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关于《唐三藏取经诗话》的版本

编辑先生:

这一封信,不知能否给附载在《中学生》上?

事情是这样的——

《中学生》新年号内,郑振铎先生的大作《宋人话本》中关于《唐三藏取经诗话》,有如下的一段话:

“此话本的时代不可知,但王国维氏据书末:‘中瓦子张家印’数字,而断定其为宋椠,语颇可信。故此话本,当然亦必为宋代的产物。但也有人加以怀疑的。不过我们如果一读元代吴昌龄的《西游记》杂剧,便知这部原始的取经故事其产生必定是远在于吴氏《西游记》杂剧之前的。换一句话说,必定是在元代之前的宋代的。而‘中瓦子’的数字恰好证实其为南宋临安城中所出产的东西,而没有什么疑义。”

我先前作《中国小说史略》时,曾疑此书为元椠,甚招收藏者德富苏峰先生的不满,著论辟谬,我也略加答辩,后来收在杂感集中。所以郑振铎先生大作中之所谓“人”,其实就是“鲁迅”,于唾弃之中,仍寓代为遮羞的美意,这是我万分惭而且感的。但我以为考证固不可荒唐,而亦不宜墨守,世间许多事,只消常识,便得了然。藏书家欲其所藏版本之古,史家则不然。故于旧书,不以缺笔定时代,如遗老现在还有将仪字缺末笔者,但现在确是中华民国;也不专以地名定时代,如我生于绍兴,然而并非南宋人,因为许多地名,是不随朝代而改的;也不仅据文意的华朴巧拙定时代,因为作者是文人还是市人,于作品是大有分别的。

所以倘无积极的确证,《唐三藏取经诗话》似乎还可怀疑为元椠。即如郑振铎先生所引据的同一位“王国维氏”,他别有《两浙古刊本考》两卷,民国十一年序,收在遗书第二集中。其卷上“杭州府刊版”的“辛、元杂本”项下,有这样的两种在内——

《京本通俗小说》

《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三卷

是不但定《取经诗话》为元椠,且并以《通俗小说》为元本了。《两浙古刊本考》虽然并非僻书,但中学生诸君也并非专治文学史者,恐怕未必有暇涉猎。所以录寄贵刊,希为刊载,一以略助多闻,二以见单文孤证,是难以“必定”一种史实而常有“什么疑义”的。

专此布达,并请

撰安

鲁迅启上。一月十九夜

(《鲁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

致胡适书信二则

鲁迅

适之先生:

关于《西游记》作者事迹的材料,现在录奉五纸,可以不必寄还。《山阳志遗》末段论断甚误,大约吴山夫未见长春真人《西游记》也。

昨日偶在直隶官书局买《曲苑》一部(上海古书流通处石印),内有焦循《剧说》引《茶余客话》说《西游记》作者事,亦与《山阳志遗》所记略同。从前曾见商务馆排印之《茶余客话》,不记有此一条,当是节本,其足本在《小方壶斋丛书》中,然而舍间无之。

《剧说》又云,“元人吴昌龄《西游》词与俗所传《西游记》小说小异”,似乎元人本焦循曾见之。既云“小异”,则大致相同,可推知射阳山人演义,多据旧说。又《曲苑》内之王国维《曲录》亦颇有与《西游记》相关之名目数种,其一云《二耶神锁齐天大圣》,恐是明初之作,在吴之前。

倘能买得《射阳存稿》,想当更有贵重之材料,但必甚难耳。明重刻李邕《娑罗树碑》,原本系射阳山人所藏,其诗又有《买得油渍云林画竹》题,似此君亦颇好擦骨董者也。

同文局印之有关于《品花》考证之宝书,便中希见借一观。

树 上 八月十四日

(《鲁迅全集》第十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适之先生:

《纳书楹曲谱》中所摘《西游》,已经难以想见原本。《俗西游》中的《思春》,不知是甚事。《唐三藏》中的《回回》,似乎唐三藏到西夏,一回回先捣乱而后皈依,演义中无此事。只有《补遗》中的《西游》似乎和演义最相近,心猿意马,花果山,紧箍咒,无不有之。《揭钵》虽演义所无,但火焰山红孩儿当即由此化出。杨掌生笔记中曾说演《西游》,扮女儿国王,殆当时尚演此剧,或者即今也可以觅得全曲本子的。

再《西游》中两提“无支祁”(一作巫枝祇),盖元时盛行此故事,作《西游》者或亦受此事影响。其根本见《太平广记》卷四六七《李汤》条。

树人 上 八月二十一日

(《鲁迅全集》第十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