具备十分可贵品质的人?难道你是一名没有妻室的狡猾之徒,或者是一名法学家,你按照克莱奥波鲁[32]的学说办事,只要妻子不贤,就要稍加管束,使得这位佳人因此对你有三分惧怕,再也不肯和你亲亲热热、恩恩爱爱吗?哦,公正的上帝哪!你迎着多大的苦难上啊!——为什么你,哦,可爱的枢密院秘书,非要跟讨厌的黑色艺术家和作画的暴徒公开为敌呢?这暴徒把你柔嫩的脸当做一张撑开的羊皮,拿起大画笔,不问情由在上面乱涂一通,涂成一个野蛮的萨尔瓦托·罗萨[33]!——不错,这是最最糟糕的!我原来把一切希望寄托在我的一个要好朋友,一位有经验的化学家施特雷克西乌斯[34]身上,他也许可以帮助我消灾除难。但是一切都归徒劳。他建议我用水洗脸,可我越是用水洗脸,我的脸变得越绿,虽然这种绿色在不同的浓淡光影之下起着变化,但是春夏秋三季这种绿色始终在我脸上!——不错,这种绿色把我的面孔毁了,我不会再见到白色的冬天,因为在这样的合适季节,我脸上的绿色更加明显,这样,我将陷于绝望的境地,我还是跳进这儿浮着青蛙卵的池子,在绿色的蛙卵中了此一生!”

图斯曼在这儿唉声叹气,怨天尤人,自然有其原因的,因为他脸上涂了绿色以后极为难看,这种颜色不是普通油彩,而是某种人工合成的染色剂,它会钻进人的皮肤,永远不会消失。——白天,这个可怜的枢密院秘书根本不敢外出,只好用顶草帽盖过额角,帽前再罩一块手巾。即使到了暮色已经降临大地,他也只敢在偏僻的巷子里匆匆奔走。他一方面害怕街上顽童嘲笑,另一方面也担心碰到自己办公室里的某个熟人,因为这一晌他向上级请了病假。

人们一旦碰到厄运,很可能在寂静的夜晚对这种厄运的感觉比喧嚣的白天更加厉害,叫人更加难受。因此出现下列情况,确是在所难免:当乌云越来越黑地笼罩天空,当森林的暗影渐渐扩大,当凛冽萧瑟的秋风仿佛在故意嘲弄人地在林莽中簌簌作声时,一心想着自己痛苦的图斯曼,陷入了完全绝望的境地。

纵身跳进绿色蛙卵中去了此残生的可怕想法,在枢密院秘书的心灵中活生生地出现了,他认为这是他必须服从的命运给他作出的安排。

“哦,”他以尖利的声音叫道,一边从他躺着的地方一骨碌爬起来,“哦,枢密院秘书,你是完蛋了!——你已经走投无路了,善良的图斯曼!——连托马西也无法拯救你,你赶快跳进绿色的蛙卵中去结束此生吧!——永别了,残酷无情的阿尔贝蒂娜·福斯温克尔小姐!——您再也看不到被您用卑鄙手段遗弃的未婚夫了!——他马上就要跳进蛙卵中去了!”

他像精神失常似的立刻奔向附近的池塘,这个池塘在苍茫的暮色中好像一条宽阔、美丽、长满水草的大路。他到了池塘边站停了。

想到近在眼前的死亡,他的思想乱成一团了。因为他以一种动人心弦的高音唱起了一曲英国民歌,这歌词的叠句是:“绿草如茵,绿草如茵。”然后他把《政治明智简稿》和《宫廷与国家手册》连同胡菲兰德[35]的《长生不老或延年益寿的艺术》全都抛入水中。正当他想做好姿势准备纵身一跳的时候,他感到背后伸来一双茁壮的大手一把将他抓住了。

这时他听见他所熟悉的黑色艺术家金匠的嗓音:“图斯曼,您想干什么?我请您别当傻瓜了,千万不能出此下策!”

枢密院秘书使出浑身解数想从金匠的两条胳膊中挣脱出来,这时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只是呻吟道:“教授先生,我已经万念俱灰,没有任何顾虑,教授先生,请您别见怪,别对一个走投无路的枢密院秘书见怪,他平时也懂得礼貌和规矩,可是——教授先生——我坦白说,我希望魔鬼把您连同您的魔法和您的粗暴行为以及您该死的本人——您——您和图斯曼一起接了去!”

金匠的双臂放开了枢密院秘书,后者步履踉跄,气急败坏地倒在高高而湿透的野草之中。他幻想联翩,以为自己躺在池塘里了。他高声叫道:“哦,冰冷的死神啊,绿色的草地啊——再见了!——我完全听天由命,尊贵的阿尔贝蒂娜·福斯温克尔小姐——永别了,能干的委员会顾问——不幸的未婚夫躺在蛙卵中间了,这些蛙卵到了夏天将要变成青蛙,高声赞美天上的上帝!”

“您大概,”金匠用一种坚定的声调说,“您大概,图斯曼,精神失常了吧,身体虚弱、内心痛苦吧?——您想把我送到魔鬼那儿去,要是我本身就是魔鬼,当您躺在池塘里胡思乱想的时候,当场将您脖子折断,那又怎么样?”

图斯曼呻吟、叹息,像生了厉害的寒热病,浑身直打哆嗦。

“可是,”金匠接下去说,“可是我认为您运气不坏。图斯曼,把您的一切绝望抛开,振作精神,跟着我走。”

金匠扶掖着可怜的枢密院秘书。后者完全失魂落魄,轻声地说:“我在您的手掌里,尊敬的教授先生,随您高兴,你可以任意摆布我这具不值钱的活尸,但是我极其真心极其诚恳地请求您顾惜我那不朽的灵魂。”

“您别胡言乱语了,还是快点走吧。”金匠说,便扶掖着枢密院秘书走了。但是在穿过动物园到帐篷去的路上,他站停了说:“等一等,图斯曼!你全身湿透了,样子很叫人害怕,我至少得把您的脸擦擦干。”说着,金匠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白得发光的手绢,给图斯曼擦脸。

当策尔登合唱团的明亮的灯光穿过丛林闪闪发亮时,图斯曼突然吓得要死,大声叫道:“真是上帝保佑,尊敬的教授先生,您带我上哪去?——不是上城里去吧?不到我家里去吧?——也不像到交际场所的人群中去吧?——公正的上帝哟!我不能让人看见哟——我心乱如麻——这是件见不得人的丑闻啊……”

“我不知道,”金匠回答说,“我不知道,图斯曼,您干吗这样怕见人呀?您又不是胆小鬼!您得坚强一点——也许一杯温热的潘趣酒[36]能解决问题,要不,您会着凉发烧。您只管跟我走!”

枢密院秘书叫苦不迭,不断地诉说他那张绿面孔,诉说他那可憎的面孔,可金匠一点也没有注意他的话,而用出吃奶的力气硬拖着他走路。

当他们两人走进明亮的大厅时,图斯曼用手绢把他的脸整个儿遮了起来,因为此刻还有几名客人在长桌上用餐。

“您到底怎么啦,”金匠向枢密院秘书耳语,“您到底怎么啦,图斯曼,您把您那副尊容全罩住了,您想躲起来吗?”

“啊,上帝啊,”枢密院秘书叹息道,“啊,上帝呀,尊敬的教授先生,您当然知道,我的脸,给那个突然大发脾气的年轻画师先生用绿颜料乱涂了一阵——”

“恶作剧。”金匠说道,一边用巨掌抓起枢密院秘书,把他放到餐厅末端的一面大镜子前边,他用蜡烛朝图斯曼一照。

图斯曼情不自禁地朝镜子里望一眼,不禁高声喊了起来:“啊!”不仅那种丑怪的绿色已经从脸上完全消失,而且他的一张脸比从前更有生气,模样儿的确比从前年轻了几岁。

枢密院秘书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的一双脚同时跳到空中,然后用一种高兴得要哭出来的声调说:“哦,公正的上帝啊,我看到了奇迹啦!——高贵的、非常尊敬的教授先生,我获得这种幸福当然是只能归功于您一个人!——不错!——为了阿尔贝蒂娜·福斯温克尔小姐,我几乎跳进池塘陪伴青蛙去了,现在她肯定会毫不迟疑地挑选我做她的丈夫!——嗯,尊贵的教授先生,您把我从苦难的深渊中救了出来!——当您用您雪白的手绢擦我面孔的时候,我立刻就有某种惬意之感,——哦,您说,您当然是我的救命恩人吧?”

“这一点我不否认,”金匠回答说,“这一点我不否认,图斯曼,我曾经抹去了您脸上的绿色,您由此可以断定,我不是您所猜测的那种存心与您为敌的人。只是委员会顾问用花言巧语把您弄糊涂了,您才胡说什么您还能够跟一个年轻、美丽、充满生活喜悦的姑娘结婚。我说,只是这种胡说八道,叫我根本不能容忍您,由于您自己现在还没有摆脱这种别人跟您干的恶作剧,立即又想到要跟阿尔贝蒂娜结婚,所以我想以强调的方式使您对结婚大倒胃口,这一点我完全有能力做到。不过,我不想这样做,而想劝劝您安下心来,直等到下个星期天中午,那时您可以听到下一步该怎么办的消息。如果您胆敢在这以前去找阿尔贝蒂娜,那我就要让您开始在她眼前跳舞,然后使您失去知觉,停止呼吸,再让您变成一只绿色的青蛙,把您扔进这儿动物园的池塘中,或者干脆扔进施普雷河里;您可以在那儿咯咯地鸣叫,直至您的生命终止!——祝您幸运!今儿我还有事要赶紧进城去,您不可能追上我,祝您幸运!”

金匠的话说得有道理,没有人能那么容易地追上他,因为他脚上穿了施勒米尔[37]著名的七里靴,他只要跨一步,就已经出了餐厅大门,在这个惊魂未定的枢密院秘书眼前消失了。

因此,下列的事也就可能发生了,金匠在下一分钟里已经像幽灵那样突然站在委员会顾问的房间里,用一种相当粗犷的声调向他说声晚上好。

委员会顾问大吃一惊,然而他还是立即鼓起勇气,厉声问金匠,天已经这么晚他还要来干什么,希望他立即离开,好让自己清静一点。他是不是想用荒诞不经的魔法来捉弄他一番。

“人就是这样,”金匠非常心平气和地说,“人就是这样,委员会顾问就是那么绝伦超群,与众不同。您想从自己身边推开的,正是那些怀着善意接近您的人。您应该对他们寄予无限信任,投入他们的怀抱!最善良的委员会顾问,您是一个可怜、不幸、令人遗憾的人,我来——我这样深更半夜来这儿,为的是想跟您商量一件事情:这样做也许可以避免一场正要临到您头上的沉重打击,您……”

“哦,上帝啊,”委员会顾问怒气冲冲地叫道,“哦,上帝啊,一定又是汉堡、不来梅或伦敦的几家公司破产了,这样的事完全可以使我倾家荡产,哦,我这个倒楣的委员会顾问——这还缺少……”

“不,”金匠打断了福斯温克尔的自怨自艾,“不,这儿要谈的是另一回事。您是不是断然拒绝把阿尔贝蒂娜许给年轻的埃德蒙德·莱森?”

“您怎么会有这种稀奇古怪的念头?”委员会顾问叫道,“我!把女儿许给这个穷画匠!”

“怎么,”金匠说道,“他不是为您和阿尔贝蒂娜画像画得非常出色吗?”

“嚯嚯!”委员会顾问回答道,“这倒是一桩漂亮的买卖,把我的女儿换两幅彩色画!——我已经叫人把他的画具送回他家去了。”

“埃德蒙德,”金匠接着说,“如果您不把阿尔贝蒂娜许给他,他就要报复。”

“好啊,”委员会顾问叫道,“好啊,我倒想知道,这个浪荡子这个乳臭未干的家伙,打算在委员会顾问梅尔西奥·福斯温克尔身上报什么样的仇!”

“这个,”金匠回答道,“这个我会马上告诉您,能干的委员会顾问先生。埃德蒙德正想以正大光明的方式修饰您那幅可爱的画像。他要把您那种笑逐颜开的容貌,改成一副愁眉苦脸、眉毛上翘、两眼无神、嘴唇下垂的丑相。他特别要把您额上和腮帮上的皱纹深深刻画出来,也不忘记在你头上添上许多白发,这种头发据说用白粉把它们掩盖起来,并用适当的颜色加以明显表露出来。您前天收到的那封信,原来报告您好消息,说您中了头彩,而今他要改写为报告令人沮丧的噩耗,也就是说伦敦坎贝尔和康普涅公司倒闭,信封上写的是:致未中彩的城市和委员会顾问先生等等字样,因为他知道您半年前想争当城市顾问,结果没有成功。他把您的马甲口袋画得破破烂烂,从袋里漏出杜卡登、塔勒和保险柜里的钞票。这表示您损失巨大,遭受连累。然后把您的这幅像悬挂在耶格大街银行大厦附近的绘画商店里。”

“这个撒旦,”委员会顾问大喝一声,“这个流氓,不,他不能这么干!——我要求警察局和司法部门帮忙——”

“一刻钟里面,”金匠从容不迫地接下去说,“只有五十个人经过那儿看到这张画,然后顾客们听了有关您的种种说法到全城各处去。这个或那个好事之徒再添油加酱一番。于是人们便谈论关于您的种种笑料、种种蠢举。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故事越传越离奇,越传越丰富多彩,凡是碰到您的人,都当面嘲笑您,但是最最糟糕的是,人人都不停地议论您因坎贝尔公司的倒闭而遭受的损失。这样您的信誉就毁于一旦。”

“唷,上帝啊,”委员会顾问叫道,“唷,上帝啊!——但是他得把画像交出来,交给我,这个坏蛋,他明儿一早一定得交出来。”

“就算,”金匠接下去道,“就算他真的这么干了,我很怀疑这对您有什么帮助?正如我最初已经描述过的那样,他把您这位贵人的像,镂刻在一块铜板上,复印出几百份,而且可以要印多少就印多少,分发到全世界去,分发到汉堡、不来梅、卢克、什切青,甚至分发到伦敦去——”

“您闭嘴,”委员会顾问打断了金匠的话,“您闭嘴!——您去找那个可怕的人,付给他五十——啊,不——付给他一百塔勒,要是他肯对我的那幅像就此罢休的话——”

“哈哈哈!”金匠高声大笑了,“您忘了,莱森这个人是用金钱收买不了的,他的父母亲很有钱,他那位在布拉登街的姑婆莱森小姐,早已立下遗嘱,她准备把全部家产都交给他,这笔家产不少于八万塔勒!”

“什么,”委员会顾问大声叫起来,他一时惊讶得脸色都发白了,“您说什么——八万——您听着,莱昂哈德先生,我相信,阿尔贝蒂娜对年轻的莱森痴情得很。——我眼下是个好好先生——一个心肠特别软的父亲——经不了她的几滴眼泪和多次请求,便会答应她——此外,我也喜欢这个年轻人。他是个有出息的艺术家——您知道,关于艺术,我实在一窍不通,我只有一种盲目偏爱。他品行端正,这个可爱、善良的莱森。——八万——喏,您知道这有多大分量,莱昂哈德,我出于善意,我愿把女儿许配给他,许配给这个有出息的小伙子!”

“呣,”金匠回答。“我还得给您讲一点儿笑话。我刚才从动物园那儿回来。我在靠近一个大池塘旁边发现了您的老朋友和老同窗枢密院秘书图斯曼。他因为阿尔贝蒂娜抛弃他,感到很绝望,他想投水自尽。我费了好大的劲,才使他打消了这个可怕的自杀的决定,我劝他时跟他说,您,能干的委员会顾问,一定会恪守您的诺言,您会用父辈的劝导,让阿尔贝蒂娜心甘情愿地把终身许给他。现在您如果把阿尔贝蒂娜许给了年轻的莱森,那么您的枢密员一定会跳水自尽,这是明摆着的事情。您想想,这位有声望的男子的自杀,将会引起怎样大的轰动!——这时人人都要控诉您,只把您当做谋杀图斯曼的凶手,他们对您就会极度轻视。日后不会有人请您吃饭赴宴。您要是上某个咖啡馆打听新闻,人们就会把您撵出门去——让您从楼梯上往下滚。但是不光如此!——因为这位枢密院秘书深受他所有上级的赏识,他有一个办事干练的好名声,这一点哪个办公大楼都知道。您如果由于自己举棋不定,弄虚作假,迫使这个可怜的家伙自尽,那么,您这辈子里也休想有什么枢密公使参赞、枢密财政总管上您家门拜访。真正的好人,上您门的更少了。没有一个机关愿意接纳您,从今以后这些单位不再需要您。您将要受到头脑简单的商务顾问们的冷嘲热讽。侍役们将要拿了杀人武器追逼您,听差们将要迫害您。他们如果在路上碰到您,连帽子也不除,他们根本不把您放在眼里。人们撤消您委员会顾问的头衔,打击接二连三,信誉扫地以后,您的财产将要消耗殆尽,您的境遇将要每况愈下,直至最后受人蔑视,陷于贫困和苦难之中而不能自拔。——”

“您给我住口,”委员会顾问吆喝道,“您在折磨我!——谁会想象得到,这个枢密员在这样的年纪还要谈恋爱!——不过您说得有道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得信守我对枢密员的诺言,要不,我这个人就一文不值了。——嗯,就这样决定了,我的女儿许配给枢密员。”

“您忘了,”金匠提醒道,“男爵杜梅尔的求婚。您忘了马那萨老头的可怕的诅咒!——您要是拒绝了本施男爵的求婚,老头就成了您最可怕的敌人。您搞任何投机活动,马那萨都会从中作梗。他不择手段败坏您的信誉,他利用一切机会给您造成损害,他不把您弄得名声扫地是决不罢休的,直到贫鬼缠住您,真的在您家里做窝。——讲这些够了,您总得把阿尔贝蒂娜许给三个求婚者中的这个或那个。您将永远陷在苦恼之中,正因为如此,我先前称您为可怜的、令人遗憾的人。”

委员会顾问疯疯癫癫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次又一次地叫喊着:“我完了。——一个不幸的人,一个吃了败仗的委员会顾问。——我要是没有这个女儿连累我就好了。但愿所有的撒旦离开她,莱森、本施和——我的同窗枢密员——”

“不过,不过,”金匠开口道,“不过还有一个办法,可以把您从这种狼狈境地救出来。”

“啥办法?”委员会顾问说,同时他站停下来,呆呆地盯着金匠不放,“啥办法?我什么都同意。”

“您有没有,”金匠问道,“您有没有在戏院里看过《威尼斯商人》这出戏?”

“这出戏,”委员会顾问回答,“这出戏由德夫林特[38]先生扮演恶毒成性的犹太人夏洛克[39],他要割下另一个商人的一磅肉。——当然,我看过这出戏,但是您那闷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您要知道,”金匠接下去说,“这个‘威尼斯商人’您也许记得,这出戏里有一位富家小姐波西亚。他安排了三口小箱子,求婚者必须挑选其中一只启视,只有那个选中箱里藏有波西亚玉像的求婚者,方能娶她做妻子。您试一下吧,您像波西亚的亡父那样,扮演一个这样的父亲。您可以告诉这三个求婚者,您都喜欢他们,对他们不分彼此,一视同仁,您只能让命运来作出决定。三口小箱子摆着由三个求婚者自由挑选,谁获得阿尔贝蒂娜的玉像,谁就是她的未婚夫。”

“这是一个十分大胆的建议,”委员会顾问说道,“如果我真的照此办理,难道您真的相信,尊敬的莱昂哈德先生,这至少对我有一点儿帮助,难道您真的相信,命运一旦作出了决定,那些没有抽到我女儿玉像的求婚者不会迁怒于我,不会因此之故,撤销原来的协议?”

“您别说了,”金匠说,“这正是重要的一点!——您瞧,委员会顾问,我在这儿郑重其事地答应您,用小箱子决定这件事情,会和平地解决问题。那两个没有抽中的人,在他们的箱子里决不会像摩洛哥亲王和阿拉贡亲王[40]那样,一无所得,他们也会得到一点东西,这些东西定会叫他们感到满意,使他们不再想到要和阿尔贝蒂娜结婚。此外,他们会把您委员会顾问看做是他们出乎意料的幸福的创造者。”

“这有可能吗?”委员会顾问问道。

“不仅可能,”金匠回答说,“事情就会像我跟您说的那样发生,一定会这样,我可以保证。”

到了这时,委员会顾问不再迟疑不决了。他深入研究了金匠的计划,两人终于达成协议,在下个星期天的中午,举行这次挑选箱子的活动。

金匠还答应三口小箱子由他去准备。

第六章

本章记述怎样进行挑选未婚妻的活动,怎样磋商有关事宜,但故事到此也将结束。

人们可以设想,当委员会顾问向女儿阿尔贝蒂娜透露他将采用不幸的拈阄方式来决定她的终身大事时,尽管她提出了种种请求、希望,直至哭哭啼啼,心里悲伤,但也无法改变父亲已经作出的决定,这样,阿尔贝蒂娜便陷入了极大的绝望。此外,还因为莱森近日对她似乎十分冷淡和漠不关心,不像一个真正爱她的人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样子,他至少应该偷偷地来看她一次,或者起码应该给她捎来一封情书。到了星期六那一天,也就是到了那个决定她命运的可怕的星期天的前夕,天已经暗下来时,阿尔贝蒂娜孤单单一人坐在房间里。她满脑子想着即将威胁到她的不幸事件,她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与其在家里坐待祸事临头,被迫同那个自命不凡的枢密院秘书老头或者那个讨厌的男爵本施结婚,还不如决定迅速逃离老家。但是,蓦地她也想到了那个传奇式人物金匠和他那种世上罕见的魔法,他是怎样把那个咄咄逼人的本施从她身边打发走的。她完全明白,金匠站在莱森一边,一心想帮助他。这时她的心里依稀地浮起了一线希望:在这患难时刻,如果还有什么希望得到援助,那么这种援助一定来自这位金匠,即使金匠眼下用一种神奇的方式在她面前出现,她也一点儿不会感到害怕。

事实也确是这样,阿尔贝蒂娜看见原来以为是炉子的东西,忽然变成了金匠莱昂哈德,她这时一点儿也不感到害怕了。金匠向她走来,以一种柔和、爽朗的声调跟她讲了下面一席话:

“我亲爱的孩子,让你所有的悲伤和痛苦见鬼去吧。你要知道,你现在至少爱着埃德蒙德·莱森;你要知道,我是他的保护人,我要尽一切力量帮助他。你更要知道,是我劝你父亲采用拈阄的方法解决这桩婚事的,也是我弄来了那些决定命运的小箱子;现在你可以设想,能选到你玉像的不是别人,正是埃德蒙德。”

阿尔贝蒂娜顿时心花怒放,真想欢叫出来,但是金匠接下去说:“本来我也能用别的方法使埃德蒙德和你缔结良缘;不过我考虑到的是要同时使另外两个求婚者枢密院秘书图斯曼和男爵本施都感到满意。这样的事情也一定会实现,你们两人,你和你父亲,就不怕落选的求婚者的任何挑衅了。”

阿尔贝蒂娜对金匠千恩万谢。她差不多跪倒在老金匠的跟前,她把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再三保证说,尽管他施行种种魔法,连今晚在她房里突然出现,也使用了神出鬼没的方式,但他在自己跟前她一点也不感到害怕。最后她向金匠提出了一个天真的问题:这种魔法到底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到底是个什么人?

“哎哟,我亲爱的孩子,”金匠笑嘻嘻地说道,“要说明我到底是什么人,这就非常困难。我跟许多人的情况一个样,他们非常知道别人会把他们看成是什么人,但他们却不大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人!因此你听好,我亲爱的孩子,有些人不把我看做别人,而把我看做是莱昂哈德·图豪萨。此人于一千五百八十年在选帝侯约翰·格奥尔格宫廷里服务,声誉极大,有人出于嫉妒和恶念,蓄意要败坏他的名声,他从此就失踪了。人们不知道他的下落,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人们常常称作浪漫派和幻想家的那些人,一直把我看做是冒牌的图豪萨,甚至当做仙人,这样你就可以想象,那些以干练的公民和办事人员面目出现的开明的正派人,他们把浪漫主义和韵文看做是魔鬼邪神,我该受他们多大的窝囊气呀。甚至连那些手腕高超的美学家,也要对我进行攻击,像约翰·格奥尔格时代对那些博士和学者进行迫害那样迫害我。他们尽一切可能对我获得的一点儿生存技艺,极尽挖苦攻击之能事。啊,我亲爱的孩子,尽管我对年轻的埃德蒙德·莱森和你关怀备至,处处给予暗中帮助,像地道的‘机器神’[41]那样,但我还是发现有许多和美学家思想相似的人物,在历史上根本不肯容忍我。因为他们对我的真正存在不敢相信!——只是为了某种程度的安全,我才从来不肯直率地承认我是十六世纪的瑞士金匠莱昂哈德·图豪萨。因此上述那些人愿意承认我是个能干的魔法家,他们解释我之所以能做种种神迹奇事,那是因为我学了一点维格莱布的“自然魔术”[42]以及别的什么玩意儿。当然,我现在还有一种巧妙的技艺,这我既不是摹仿费利多尔[43],也不是仿照费拉德尔菲亚[44]获得的,这一切叫那班人完全无法解释,永远使他们感到恼火;为此,我决不能袖手旁观,因为以三位著名人物追求美丽的阿尔贝蒂娜·福斯温克尔小姐所展开的这场挑选未婚妻的角逐,是完善柏林历史所必不可缺的材料——所以说,你要拿出勇气来,我亲爱的孩子,明天清晨起来,就把你最喜欢穿的衣服穿上,因为这样对你最为有利。把你的头发编结成美丽的辫子,然后等待将要发生的一切事情,要沉着,要有耐心。”

话一说完,金匠像他来的时候那样,一下子踪迹全无了。

到了星期天的规定时刻,那也就是说,到了上午十一点整,马那萨老头带着他那满怀希望的侄儿来到了,枢密院秘书图斯曼和埃德蒙德·莱森带着金匠也来了,所有的求婚者——男爵本施也不例外——一看见阿尔贝蒂娜,几乎都吃了一惊,因为他们觉得阿尔贝蒂娜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漂亮,这样妩媚动人。任何一个姑娘,任何一位太太,没有不注重漂亮的服装和精巧的首饰的(在这儿柏林差不多没有一个女士不是这样做的),但是我也可以保证,今天阿尔贝蒂娜穿的服装是异常华贵的,但是她的衣服太短小了,连那双令人艳羡的穿着鞋子的雪白的脚也遮盖不住;短袖和胸襞全是用珍贵的花边精制而成的。一副法国式的白羊皮手套,高出臂肘一点儿,让两条最漂亮的上臂裸露在外边。她的整个头饰就是一把细巧的镶有宝石的金梳子。总而言之,除了编成黑辫的头上少一顶桃金娘花冠以外,一身打扮完全像个新娘子。为什么阿尔贝蒂娜今天的外貌远比平日雍容华贵呢,这大概由于她的眼神里流露出爱情的光辉,腮帮上焕发出希望的容光。

委员会顾问忽然想起要款待客人一番,他吩咐家人准备点心。马那萨老头用诡谲的目光瞟了一下委员会顾问请他入席的那张桌子。这时点心已经端上桌来。人们从他脸部表情不难看出他带着夏洛克式的回答:“不错,叫我去闻那猪肉的味道,去吃你们拿撒勒先知[45]把魔鬼赶进去的脏东西[46]!我可以跟你们做买卖,跟你们谈交易,谈生意,跟你们一起走路,或者别的什么,可是不愿奉陪你们一起吃、一起喝,或是一起祈祷!”[47]

而男爵本施却无所用心,随随便便,吃了许多煎牛肉饼,谈笑风生,讲了一些不着边际、幼稚可笑的话,这正符合他那种性格。

委员会顾问在这危急关头一反常态;因为他除了无所顾忌地斟了马德拉甜酒和葡萄牙红酒外,甚至还泄露他家的地窖里还藏有百年之久的西班牙马拉加名酒。早点用毕之后,他就作了一番别人不敢相信的出色的即席讲话,他告诉求婚者们今天准备采用何种方式来决定他女儿的婚事。他要各位求婚者牢牢记住一点:谁挑中藏有他女儿玉像的小箱子,阿尔贝蒂娜就做谁的妻子。

时钟嘡嘡敲了十二下,大厅的门打开了,人们向厅里望去,可以看见大厅中央放着一张桌子,桌上铺着富丽堂皇的台毯,毯子上放着三口小箱子。

第一口箱子闪着金光,箱盖上放着一溜熠熠生辉的金币,金币中央写着一行字:

谁挑中了我,定能如意称心,福至心灵!

第二口箱子用银子制成,细巧精致。箱盖上的几行字母中写着这样几个字:

谁挑中了我,获得的东西比他希望的还多!

第三口箱子,用洁白的象牙雕成,上面有这样的文字:

谁挑中了我,就会有梦想不到的幸福!

阿尔贝蒂娜坐在桌子后面的一张高靠背安乐椅上,委员会顾问坐在她的一边;马那萨和金匠退到房间后面。

经过抽签决定,枢密院秘书图斯曼首先挑选箱子,这时本施和莱森必须退到隔壁房间去。

枢密院秘书战战兢兢地走到桌边,仔细地观看一口口小箱子,一遍又一遍地读了箱子上的文字。不久,银箱子上龙飞凤舞的美丽字体,不禁把他吸引住了。“公正的上帝啊,”他精神振奋地叫道,“多美的字体哪,阿拉伯字母和罗马字母相互媲美,成双作对!再有那一行文字‘谁挑中了我,获得的东西比他希望的还多!’——我不是还希望阿尔贝蒂娜·福斯温克尔小姐答应嫁给我,使我幸福吗?我不是曾经产生过绝望?——我不是——在池塘——喏!——现在在这儿得到了安慰,获得了幸福!——委员会顾问!——阿尔贝蒂娜小姐——我挑中那口银箱子!”

阿尔贝蒂娜站起身来,递给枢密院秘书一把小钥匙,秘书用它把箱子打开。当他看到眼前不是阿尔贝蒂娜的玉像,而是一本用羊皮纸装订成的小书时,心里大吃一惊,他把书打开,里面尽是些无字白纸。

书的旁边有一张字条,上面是:

即使有谁曲解了你的工作,

你也会获得巨大的幸福。

你找到的东西要好好保护,

不学无术变成知识渊博,

聪明智慧是赐给你的礼物!

“公正的上帝啊,”枢密院秘书结结巴巴地说,“一本书,——不,不是书——是装订在一起的白纸,而不是玉像——一切希望全都落空,——哦,你这个倒楣的枢密院秘书,你完蛋了,彻底完蛋了!——还是去跳蛙塘吧!”

图斯曼正欲离开那儿,可金匠却一步上前拦住了他的去路,对他说:“图斯曼,您别当傻瓜啦,没有任何宝物像您找到的那本书对您有用!这首诗已经向您提醒。请您听我说,把那本从小箱子里拿出来的书放进口袋。”——图斯曼照他的话做了。

“现在,”金匠接下去说,“您现在就想一本您在此刻希望随身携带的书吧。”

“哦,上帝啊,”枢密院秘书发愣地说,“哦,上帝啊,我不加考虑,不按基督徒的方式,把托马西的《政治明智简稿》扔进蛙塘里了!”

“把手伸进口袋,将那本书掏出来。”金匠吩咐道。

图斯曼按照金匠的吩咐做了,真稀奇——那本书不是别的,正是托马西的简稿。

“哈,这是什么道理,”枢密院秘书神情激动地说,“哦,上帝啊,我亲爱的托马西的著作,现在从可憎的青蛙的毒口里抢救出来了。这些青蛙没有从这儿学到任何东西!”

“别做声!”金匠打断他的话,“您把书再放进口袋去。”——图斯曼照着干了。

“现在您想一下,”金匠接着说,“想一本您曾找了好久,没有在哪个图书馆里能找到的珍本图书。”

“哦,上帝啊,”枢密院秘书差不多有点儿痛苦地说,“哦,上帝啊,我为了散散心,有时想上歌剧院。事先,我找点精彩的乐谱看看,直到如今,我没有找到过一本把作曲家和演奏家的全部艺术用譬喻方式表现出来的小书。我这儿指的无非是约翰内斯·贝尔的《音乐的战争》,或者描述作曲与和声两位女英雄主要会见时的情景,她们两位怎样在战场上厮杀,开头只是个小接触,后来变成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斗。”

“把口袋里的书掏出来,”金匠叫道,当枢密院秘书打开这本无字天书时,此书又变成了约翰内斯·贝尔的《音乐的战争》,他高兴得不禁大声欢呼起来。

“您瞧,”金匠说道,“通过您从箱子里找到的那本书,您就像获得了一个藏书最完备的图书馆,世上的人从未占有过,而您还可以把它经常随身携带。因为您只要把这本奇书放进口袋,随时随地都可以掏出一本您所希望要念的书来。”

枢密院秘书没心思去注意阿尔贝蒂娜和委员会顾问,赶紧走到房间一角,倒在一张安乐椅上,把书放进口袋,又一次把它掏出来。人们从旁一看,就知道此人心花怒放,眼神炯炯,样儿可神气了,他得到的正如金匠所允许的东西。

现在轮到男爵本施挑选。他走进房间,按照他那愚拙、蠢笨的举止,径直走向桌子,用一副长柄眼镜仔细端详两口箱子,嘴里念念有词地读箱子上的文字。但是没一会儿,一种自然的、不可抗拒的本能抓住了他,要他去注意金箱子盖上一溜闪着光芒的金币中间的文字。“谁挑中了我,定能如意称心,福至心灵!”——“不错,这些金币,正合我的心意,而阿尔贝蒂娜呢,也是一直中我心意的,我长久以来想挑选她,这次一定如意称心,马到成功!”本施说,伸手去抓金箱子,一边从阿尔贝蒂娜的手中接过钥匙,把箱子打开,找到一把干净的英国锉刀!锉刀旁边有张纸条,纸上附一首诗,全文如下:

你已经如愿以偿,

但可能心里悲伤。

别的一切只是戏谑一场,

永远向前,不要退却,

生意兴隆,财源盛昌。

“嘿,”他恼火地说,“我要这把锉刀来干吗?——这把锉刀就代替一张玉像,这把锉刀难道是阿尔贝蒂娜的玉像?——我挑了这口箱子,送给阿尔贝蒂娜作新娘礼物——您过来,我的姑娘。”

他说着,正欲朝阿尔贝蒂娜走去,但金匠一把将他的肩膀抓住,把他拖了回来,一边又对他说:“站住,我的先生,您这样干是违反协议的。您一定会对这把锉刀感到满意,别对它产生怀疑。要不了多久,您会知道您获得的这件东西是个无价之宝,那首诗已经把这一点指明了。——您口袋里可有一枚边缘漂亮的金币?”

“嗯,有的,”本施以极大兴趣回答,“嗯,有的,您这是什么意思?”

“您把,”金匠随口说,“您把一枚这样的金币从口袋里掏出来,把金币的边缘锉掉。”

本施用一手从实践中练得的本领照着金匠的话去做,真稀奇——金币边一锉掉,又长出更加美丽的新边;于是他锉第二枚,第三枚,本施锉得越多,金币的边长得越快。

直到这时,马那萨一直在一旁冷眼观察周围发生的事情,然而到了此刻,他目光炯炯,有点野性发作似的跳将起来,冲向他的侄儿,用一种深沉而可怕的声音叫嚷:“我列祖列宗的上帝啊——这是什么把戏啊——把锉刀给我——把锉刀给我——这是一出鬼把戏,三百多年以前我已经为这出把戏出卖了灵魂。——我列祖列宗的上帝啊——把锉刀给我。”

说着,他想从本施手里夺过那把锉刀,但本施把他一把推了回去,并吆喝道:“滚开吧,老傻瓜,是我挑选到这把锉刀的,而不是你……”

马那萨立即怒容满面地说:“你这毒蛇——我后裔中受蛀虫啃咬的毒果,把锉刀给我!——让所有的魔鬼都附在你身上,你这个受人诅咒的小贼!”

马那萨用了许多希伯来语的骂人话,把男爵骂得狗血喷头,他咬牙切齿,并使出吃奶的力气,要把那柄锉刀夺过来。但本施却像母狮保护幼狮那样保护了这把宝刀,直至马那萨弄得精疲力竭为止。于是这位侄子最后用巨大的手掌抓住了这位亲爱的叔叔,把他一家伙扔出了好几道门,扔得叔叔跌倒在地,一身老骨头格格作响。然后他像箭一样窜回来,把一张小桌子推到屋角,对着枢密院秘书抖出一把金币,开始起劲地锉起金币来。

“喏,”金匠说,“喏,现在咱们把这个可怕的人,这个马那萨老头一劳永逸地解决了。据说他是第二个亚哈随鲁,从一千五百七十二年以来,他在各地显灵。那个时候他叫犹太人利普尔特。他因为施展神出鬼没的魔法,被处了极刑。——但是魔鬼为了他那不朽的灵魂的代价,从死神手里把他抢救出来。许多懂得这段历史掌故的人,在这儿柏林发现他以各种形体出现;因此就形成了这样的传说,说自从那个时候以来,世界上不是出现一个,而是出现许许多多个利普尔特。——喏!——我今天给了他致命的一击,因为我也有若干对付这种神秘人物的经验。”

亲爱的读者,如果我现在还是如此地琐琐碎碎讲下去,那你们一定会感到无聊,因为这是不言而喻的,这是你们早已知道了的。我认为,埃德蒙德·莱森选中了那口象牙做的箱子,这箱子上面有这样一行文字:

谁挑中了我,就会有梦想不到的幸福!

箱子里放着一幅惟妙惟肖的阿尔贝蒂娜的玉像和一首诗:

是的,你中了头彩;

你的幸福藏在佳人温情脉脉的眼神中间。

过去的厄运一去不复返,

尘世的灾难决不会再来。

你的梦境给你的东西,

就是教你给恋人热吻千百回。

接下来便是那个像巴珊尼[48]那样的埃德蒙德,依照诗歌的最后一句话,把那个脸色红得发紫的爱人,紧紧搂在胸口——热烈地吻她,这事使委员会顾问极为满意,他暗自庆幸世上最错综复杂的联姻所获得的令人欣慰的结果。

正如枢密院秘书起劲地读书那样,男爵本施也在起劲地锉金币。他们两个根本无心顾到刚才发生的事情,一直等到委员会顾问高声宣布:埃德蒙德·莱森挑中了藏有阿尔贝蒂娜玉像的箱子,因此她的终身也就许配给了埃德蒙德。

看来枢密院秘书对此事极为高兴,这时他按照自己惯用的表示满意的方式,搓着双手,向空中稍微跳跃了两三次,会心地一笑。

而男爵本施似乎对结婚不再感到兴趣;但他拥抱了委员会顾问,称他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君子,他送给了自己高贵的礼物锉刀,使他获得了幸福,他并且保证说,委员会顾问日后如有什么事情可以找他帮忙。接着他就很快地离开了。

枢密院秘书图斯曼同样对委员会顾问千恩万谢,由于内心激动,淌下了许多眼泪,说顾问好比从自己的图书馆里拿出了所有的珍本图书送给了他,使他成了世人中间最幸福的一个,他在向阿尔贝蒂娜、埃德蒙德和老金匠再三表示谢意之后,弄得气喘吁吁地跟着男爵迅速出门去了。

从此以后,本施不再像往日那样,用美学上的畸形产品来折磨这个文学世界,而情愿把时间花在锉金币的工作上。与此相反,图斯曼不再需要给图书馆添麻烦,本来图书馆得整天为他找寻那些早已被人遗忘了的珍本古籍。

过了几周狂欢和欢乐的日子以后,在委员会顾问家里出现了令人极为遗憾的事情,那就是金匠再三提醒年轻的埃德蒙德,为了艺术,他应该要有自觉心,要恪守诺言,上意大利去进行深造。埃德蒙德一面舍不得跟情人分离,一面又受到去游艺术之国的引诱,连阿尔贝蒂娜也一边泪似泉涌,一边想到如果收到他从罗马寄来的书信,她从绣衣的筐子里取出信来阅读,那该多有意思呀。

如今埃德蒙德在罗马已经呆了一年多,有人说他和阿尔贝蒂娜之间情书来往日益减少,他们之间的感情也越来越淡薄。谁知道是否有朝一日这两个年轻人的婚姻就要破裂。

要阿尔贝蒂娜独身过一辈子,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再说她是那么美丽动人,家里又极富裕。此外人们发现有一个名叫格洛兴的高等文官,整个冬天在舞会上跟阿尔贝蒂娜·福斯温克尔小姐跳最时新的法国舞。此人年轻,漂亮,个子颀长,腰带拴得挺紧,穿两件马甲,系一条用钮扣扣紧的英国式围巾。他也常常和阿尔贝蒂娜乘车到动物园去溜达,而那个作为父亲的委员会顾问带着一面孔满意的神情尾随他们。而且这位文官已经在高等法院通过了第二次国家考试;据主考官们说,他们把他足足折磨了一个早晨,或者换句口头禅来说,就是让他尝尝各色滋味,叫他吃点苦头,特别是蛀空了的牙齿碰到这种味道更是不好忍受。然而格洛兴还是经受了这场严峻的考试,成绩蜚然。据说从这次考试以后,这位文官脑子里也动了结婚的念头,因为他掌握了办事大胆泼辣的诀窍。要是他挣得了一官半职,阿尔贝蒂娜也许会跟这个彬彬有礼的文官结婚。——不过,结果究竟如何,人们得拭目以待!

(韩世钟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