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毛之道
火药厂源源不断为家族带来财富与名望,维克多和老皮埃尔的事业却停步不前。
在纽约,维克多的商贸公司凭借火药产品销售而蒸蒸日上。维克多每周都写信给父亲老皮埃尔,汇报市场情况和销售情况。但不久之后,这些书信中夹杂了新的消息,而这恰恰是伊雷内所担心的。
1807年8月,拿破仑在战胜普鲁士军队之后,在易北河左岸建起西弗利亚王国,并让其小弟弟杰罗姆·拿破仑担任国王。杰罗姆此时只有19岁,对政治和外交并没有多少兴趣,倒是热衷于醇酒美女。成为国王不久后,他跟随法国海军舰队访问纽约,却偷偷离舰上岸,居然在酒后和出身于巴尔的摩的美女私订终身。据说,随后的蜜月旅行中,这位肆意挥霍的公子哥,一天之内就花掉了8000美元。
与纽约报界对杰罗姆的猎奇视角不同,维克多在他身上看到了新的希望。
此时,法兰西海地远征军的军事行动宣告失败,法国政府却始终拖延着军队给养的款项,不愿付给维克多。维克多苦于无人能够打通和拿破仑皇帝关系,一见之下,就将杰罗姆看成了救命稻草,以便拿回款项。在法国驻纽约总领事皮尚的担保下,他决定借给杰罗姆14万美元。
荒谬的事情发生了:拿破仑很快召回了皮尚,杰罗姆在美国玩得心满意足,开心地回到了本国。维克多依旧拿不到钱款,反而平白无故损失了一笔巨资。接连的打击之下,维克多不得不转让了公司,举家搬出纽约。
维克多崇尚奢华的上流社会生活,因此他有着敏感的自尊,宁愿自己承受破产的痛苦,也不愿意寄人篱下去寻求伊雷内的怜悯。他不声不响地带着家人,来到纽约州最西部的小村落安捷利亚托定居。这个小村落只有60余户人家,甚至在地图上都很难找到。就在这里,曾经风光无限的维克多,建造起一间圆木小屋,成了毫不起眼的杂货店主。村里的居民每天在这个小店购买日用百货,谁都没想到,店主曾经是和法国皇帝有过交集的大人物。
不久之后,伊雷内打听到维克多的去向,立刻写了一封信给他,希望他能到特拉华州来,帮助自己对火药厂进行管理。为了让哥哥不至于太过难堪,伊雷内表示正在计划美丽奴羊养殖和毛纺织事业。他在白兰河畔东侧又买下一块土地,为了迎合喜好欧洲生活方式的哥哥,特意为他建造了一栋两层楼的欧式宅邸,宅邸旁是一座纯英格兰式的毛纺织工厂。为此,他不得不又求助于波提,从银行贷款了两万多元。
听说兄弟为自己付出了如此之多,维克多终于无法再推脱了,他举家来到了白兰地河畔,一眼之下就看中了那栋石砌的两层小楼。他非常高兴,表示愿意住在这里,帮助弟弟。为了怀念故国,维克多还主动提议说,将这里命名为鲁比耶,那正是法国制造呢绒的产地。
在火药工厂旁兴建毛纺织厂,不仅是杜邦家族血浓于水的标志,也充分证明了伊雷内的商业才能。那时,很多企业都只是专门经营一项擅长的产品,并不会发展多方面产业。但伊雷内敏锐地觉察到,制造火药需要多种原料,而生产出来的副产品也相对较多。如果能够发展一系列和火药相关的产业,就能最大限度地节约成本、赚取利润。因此,涉足毛纺织事业,既是为了帮助维克多,也是他为家族企业发展所设计的新产业方向,在未来,他还打算新建染料厂、油漆厂、建筑焦油厂等。这些相关产业的蓝图设计,为日后杜邦成为多元化经营的企业集团,奠定了商业模式与经营理念上的坚实基础。
另外,虽然开设毛纺织厂与火药产业直接联系不大,但却是伊雷内对美国工业发展形势精心分析之后做出的决定。从1790年到1800年十年间,全美国只有8家纺织厂,远远落后于同时期的英国。正因如此,伊雷内早就购买了西班牙的著名美丽奴羊种,带着它们横跨浩瀚大西洋,将存活下来的强健者放养在牧场中。他还开始收购威尔明顿附近居民手中的羊毛,作为原材料,供应送给哥哥管理的毛纺织厂。
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维克多改变了以往的浮夸做派,他悉心地经营着毛纺织厂,再加上特拉华州政府推出的免税政策,顺利地为家族带来了不小的财富收益。
在巴黎,老皮埃尔早已完成了路易斯安那的交易中介,但却无心返美。他写信给杰弗逊说,希望自己能够被任命为美国的商务代表常驻巴黎,负责美国与法国进行相关的对外贸易。杰弗逊欣然同意了,并将任命书作为“奖励”寄给了这位老友。当然,皮埃尔也向皇帝拿破仑保证了自己对故国的忠诚,他说,只要由他担任两国之间的中间人,法国就必定会得到最好的交易结果。
皮埃尔之所以不想回美国,或许是自从他踏上新大陆土地后,所有计划都以失败而告终,也可能是因为年过古稀,更愿意在此时强大的法兰西第一帝国中心享受人生最后的辉煌。无论如何,当他在1807年被选为巴黎工商协会副会长时,他在巴黎工商界的影响力达到顶峰,拥有了比年轻时促成《巴黎和约》更明亮的光环。终身积淀的人脉资本,帮助老谋深算的皮埃尔轻松掌控了法国与美国之间的一桩桩大生意,同时也为杜邦火药厂的产品源源不断运往法国扫除了一切障碍。对此,连拿破仑本人也做出了很高的评价,他说:“你是不是法国人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正在为法国做贡献。”
在最辉煌的时刻骤然而逝,是人类政治和商业历史上屡见不鲜的事情。皮埃尔必然清楚这样的道理,只是身处局中,并没有预料到情势的变换会如此之快。当杰弗逊颁布《禁运法案》,希望在欧洲之外保持中立时,法美两国的关系产生了变化。皮埃尔出面调停时,触怒了拿破仑,影响到他在巴黎社交圈的地位。
如果仅仅是这样,他还不用担心,但更大的打击随后到来。由于需要应对财政方面的危机,拿破仑下令法兰西国家银行停止进行纸币兑换,而在此之前,皮埃尔将其大部分资金投入了金融和保险,以期获得更多利益。纸币兑换的取缔,让他大受损失,其财产在顷刻之间化为乌有。为了扭转局势,皮埃尔利用身为巴黎工商协会副会长的身份大造舆论,指责拿破仑是只为满足一己之私的独裁者,这彻底激怒了皇帝陛下,巴黎工商协会被强行解散,前来讨债的债主围住了皮埃尔在巴黎的住所。
负债累累的皮埃尔无计可施,最终只能拿出自己在杜邦火药厂的股票向债主进行抵押。消息传到美国特拉华州,伊雷内对此大为震惊。他知道,火药厂是家族在美国的根基,如果丢失了控股权,美国也不会欢迎杜邦。
幸运的是,那些债主并不打算参与到火药厂经营中,他们只希望拿回自己的钱,不少人一起赶到火药厂,向伊雷内要钱。伊雷内一边安抚他们,一边不停地收购父亲抵押出去的杜邦火药厂股票。这其中,还有一位名为安德万·比铁尔曼的年轻债主,他通情达理,了解完情况后,从特拉华写信给自己的父亲说,并不希望日后被他人看作在乘人之危,加上他自己对化学深有兴趣,于是便选择留在了火药厂工作。后来,深受伊雷内欣赏的安德万,与其二女儿艾维尼娜成婚。
在讨债风波中,伊雷内还与合伙人彼得·波提闹翻了。大约是出于控制更多股权的目的,波提偷偷写信给几个大债主(其中也包括安德万的父亲)。他声称,杜邦火药厂此时面临困境,如果不将手中股票及时出手,它们很快就会变成一堆废纸。老安德万对这封信感到莫名其妙,因为其内容完全和儿子反映的情况相反。小安德万对此很气愤,他在信中回复道:“父亲,难道你不觉得作为合伙人,在公司出现问题时做这种事情是非常卑劣的嘛?请不要相信彼得·波提。”知道事情始末后,伊雷内与波提之间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这最终将会导致两人的彻底决裂。
债务全部处理完毕了,皮埃尔终于从破产风波中走出来。1814年,当欧洲反法联军进入巴黎时,皮埃尔参加了新组建的临时政府,并被委任为国务秘书长。据说,他很可能参与签署了勒令拿破仑退位的文告,并下令将他放逐到厄尔巴岛,从而为路易王朝的短暂复辟提供了基础。
1815年2月,拿破仑以脱笼之姿,从厄尔巴岛逃出,并一路重返巴黎。为了保全性命,皮埃尔·杜邦回到美国,投奔小儿子。
此时的老皮埃尔已经76岁了,他并没有远离家族事业,而是参与到工厂管理中。有时候,他会独自信步走到白兰地河畔,眺望着远方天际的云朵,仿佛那里有自己想要知道的答案:我的时代是不是过去了?但是,当他回头看见那坚固的厂房、高耸的烟囱、忙碌的工人、络绎的马车,想到儿子们正在带领家族前行,他又感到无比的释怀与坦然。
1816年7月16日,火药厂发生了小型火灾。卧病在床的老皮埃尔立即跳了起来,赶到现场指挥灭火。19天后,他静静地在睡梦中离开了人世。此时,他的案头还摆放着他为中南美的哥伦比亚、委内瑞拉和厄瓜多尔临时革命政府所准备的宪法草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