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正篇下 31 崤之战 滑国归晋

【嫣然】

公元前627年四月十三日。

这日回程中,秦国大军到了崤函之地。崤山函谷关自古乃兵家险要之地,雄关万仞,两侧层峦叠嶂,山道弯弯。谷底蜿蜒崎岖,幽深绵长。

眼看着秦军大部队全都进了山谷,忽然!一声鼓响震耳欲聋,回声嘹远,响彻山间!

顷刻,埋伏在半山腰的晋国新君,晋文公之子晋襄公身披孝衣,带领晋军从南面山坡冲出;长兄麟和连桑带着陆浑戎人从北面山坡顺着山势一字排开,居高临下将秦军团团围住!

瞬间,万箭齐发,滚木雷石轰然声响,硫磺箭羽带着火光呼啸着直冲秦军而去!

一时间,仿佛探囊取物,又似瓮中捉鳖,秦军躲闪不及,全无还手之力,哀嚎不断,死伤惨重!混乱中有的藏于马胯下,有的躲在山石后。滚石源源不断由山顶滑落,战车崩塌,马匹死亡!大部分秦军根本避无可避,惨叫声在山谷回荡着。。。

秦军的鲜血遍洒山谷之中,几乎十死无生,惨不忍睹。。。

忽然!我看到秦军中有一人,战衣上已血迹斑斑,头戴战盔,双臂各套一只锦护臂,银色的长发散在头盔外,发上也有血渍。别人都在闪躲逃命,只有他一手勒着缰绳,一手举着剑剥开迎面砸下的巨石,逆着四散逃跑的兵士去救一位身穿铠甲的老者,那老者看起来已受了伤,跌坐在一匹死了的马旁。

奔到近前,他翻身下马,扶起地上的老者,滚石不断落下,两人同时滚向旁边,想找地方躲起来。他的马立刻被硫磺火箭射伤,长嘶着奔逃而去!此时,南坡上冲下来的晋国人,在马上弓成满月向他射去!

鬼使神差般,我立刻搭弓射箭,箭却射向了晋人的箭!

这瞬间,那人回过头来,他转脸看向箭簇,举剑格挡!我顿时像被定住了一般,大张着嘴,发不出声音。。。

世上怎会有如此相像之人?!为何从没听他提起过?他没有同母胞兄啊!

难怪我看那锦臂裹如此眼熟!

秦弥!是我眼花了吗?我没有看错吧?是秦弥?!虽然他面有沧桑,但我绝不会认错!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可是!如果不是秦弥,他为何会有我绣的锦臂裹?如果是秦弥,人死怎会复生?!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除非。。。

除非他没有死!

难道他没有死?!

那锦臂裹是我亲手绣的,不可能在别人身上啊!

电光火石之间我心里无数念头闪过,越发认定,此人就是秦弥!!!

可是,他的头发为什么是银色的,头盔下露出的全无黑色!这真的是秦弥吗?!此人年岁不大,鬓边竟然华发丛生,带着血迹,不见黑发。。。我感觉我的心像被利刃剜了一刀,在滴血,窒息般地疼痛,缩成一团。。。

此时我已不知自己在想什么,抢过旁边一匹马,双脚猛磕马腹,两匹马向着峡谷冲了下去!

连桑大叫:“芮姬!危险!芮姬你去做什么?!秦人都快死光了!根本没有还手之力!我们只要往下扔雷石就行了!”

看到我冲下山,连桑周围的人都暂时停了手,箭雨顿时缓了下来,众人都不知我要做什么。

我打马疯了一样冲下去,到了近前,大喊:“秦弥!秦弥!是你吗?!”跳下马来。

那人闻声立刻回转看向我,眼里有光,惊喜地喊:“嫣然————!”

“快把这老人扶上马,能骑马吗?”

“咦!是孟军将!”我认了出来,是和秦弥情同父子的孟军将,他曾参加过我们的婚礼。我顾不上说别的,躲避着滚石和火箭,帮他把老人扶上马,让老人的双手搂住马颈,鞭子狠狠地抽上了马臀,马四蹄扬起,向着连桑处山坡冲去。

于此同时我翻身上马,伸手去拉秦弥。

秦弥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右脚点地,立刻飞身上马,两匹马一前一后朝着山上奔来。。。

此时,秦弥坐在我身后,我们共骑一马,他的人紧贴着我,温热的;他的双手环着我,鲜活的!抓住缰绳,我感觉像做梦一样,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我以为经过了这些年,我早已心如止水,或硬如磐石。没想到,在这个人的怀里,我的身体又像化成了泪的大河,滂沱不止。。。我心里有东西破土而出,拼命向阳。。。

等爬上了山坡,长兄和连桑指挥众人接着投雷石,射火箭。。。

我们被人接应到环山小道上下马站定,从高处看下去,秦军死伤无数,尸体压着尸体,残肢盖着残肢,地上的黄土和杂草全被鲜血沾染。兵车散乱,惨不忍睹,令我无法直视。。。我侧过脸,垂目看向地面,我不知要如何面对秦弥。

此时,长兄穿着陆浑戎的铠甲走了过来,秦弥立刻见礼:“败军之将秦弥见过长公子!”

长兄呆呆地看了半天忘了还礼:“秦弥?你,你不是。。。”

秦弥苦笑道:“正是在下。阎罗还不曾收我。”

“你将秦公子带下去吧。”长兄震惊中吩咐我。

我紧紧地抓住秦弥铠甲一角,不曾松开。战争还未结束,我命人替孟军将包扎,带着秦弥往军帐走去。军帐在远处平缓的洼地。

“你,你的头发为何全白了?”中间隔着十年,时光水光潋滟,在两人之间流淌,既熟悉又陌生,我心如擂鼓,这是我爱着的人啊!

“此事说来话长。那年,你们刺杀我君父,我替你挡了那把剑。。。”

“是啊!我后来去看过你,看到你下葬了啊!那时。。。那时我,我的心也已经死了,世上的芮萱只是行尸走肉而已。。。”我低低地说。

“我当年并未死去。。。只是重伤醒不过来。仙姬和我母亲就想出了楚地冲喜的办法。。。”

“冲喜?”

“嗯,以桃木为骨稻草为肉,扎了一个等身娃娃,再用玉珏封上七窍,穿上我的衣服放进棺材里下葬。。。祈望能以此换回我的魂魄,能让我醒来。。。”

顷刻,我想起来庭筠馆的白色丧布上写的是:秦国五公子秦弥魂魄归来。。。

“原来如此!我却以为你。。。以为你。。。”我哽咽着说不下去。

“几个月后我才醒过来,听我母亲说仙姬和她妹妹日日在我床前念咒祈祷。。。”看我在看他的头发,他接着说:“等我醒来后,头发就全变白了。。。”

“楚依依,她?。。。”我明知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却忍不住,迟疑着问。

“她是母亲的医巫。”一句话,我立刻心下明了。我们之间真得不用多说什么,只字片语,便心有灵犀。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白发,心痛难忍。

“我后来去山里找过你,琴师说你去了洛邑,楚姑娘说你和连桑去了南留城。南留城不大,我几次找遍南留也未发现你的踪影。。。”他说着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隐隐有血沫。

我吓了一跳:“你?你受伤了?”

“无妨。”秦弥掏出娟帕擦了擦。“自从我醒来后就一直这样,也不打紧。我去洛邑寻过你,还去了陈国寻你,见到了你长姐。”

“我长姐还好吗?自从她出嫁我们几乎失去了联络。唉!”我深深地叹息着说:“我和长兄,连桑他们一直在洛邑。我们不敢去南留,怕秦国来抓人。。。”

“你长姐生了位小公子和一位小公主,她很好,就是牵挂你们。”

我们找了块大石并肩坐下来。

“我此次做为抚军出征,秦军大败,我罪责难逃。孟军将跟着我恐怕也。。。”

我也不知能说什么,两人无语凝噎。。。

很快这场战争就结束了。因为齐非子的缘故,我们和晋国谋划得当,秦军三万精锐全军覆没,几乎片甲不留,晋军活捉了秦国的三员大将。

看着这尸山血海,我的心竟然没有一点大仇得报的快乐。。。回军后,众人都觉扬眉吐气,笑逐颜开。晋国和陆浑戎两国大赏众将士,载歌载舞鼓乐喧天,饮酒夜宴到午夜。

夜宴的时候,秦弥一直静静地坐在远处,不知在想什么。

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沉甸甸得像压了块石头,喘不过气来。

几天后晋襄公派兵镇守滑国,自己带军回了绛城。秦国虽灭了滑国,然,命运不济,再次成全了晋国,滑国归晋。

晋襄公想杀了三员秦国大将祭父,文赢(怀赢)劝说:“百里孟明视三人大败而归,自有秦穆公惩治他们,他们回去后必定是死罪。我们何必要落下杀了秦军将领的罪责呢?”在文赢的劝说下,晋襄公放了三员大将归秦,我们也放了秦弥和孟军将归去。

秦弥临走前说:“我此番回去,君父治罪也是正常。但是,嫣然。。。”秦弥双手握住了我的手,这是几天来第一次我们双手护握:“嫣然。。。我真想能每天和你在一起,每天能看到你。。。咳咳。。。”

他又咳了起来。我悚然揪心,默然无语。

他深情地看着我,我有点害羞起来:“别看啦,老了。。。”“不,不老。嫣然还是那个最美丽的嫣然。”秦弥伸手轻轻地摸了摸我鬓边的头发。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此番回去死罪饶过,我也无颜待在军中,我打算辞军。虽说兵者诡道也,但每一次征战都是血流成河的相互杀戮;每一次征战都是无数鲜活的弟兄变成森森白骨。。。只要有战争就有死亡,只要有征服就有牺牲。敌军的,我们的。。。”

“是啊!那些活生生的人,因为一场战争,转眼就变成了白骨。血淋淋的战场厮杀仿佛人间炼狱,魂魄都不得归家。。。”我点头,我虽第一次参与战事,却深有同感。

“我打算辞军,我想去山里,衣冠冢那里。”“嗯,你以前就说过,以后想住在山里。。。”“看过了太多的生死瞬间,也历经了生死,我只想远离权谋与血腥,远离争斗与杀戮。虽说逐鹿中原是秦国男儿肩上的责任,但,君父有十几个孩儿,我退出,也能让兄长和弟弟们少一份担心与提防。。。争权夺位,雄霸中原那都是君父和别人的梦想,不是我的!”

秦弥很少说这么多话。

“你我都已死过一次了,这几年我想明白了,我的梦想只是。。。生能尽欢,死而无憾。此前我们有太多的遗憾。我们此生不易,我只想每天晨起听鸟鸣看日出,傍晚起炊烟枕落霞。。。我,只想与你共度余生!嫣然!如果可以,我想,携子之手,与子偕老才是我最想要的。。。”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仿佛在说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良久他又说:“霸主齐桓公齐小白一辈子称霸争雄、一辈子显赫,到老却因为十几个子嗣争权夺利,被关进三丈多的高墙内,无人问津,被活活饿死。他饿死了六十七天才发丧,死的时候身边连一个人都没有。一代英杰,结局太悲凉了!就算曾经称霸中原又如何?就算齐国强大又如何?这才几年啊,王图霸业转眼就成了过眼云烟。。。”

“是啊,周天子,周王孙还不是一样,已呈日落西山之势。今日东国起,明日南国落,浮浮沉沉,谁知道以后这中原会怎样呢。。。”

“嫣然。。。我多想你能和我一起共度余生啊!我们已经错过了最好的年华,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呢,嫣然!但我也知道你的心结。。。唉。。。没想到十多年过去了,还是无解!”

秦弥深深地叹息着,眼中有泪。

秦弥走后,我穿起神巫的袍子,举着收魂罐替死去的将士们诵唱收魂。依然是三个大罐。一瓶晋,一瓶南留,一瓶秦,掩埋在了三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