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彼采葛兮

似乎可以说,葛藤的发现及其作为中长纤维的提取,使之经过多层面的整理加工、纺织到裁、缝,是服饰文化史上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它在技术上是花叶草树为衣的整合与提升,在材料上是一种抽象与提纯,在款式制作上需借助于构思预设,从而有了更多的创作自由度。

出土资料证明了纤维提纯与纺织历史的悠久漫长。陕西西乡县李家村遗址出土的陶器底部,印有清晰的布纹,距今约7000年;距今5000~6000年的陕西姜寨和华县泉护、河南庙底沟等新石器遗址上,陶器底部有布纹印痕,经纬线每平方厘米10根;距今5000~6000年的半坡彩陶底也有不少布纹印痕,经纬线每平方厘米10余根;且有大量的纺轮骨针等;现藏南京博物院的葛布是我国新石器时代距今5400年的衣料,1972年在江苏吴县草鞋山新石器第10层文化堆积中发现了3块,其中一块经纬线每平方厘米为10×(26~28)根,其精致程度让人惊叹。

但葛藤的普世价值不只是技术层面的,它亦会延展到人文世界。

《周书》记载:“葛,小人得其叶以为羹;君子得其材以为君子朝廷夏服。”野生之物,鲜嫩时取叶茎为菜;苍老时抽纤维为衣。这里的君子、小人之分,固然有生活紧迫与从容之别,恐怕更有技术娴巧与稚拙的区分。周代专设“掌葛”官职,可见已属于整个社会倚重的纺织产业了。但随着丝、麻、裘在服饰领域的进入,葛渐渐地成为平民之物。甚至到了唐宋,人们把获得官职称为“释葛”,意即初穿官服者志得意满地长出一口气说,好不容易才脱掉平民的葛布皮张了。因而,对葛麻所织褐衣的唱叹,渐渐成为平民苍凉情怀的抒写:

无衣无褐,何以卒岁?

——《诗经·豳风·七月》

而仅305首诗歌的《诗经》,谈及葛藤者达400余处。葛履在《诗经》中有质地优良之意。普通老百姓以葛的纤维织布作衣。《诗经·采葛》中的男子一往情深地唱叹:

彼采葛兮,

一日不见,

如三秋兮。

《汉书·地理志》记载:“越地多产布。”颜师古注说:“布,葛布也。”农业文明中男耕女织,一家穿戴全在女性的两只手上。因而对人的审美上,强壮的体魄、劳动的智慧与能力以及勤劳肯干的品质都显得异常重要,甚至是一生幸福与从容的可靠保证。因而诗中的小伙子作为抒情主体,对采葛姑娘的强烈思念就融入了敬佩与欣赏的心情意绪。从一般植物枝叶到葛麻,这其间绝非一句话说出口那么轻巧容易,而是一个充满挑战与探索的历史过程,是一个充满智慧创造、痛苦与快乐并存的群体奋斗历程。如葛麻,从野生到人工栽培,自是一个发现与创造的有相当长度与难度的时间过程。采集与选择,耕种作务,收获捆束,入水浸沤,剥皮梳理,纺织裁剪缝纫,一系列复杂的工艺,能娴熟地掌握此技术者,主体形象会因此提升,会成为众人心目中崇拜与歌颂的对象。诗中的“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可见重点不是对方的容貌,而是胆识与才艺,即采葛制葛的智慧、胆略与行为。倘比拟今日的职业,是包括从农艺师到纺织工到服装设计师到裁缝的全部工作。她的劳作确也包含了这些门类。凡斯种种,怎能不引发小伙子强烈的爱慕呢。

《说苑》记载民谣:“绵绵之葛,在于旷野。良工得之,以为纻。良工不得,枯死于野。”葛藤之于采织者竟触及社会智慧,引发相似于伯乐千里马相知相遇的千古浩叹。可见人生境界相通,处处是异质同构之物(图1-3)。

《越绝书》记载:“勾践种葛,使越女织制葛布,献于夫差。”可见葛藤不只是当时的衣饰必需品,为上上下下所重视,而且在这里成为战略意象,成为勾践卧薪尝胆国策的组成部分。读史读人,不可不读物。

韩非子《五蠹》:“夏日葛衣。”韩非子此语暗示我们,在更多新材料发现的时候,葛衣便以其凉爽而成为先民的夏季服装,而非四季通用的服装。倘有例外,那肯定是陷于寒不择衣的窘迫之中了。

图1-3 沂南古墓仓颉与沮诵画像

果然,在后世白居易《醉后狂言酬赠萧、殷二协律》的诗句中,我们便听到了这样的歌吟:“天寒身上犹衣葛,日高甑中未拂尘。”白居易的时代,服装面料早已多样化且相对高质量了,葛衣早已历史性地降格为下层平民的穿着,而且是穿着凉爽的夏装。若是在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的冬日仍穿着一看就凉飕飕的夏装,我们就知道了着装者的人生境遇,也就读懂了诗人人文关怀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