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

我是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我知道,当我说这句话的时候,除了我自己之外,没有谁会相信我。有个烂俗的梗——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该向哪里去,没想到真落到了我的身上。我是谁?是警察还是罪犯?我从哪里来,为什么要做这一系列莫名其妙的事情?我到底该何去何从,到底该如何摆脱或者躲闪?到底谁是朋友,谁是敌人?我记得身份证上的信息:林楠,1980年8月10日出生,住址是海城市城中区国兴胡同2号楼。还有……对,背后的发证机关是城中分局,上面有防伪的条目。这些都是表面上的真实,却解决不了任何眼前的问题。

章鹏是朋友吗?驴哥的死与我有关吗?那些警察为什么整天咄咄逼人?我到底干了什么?还有方娅、夏婕、阿舍,那些麻烦的女人。唉!真是够了!我宁可回到三个月前,不要醒来……但时间是不可逆的,我已经重生三个月时间,再不能躲在病床上逃避了。所有人的生活似乎都被我搅乱了。想想,我还不如就那么死去了,反而一了百了。有时活着,真是需要勇气的。

我点燃一支烟,默默地看着窗外。许久,才将视线移到面前的两个人身上。事情还要从三个月前的那个下午讲起,那时天气还没这么冷,暖气还没有烧热,满树的叶子还未变黄,透过窗看,像一片墨绿色的海洋。

深渊一样的白色,仿佛从水底向上仰望,失重的漂浮感,似乎不需要呼吸就能生存。双手软绵绵的,什么也抓不住,像婴儿在羊水中的感觉。黑暗与光明交替着,时而身处深渊,时而浮到空中。我是死了吗?还是重生了?

我醒来了,软绵绵地醒来了,从深渊缓缓地浮到世界上。我很疲惫,很慵懒,很麻木,很不情愿。眼皮仿佛被粘住了一样,努力了半天才能睁开。视线恍惚着,许多人影在面前奔跑、忙乱。渐渐地,画面有了轮廓,有了色彩,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女护士跑过来扒开我的眼皮,反复在说着什么。她声音太小,我什么也听不见,她继续说着,离我很近。一股淡淡的香味瞬间袭来,让我有种酥麻的感觉,我的神经被这种味道激活了,手脚、躯干、头皮,甚至大脑都顿时有了知觉。我想我是个男人,是对这种香味敏感的男人。她用的不是香水,兰蔻、Dior,甚至香奈儿都不该是这种味道,这应该是一种洗发露的清香。对,护士在工作时间是不允许涂抹香水的。

她继续在我耳边轻语着,声音很有特点,与本地硬朗沉闷的口音相比,显得活色生香,应该是江浙一带的口音。“喂,喂,你听得见吗?”她继续说着。

我很享受这种感觉,但却只能努力睁开眼,以对她进行回应。

“哎呀,他醒来了,太好了。”那个女护士挺直身体,对门外的几个人说。她的胸部一颤一颤的,周围的时间似乎也跟着颤动起来。

我开始了呼吸,喉咙里像被火烧过一般干涸。我想咳嗽,但胸口无力,加之唾液太少,根本无法实施。我不想像电视里演的那帮病人一样,一睁眼就张着大嘴说:“渴……渴……”但现在却确实有这种需要。

白衣护士在我眼前晃着,各种仪器从我的身体上撤离,又有人推着新的仪器走进门来。她用手轻轻地抚着我的左臂,然后拔下了一根足有一支烟那么长的针管,我没感到疼痛,视线始终落在她的小腿上。她的小腿很白,足下那双黑色皮鞋的款式也很漂亮。护士服包裹着的身体凹凸有致,显露着年轻的气息,脸上素面朝天,远胜粉黛。护士帽下的乌发中别着一支粉色的发卡,我想作为护士,这也许就是她仅能为自己打扮的了。

她很善解人意,把一根吸管放进水杯里,递到我面前。我张开嘴,缓缓地吸吮着,她却说:“慢一点儿,你刚醒,饮快了肠胃受不了。”

我努力冲她笑了一下,感觉脸皮都皱了起来。我喝着水,温度正好,不冷也不热。水沿着我的食管流进肠胃,又随着肠胃充满我全身的血管,身体一点点舒展起来。

“我在哪儿?”我躺在床上,侧过头问那个护士。

“你在人民医院,已经昏迷了整整三个月时间。刚开始,所有人都认为你醒不了了,像你这种情况,醒来的概率只有千分之三,而且很有可能成为植物人。但你的家人和朋友却很执着,不让医院放弃治疗,于是医院就尝试了各种手段。天哪,你能醒来真是奇迹啊!”女护士坐在我的床前,她一说话,就露出两颗小虎牙。我喜欢她的声音,还有她说话的样子。

“我……我是怎么……这样的?”我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你被车撞了,在大街上,为了救一个孩子……你是个英雄,我们都很佩服你。对了,你的事迹新闻还播了。”女护士说。

“哦……救一个孩子……”我感到脑袋有点疼,表情可能有些难看,“哎,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陈露,是你的主管护士,就叫我露露吧。”女护士说。

“嗯,露露,好。”我努力笑了一下。

“我……”我一时不知道该问什么问题,就随意找了一个,“我叫什么名字?”

“哎呀,你……对的,记忆力也是要慢慢回复的。”陈露的口音让她把“恢复”说成了“回复”,或者她就是想用这个词语。

她俯下身,把一张卡片递到我的面前:“这是你的床头卡,你自己看啊。”

我接过卡片,上面的字体很难看,写着:林楠,男,14床。

“我叫……林楠?”我自言自语,“那个,我……”我实在想不起来还要再问什么问题。这时,医生进了门。

“病人情况怎么样?”医生身高在一米八左右,消瘦,冷峻,一双鹰眼藏在黑框眼镜后面,40多岁的样子。

“情况还好,就是似乎……”陈露站起身来,“似乎这里出了些问题。”她用手指着自己的脑袋。

医生坐在了陈露刚坐过的地方,从门外又陆续走进来几个年轻医生。

“你记得自己多少岁吗?”医生问我。

“我?”我摇头。

“你叫什么名字?”他又问。

“我叫林楠。”

“嗯。”他点头,“你从事什么职业?在什么单位?”

“我……那个,刚才我说的名字,都是从这里看到的。”我把床头卡递了过去。

医生接过卡,凝视,又抬头看我:“这么说,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点点头。

“小李、小孟,这就是常见的因颅脑外伤引起局部脑组织功能受损,而引发的失忆症状。”他对身后的年轻医生说,“但你别担心,我们医院是这方面的权威,除了医学治疗和营养神经药物治疗外,还有辅助的恢复训练,会……越来越好的。”他看着我的眼睛。

他说得信誓旦旦,但在该肯定的语句前却做了停顿,我觉得那是一种不自信。

“通过这种训练,有多大概率能恢复记忆?”我想印证自己的判断。

“这个……”医生犹豫了一下,“这个因人而异,每个病人的情况不同,恢复的进展也不同。”他闪烁其词。

“我就想问一个大的概率,比如你们医生这些年治疗的因外伤造成失忆的患者,有多少能恢复记忆?”我追问。

“这个……”医生用手抬了抬眼镜,不再直视我,“总的治愈率还是很高的,但是像你这种情况的,还是很少见的。”

“为什么?”我挣扎着坐了起来。

“说实话,你能醒来的概率其实仅仅为千分之三。经历过这么严重的车祸还大难不死,除了你较好的身体素质外,还有强大的精神力量。可以说,你已经战胜了死神,但是……到底是否能恢复记忆,我们并不抱乐观的态度。”医生坦言。

“也就是说……恢复的可能性不大?”

“是的。你失去意识的时间太长了,海马体受到了严重损伤。你现在的症状,已经不再是脑外伤引发的顺行性遗忘和逆行性遗忘,而很有可能是物理上的永久性失忆。”医生的语气变得低沉。

我知道,他这些话才是真的。

“当然,也许还会有奇迹发生。在一般情况下,越早的记忆越容易想起,越近的记忆反而恢复得越慢。但还是那句话,因人而异,一切都不确定。”他看着我的眼睛,语调尽量温和。

“谢谢,我明白了。”我停止了追问,不想再强迫医生言不由衷。

“好好休养,你的家人和同事都为你高兴。”医生站起身来。

“我的家人和同事?”

“是啊,他们一直坚定地认为,你会出现奇迹。加油,不要辜负他们的期望。”医生提高了音量,以作鼓励,“有事就找我,我叫孟慧强,是你的主治医生。”他说着夹起了手中的硬皮本,带着几个小医生走出了病房。

“露露,我除了脑袋,其他地方没有……残疾吧?”我问陈露。

“没有,都很健康,如果顺利的话,再过几天就能出院了。”陈露说。

“哦,那就好,那就好……”我自我安慰。

我目送陈露离开,病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眺望着窗外,看着天色慢慢变暗,直至一片漆黑。病房里的温度也降低了不少,我感觉有些冷,就裹上了被子。我住的单人病房面积在20平方米左右,病床一侧是狭长的窗户,窗外有一棵白杨,叶子墨绿,郁郁葱葱的。另一侧对着门,陈露走的时候把浅黄色的围帘拉上,以遮挡外面行人的视线。对面有个墙挂的电视,屏幕上吸满了尘土,显然很久没有打开过了。电视旁放了一些医疗仪器,还有台金属手推车,上面放着心率检测仪和呼吸机。病房里飘着来苏水的味道,并不刺鼻。我努力地呼吸着,试图让自己去想起些什么,但脑海却始终空空如也。我真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这太荒唐了!我努力地坐直身体,掀开被子,想迈步下地,却不料脚刚触地,小腿就抽了筋,剧烈的酸麻感顿时袭来。

“啊……啊……”我不由自主地呻吟,却努力压制声音,不想去惊扰他人。我用手紧紧抓住脚板,用力向上提拉,又攥住腿肚进行搓揉,症状渐渐有了缓解。我开始警惕起自己的身体,怕一不留神再引发哪里的“抵抗”,却不料腿部的抽筋似乎成了导火索,身体的各个器官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出现连锁反应。我的大腿开始发麻,后背僵硬疼痛,呼吸开始急促,头脑开始眩晕,直至视线模糊。我眼前一黑,重重地跌倒在地。

“14床,你怎么了?14床!”我听到陈露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我真的很累,想再多睡一会儿,就没精力再去听她的话。我沉沉地睡去了,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醒来的时候,周围已是漆黑一片。

我做了个梦,梦里自己在拼命地奔跑,身后有无数人在追赶着,周围的一切都很模糊。看不清是在哪里,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着,双腿酸胀,精疲力竭,随时有跌倒的可能。后面的人越追越近,他们似乎很强悍,连呼吸声都比我粗重许多。我跑到一条河边,奋力跳了下去。河水冷得刺骨,我却不敢抬头,一直在水下潜行。我的游泳技术似乎还不错,憋水能力也好,不一会儿就触到了对岸。但等我抬头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并不在河里,而在一个泳池里,那群人正从泳池的另一端跑来。我顿时醒了,回到了这个病房。

我用手摸着自己的身体和发烫的脸,在确认这是个梦之后才感到安全。这时,我发现床旁趴着一个人,长发披肩,浑身散发着幽香,那应该是个女人。她一张脸埋在双臂中,在月色的映照下,能看到她细嫩的皮肤。她穿着一件紫色的毛衣,右手戴着一枚戒指。我默默地看着她,不知该不该将她叫醒,这时,她缓缓地抬起了头。

“林楠,林楠……”她不禁叫了起来。她长得很美,眼睛不大但很有神,一头长发披肩,妆容精致。年龄应该已过而立,但身材匀称,保养得很好。我凝视着她的双眼,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不料她突然扑过来抱住我,用力吻我的嘴唇。我惊呆了,并没有接受她的“馈赠”,向后躲闪。她紧追不舍,情况愈演愈烈,她用力地抱住我,用舌尖撬开我干涸的嘴唇。我颤抖着,被动地接受着,体力和心理都无法支应。渐渐地,她的体香和唾液唤醒了我身体里沉睡的荷尔蒙,欲望也渐渐浮起。我从接受到顺从,从迎合到反击,和她抱在了一起,在这个飘满来苏水味道的漆黑病房里混战着,她帮我想起了自己的第一个身份,男人。

大雨如注,周围一切都湿漉漉的。方娅把我接出了院,连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快。我很沮丧,我甚至忘记了她是我的妻子。方娅告诉我,我们结婚七年了,膝下无子。我没有追问她的情况,那样会显得尴尬。她对我很好,起码我是这么认为的。

在出院之前,我又与孟慧强医生聊了一次。他告诫我一定不要着急,因为车祸,我大脑中的海马体严重受损,暂时失去记忆是很正常的事情。我问他失去记忆到底是暂时的还是永久的,他又闪烁其词起来。我知道问也没有用,便转而询问起治疗的方法。我对这个医生没什么好感,对他的话也将信将疑。他的眼睛里有种冷漠的东西,让人觉得不可信赖,不可依靠。他给我开了一周的药,叮嘱我要按时服用,一个月后回来复查,同时让我注意自己的安全。我想,自己当时并没理解他这话的意思。

我出院的事情可能没几个人知道,除了方娅之外,没人前来慰问。我坐着她驾驶的一辆灰色沃尔沃轿车缓缓地行驶在雨中,玻璃上布满了雾气,窗外的景物时隐时现,我们始终没怎么说话。我感到疲惫,大脑空空如也,找不到任何话题去打破沉默。驶出医院之后,经过了七个路口、三个红绿灯,又驶过一条跨河大桥,车才开进了一处普通的居民小区。过桥的时候十分颠簸,我感觉头昏脑涨,望着灰黑色的河水,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努力地回忆着,无奈那些记忆的碎片就像这漫天的雨水一样,被翻滚的河流裹挟着,难觅踪迹。

方娅始终一脸忧郁,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为我担心,起码从常理来说,应该是这样的。家在一楼,厨房的窗户临街。我进了门,方娅拉了拉我的胳膊,让我坐在凳子上。我打开鞋柜,随手拿起一双灰色的拖鞋,方娅却阻止我,把另一双棕色的拖鞋递过来让我换上。她打开书柜前的一台空气净化器,又给我倒了一杯开水,自己则脱掉了那件紫色的毛衣,只穿着内衣便进了浴室。她的身材很好,镂空的蕾丝内衣里的身体洁白无瑕。

我观察着周围的一切,这是一套两居室的住房,门厅不大,15平方米左右的样子,东西两侧各是厨房和卫生间,挨着卫生间的左右两间都是卧室。我端起水杯在屋里漫步,在大卧室里发现了挂在衣架上的一件蓝色制服。我凑近看,那件制服的左臂上缝着臂章,上面俨然印着“警察”二字。这是一件警服吗?我摘下制服,制服左胸的位置挂着“海城POLICE”,右胸则挂着“02783”的号码。我感到意外,尝试着将警服穿在身上,竟不差一分一毫。我是个警察吗?

正在这时,我听到了敲门声,规律而不急促的敲门声。我脱下警服,重新挂在衣架上,快步走到门前,犹豫了一下打开了房门。门外站着一个中年男子,年龄和我相仿,他中等身材,留着分头,眼睛不大却很有神。他看到我,表情非常复杂,说不好是忧虑还是激动。我正愣着,他猛地扑了过来,一把将我搂住。

“楠子,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你……”他的声音颤抖着。

他把我搂得很紧,让我觉得窒息。我想,也许我和他的关系很近,所以他才会这样做。我把他让进屋,让他坐在我刚才坐过的位置上。他进屋前随手脱掉了鞋,放在门外的鞋柜前,熟练地拿起那双灰色的拖鞋穿上。他坐在我对面,我一点儿都想不起他是谁。当然,我也并没觉得尴尬。醒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已渐渐习惯了大脑一片空白的状态。

“你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他问。

“嗯。”我点头,“对不起,你是?”

“哦,我是章鹏,禁毒支队的,你的好兄弟。嗯……”他说着站起身来,走到门厅的书柜前。

“你看,这个是咱们的合影。”他从书柜里拿出一个相框,递到我手中。

那是一个实木镜框,里面镶着一张6寸大的照片。我仔细看去,照片里确实有我和他,是我们年轻的样子,勾肩搭背地站在一个操场前,穿着同样的短袖警服,分别用手举着挂在脖子上的奖章。

“这是?”

“这是咱们2007年参加射击比赛的照片啊。哦,就是老肖带队的那次,我得了个第五名,你是第三。真的……都忘了?”章鹏皱眉。

“都忘了。”我无奈地摇头。

“唉,其实你应该是第一的,要不是你花粉过敏,在关键时刻打了个喷嚏,也不能让范青那孙子夺冠。”章鹏叹了口气,“但是也是造化弄人啊,要不是范青那次得了第一名,也不会被调到特警,之后也不会在行动中因公殉职。唉,都是命啊……”

我一头雾水,很认真地将他的话听完。我想既然记忆追不回,那起码可以恶补一下吧。

“我是个射击好手?”我问。

“不光是射击好手啊,你还是个神探啊。”章鹏站起身来,也把我拉起来,带我走到书柜前,指着里面的一些奖章,“这个是一等功,你2011年得的;这个是二等功,你2015年得的;这个是三等功,你连续三年优秀公务员,白捡的……”他历数着。

在他的描绘下,我成了一个警界的英雄。我听了也觉得自己高大了几分。

“你呀,就是珍惜荣誉。出车祸的时候,这个一等功的奖章盒还带在身上呢。要不是方娅给拿了回来,弄不好就丢了。”章鹏笑。

“哦……”我点了点头,感觉脑袋有些发胀,“那个?老肖是谁?范青是谁呢?”

“老肖是咱们的师傅啊。我和你,都是他的徒弟。”章鹏用手指着,“范青原来是城中分局的巡警,干别的都不行,就是打枪准,在去年的一次任务中牺牲了。咱俩给他家属捐了不少钱。”章鹏回答。

“师傅现在去巡警支队了,他可是想开了,马上要退休了,经侦支队的副支队长不干了,主动去基层的。”

“明白了。”我随即点着头。

“楠子,有什么打算吗?”章鹏看着我的眼睛问。

“我?不知道。”我摇头,“我现在这样……还怎么当一个警察啊?”我也看着他的眼睛。

“唉,不当也好……干了,也没人说你好。”他没头没尾地丢出一句。

我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我是什么警?刑警吗?”

“经侦,原来和师傅一个单位的。”他说,“唉,其实我觉得吧,你现在这样也挺好。过去那些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如果没人再提,你也不必想起。”章鹏做了个奇怪的回答。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在我昏迷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解。

正说着,浴室的门开了,方娅披着浴巾走了出来。她看到章鹏一愣,赶忙缩回去又披上了衣服。她没有和他打招呼,几步走进卧室。我侧目看着章鹏,他的反应还算正常,表情尴尬、局促。

我沉默了一会儿,想继续追问,方娅又从屋里走了出来。

“林楠,我想我们该谈谈。”她的脸色惨白。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说。说实话,到现在我只不过刚刚“认识”她十多个小时,尽管我们之前做了七年的夫妻。

“方娅,有什么事等楠子好点了再说吧。”章鹏在一旁说。

“别叫我名字。”方娅冷冷地回应章鹏。

我看着他们,感到疑惑。

“林楠,你昏迷了很长时间了,我也等了你很长时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把什么都忘了,但其实也无所谓,过去的一切也没什么好留恋的。我受够了,真的受够了,我不能再这样欺骗自己了……”她说着流出了眼泪。

我看着她,心中并未掀起波澜。

“方娅,你别这样,楠子他想不起来了,等明天再说。”章鹏不客气地说。

“我告诉你别叫我方娅!”方娅吼了起来。

我惊呆了。方娅浑身颤抖,泪眼婆娑:“林楠,你知道吗,这七年我跟你受了多少罪?我承认,我还爱你,我仍不想离开你,但你……”她努力抑制住情绪,用手拭去脸颊的泪水,“你为什么要当个警察?当警察就当吧,为什么还要干那些事情?你……”她再也抑制不住情绪,转身走进了卧室,狠狠地摔上门。巨大的声音让我心中一颤。

我看着章鹏,他的目光躲闪着。

“那个……我先走了。”他站了起来。

“章鹏。”我叫住他了。

他回过头,表情又恢复成最开始的复杂模样。

“经侦在哪里?”我问他。

“在忠诚里44号,距你家十多分钟的车程,海城电信大楼东边。”章鹏回答。

“方娅……怎么了?”我又问。

“方娅……”章鹏欲言又止,默默地看着我。

“没事,不方便就算了。”我叹了口气,“还有,我有手机吗?我的手机在哪里?”我换了个问题。

“你的手机?现在许多人都在找你的手机。”章鹏说。

“什么?”

“唉……楠子,我想你今天该好好地睡上一觉,什么也不管。还记得师傅说过的话吗?该死卵朝上,就算明早天塌下来,今晚也得睡个踏实觉。”章鹏说。

我送他到门口,他又回过头。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

我带着身份证和医院的诊断证明走在街上。我想时隔这么久再回到单位,应该正式些,于是就穿上了那身警服。一个穿着警服的人走在街上,显得与众不同,起码我自己是这样感觉的。警服很笔挺,衬得人也很精神。为了像一个警察,我走得很庄重,或者说很做作,但周围的路人却熟视无睹。医生说,我受伤的程度虽然严重,但幸好伤处是大脑中最无关紧要的东西——海马体,所以不会引起出血、梗死、瘫痪甚至死亡,失去的不过是对昨天的记忆。他安慰我说,一切顺其自然,慢慢就会习惯。我觉得挺有道理,就努力让自己照他说的方法去做。

警员三三两两地走出电梯间,巨大的警徽高悬在大厅之上。门口的保安没有拦我,我和几个没带门卡的人一起从车道走了进去。我觉得吃惊,堂堂一个警察局竟管理得如此稀松,但后来想想,也许是我这身警服起了作用吧。我按照楼层指示牌来到了十三层,看到了“经侦支队”的标志。楼道里的警员们来去匆匆,并没有注意到我。我左顾右盼了一会儿,叫住了一个怀抱档案袋的警察。

“哎,朋友,请问……”我犹豫了一下,“我……的办公室在哪里?”这个问题似乎有些愚蠢。

“林哥,你回来了?”警员露出吃惊的表情,他个子不高,20多岁的样子,长着一张娃娃脸,警衔是一杠三星,下颌的胡须没有剃净,“您……您在支队没有办公室。”

“没有办公室?”我皱眉,“那……我的领导是谁?”我又问。

“这个……我……”警员欲言又止。

“或者我认识的领导,也行。”我退而求其次。

正在这时,一个长发的女警员从我身边走过,她似乎也很惊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她不到30岁的样子,挺漂亮,但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那种美女。她身材很好,腰很细,领口露出小麦色的皮肤,脸上化着淡妆,眉宇间露出活力。我盯着她脖颈上的那颗黑痣,有些出神。

“哎,夏姐,正好,林哥来了,你们……我……”警员表情尴尬,他冲女警员招手,似乎想把我移交过去,但不料话还没说完,女警员就转身走了。

“哎,夏姐,嘿,这……”男警员自嘲似的冲我一笑,“不好意思啊,郭局找我,我得马上去一趟……”他说完也走了。

我有些茫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躲着我。我从进入警局大门的那一刻起,就感到了身边人对我的戒备和疏离。他们行色匆匆、左顾右盼、交头接耳、神色警惕,甚至慌不择路地躲闪。是发生过什么吗?我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但我知道,自己回到这里就是为了找到这个答案。

1304室,门口挂着队长的牌子。我敲着门。

“你好,我是林楠,回来报到了。你好,有人吗?”我的声音由弱变强。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我推开门走进去,迎面是一张深棕色的办公桌。桌上摆着国旗和党旗,背后的木质转椅上搭着一件警服,警衔和我的一样。后面有一块黑板,上面蒙着布。墙上面挂着一幅字,笔走龙蛇地写着“藏锋藏智藏势”。桌上摊满了材料,显得凌乱。

我看没人,转身出了门,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我停在门口,等待着来人。

不一会儿,几个人朝这里走了过来,为首的人身材不高,但虎背熊腰,显得粗壮,年龄和我相仿。他留着寸头,眼神冷漠傲慢,后面的几个人似乎在向他汇报着什么。我直愣愣地看着他,在与他眼神交汇的一刹那,他的面貌变得奇怪起来,可以用狰狞去形容了。

“王八蛋!”他突然咒骂道,猛地跑了起来。

“你个王八蛋!还有脸回来!”他冲到我面前,用力将我抵在墙上,“林楠,你这个叛徒!”他的脸憋得通红,青筋暴露,像只被蒸熟的螃蟹。

我被他抓住了衣领,感到窒息。“放开,你放开!”我警告他。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大喊着。

我不知所措,大睁着眼睛看着他。

这时,身后的警员们也跑过来,试图将我们分开。但他仍然不依不饶,用全身的力量挤压着我。我感到恐惧,身体竟颤抖起来,从醒来到现在,还没人对我施以暴力。我被他扼住喉咙,感到窒息,视线也渐渐模糊,隐约看到又有大量警员跑了过来。他一直在我耳边嘶吼,我根本听不懂他在问什么,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不知是不是错觉,我又从人群中看到那个脖颈上长着黑痣的女警员。

“我们差一点儿就成功了!你知不知道,你毁了我们几年的心血。你到底是当警察的林楠,还是犯罪团伙的老三?你说!说!”他大喊着。

“什么老三?你到底在说什么!”我也急了。

我开始挣扎,开始反抗,像一只困兽。无可奈何之下,我猛抬右膝,击中了他的腹部。不,确切地讲,我的动作是用双手搂住他的脖颈,用力压低的同时猛抬右膝,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他随即松开双手,瘫倒在地,表情痛苦。

“周队。”有人跑到他身边,将他扶起;也有人站在我们之间,阻隔冲突。我浑身热了起来,头脑开始清醒,我似乎找到了一些当警察的感觉——果断、决绝,转瞬间能做出判断。

那个周队站起身来,掸了掸衣服。他凝视着我,似乎想表露出内心的愤恨。

“林楠,我知道你出院了,也知道医院给你开了失忆的证明,但我不会相信的。”他又凑到我面前,“你别以为用这种伎俩就能逃脱惩罚,我告诉你,不可能!”他在最后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我分析着他话里的意思,想从中获取更多信息。

“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回答。

“你不明白?哼……”他冷笑,“你毁了我们最大的案子!你是海城警界的耻辱!”他咆哮起来。

面对他的愤怒,我反而平静下来:“详细说说,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装什么孙子!你蒙得了别人,蒙不了我!”他又逼了过来。

我十分讨厌他的这种咄咄逼人,就往后退了一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你不知道吗?”他步步紧逼,得寸进尺。

我没有再躲,反而上前一步,伸手想抓他的脖领,却不想他早有准备,向左一闪,我就扑了个空,等再转头的时候,他一记重拳已打在我的脸上。我顿时感到天旋地转,一下跌倒在地。

“别以为自己聪明!我早晚会揪出你的问题!”他的语气像说结案陈词一样。

我看着他的双脚,知道这是他在下属面前挽回颜面的举措,就没再反击。我站起身来,轻描淡写地掸了掸土,穿过他和那些警员冷漠的眼神,向电梯间走去。我感到脸上火辣辣地疼,心里却异常冰冷,我知道今天的探寻已毫无意义。

“滚!”他在我身后吼道。

我避开人群,没有走电梯,想步行下楼。我不想放大自己的窘迫。我想,刚才的那些人也许是我曾经的同事,也许曾和我朝夕相处,一起执行过任务。但现在,他们却冷眼相对,看我像看敌人一样。我到底做了什么,会令那个周队如此愤怒,我到底还是不是一个警察,还在不在这个警队?我的头又疼了起来,不知是不是没有按时服药的原因。

就在我即将走到步行梯的时候,一个储藏室的门突然开了,还没等我做出反应,一个人把我拉了进去。里面很黑,我刚要做出动作,一股香味就把我包围了。是那个女警,留着长发、脖子上有黑痣的女警。她紧紧将我抱住,浑身颤抖着。我不知所措,双手停顿在空中。

“你……”我不知该如何开始话题。

她沉默着,紧紧搂住我,半天才抬起头,眼里噙满了泪水。“你终于醒了,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这些天我过得生不如死,林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开了口。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表情,但起码不会很好看,我想安慰她却无从谈起,想拥抱她也没有理由。她身上特有的香味令我有些痴迷,其实说实话,从刚才第一眼见到她时,我就有这样的感觉。

“对不起,我忘了以前发生过什么事了。”我说。

她叹了口气,用手抚摸着我的脸,接着突然抬起脚,吻住了我的嘴。我睁大双眼,退后躲闪,但她却不依不饶,将我抵在墙上。她用舌尖撬动我的嘴唇,贪婪地探寻、吸吮,疯狂地索取着,我从惊慌到接受,也只不过用了几秒的时间。她的接吻方式比方娅更霸道,动作也更具挑逗性,我开始回应她的索取,紧紧抱住了她。我身体里的动物本能被唤醒了,我们两个像发情的蛇一样纠缠碰撞,我浑身都膨胀起来,有种要爆炸的感觉。但这时,她却停住了动作。

在黑暗中,她默默地看着我,眼泪流淌下来:“你……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吗?”

“我?嗯……”我点点头。

“唉……”她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烟,默默点燃。

“我叫夏婕,之前是负责档案室工作的。哼哼,可笑,我竟然要向你介绍自己……”她靠在储藏间的墙上,身旁放着的是扫把和墩布。在黑暗中,她身体的曲线暴露无遗,如果脱下那身蓝色制服,也许会更加火辣。

“抽吗?”她问。

我摇摇头。

“那件事出了之后,我就被停职了。我被调到了后勤处,负责卫生和保洁,当然,也负责给各个处室发办公用品。他们都防着我,平时没有人跟我说话,他们都认为我是你的共谋。林楠,你害死我了……你知道吗?”她说话的样子像只受伤的母狮。

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但确实想不起任何事。

“我到底做了什么,你告诉我。”

“你……”夏婕重重地吸了口烟,“你和我在档案室里做爱,哼……”她苦笑了一下,“对,就和每次一样,你喜欢用那样的姿势,把我放在桌子上。但那次不同的是,我们从档案室开始,却没在那里结束。你中途带我离开了,到楼下的快捷酒店里,我们很享受,不记得了吗?你还说你爱我。但就在下班前我回到档案室的时候,却发现里面出大事了,G-3档案柜着火了,所有档案都被焚毁,而且十分精准,并未伤及无辜。事后,你解释是因为你把一个烟头无意中遗留在旁边,这些你都忘了吗?”她凝视着我的眼睛。

我有些震惊,但当她用“我们”这个词描述的时候,我依然有所触动。

“我不知道……”我摇头。

“那些档案至关重要,是周伟他们经营了几年的一个专案。我不相信你是无意的。”她看着我的眼睛。

“是什么专案?”

“我怎么知道?我只是一个管档案的!”

“对不起,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那……你也忘了我吗?”夏婕的声音颤抖起来。

我没有直接回答,怕伤了她的心。

她叹了口气,拿出一支笔,拽过我的左手。

“这是我的号码,我不能待久了,会被发现的。”她把号码写在了我手上。

“哎,刚才那个人,是谁?”我问。

“周伟?哦,他是经侦支队的副支队长,你的领导。”夏婕回答,“我倒觉得,你要真是把所有的事情都忘了,那也挺好。”她苦笑了一下,轻轻地推开储藏室的门,往外观察了一下就匆匆离开了。

我看着她走远,转头将视线移回到她留在地上的烟蒂,上面有一小块口红的印记。

天气凉了,有些轻轻地飘雨。我离开警察局的大门,感到饥饿。不远处有一个煎饼摊,一个白头发的老者正在忙碌。只有两个食客在排队,我站到了后面。

“哎哟,林探,好久不见了。”老者笑着说。

从我醒来之后,我脸上就很少出现笑容,大多数时候都是愤怒和眼泪。我回以微笑,冲他点点头。

“我从报纸上看到了,你可是个大英雄啊,但听说你负了重伤,怎么样,恢复得不错?”他问。

“没事了。”我应付着。

老者很利索,没几分钟就轮到我了。

“老样子,双鸡蛋,不要辣椒?”

“对。”我点头。

他做好煎饼,放在一个塑料袋里,未经我同意,还在里面加了一根肠。

我下意识地伸手掏钱,却发现口袋里空空如也,这才想到,我来的时候只带了公交卡,身上并无分文。

“哎,别摸了,我请客!”老者笑着把煎饼塞给我。

我连忙推辞,他却十分坚持。

“林探,你要是这样就是看不起我。你忘了?我儿子当保安的事儿还是你联系的呢。一个煎饼还跟我客气?”

我没再拒绝,心里很温暖,冲他笑了笑。煎饼的味道很不错,我咬了一口,酱香四溢。

“常来啊。”他在我背后说。

从这里走向公交车大约有五分钟的距离,时值午后,街上的车不多。远远地,我看到章鹏和几个人在边走边聊。我转过身,想避开他的眼神。这时,我突然听到背后响起的刹车声。我刚想回头,就被几个人扑倒在地,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塞进一辆面包车里。

我挣扎着,但无济于事,这帮人下手比周伟狠得多。他们揪着我的头发,用一个黑布袋蒙住我的脸。

“说!东西在哪儿!”一个粗嗓子的人问。

“什么东西?”我反问的同时,又被拳打脚踢了一顿。

“不老实,我们今天就让人给你收尸!”那是一个细嗓子的声音。

车开了有十多分钟,我从车里被推了出去。我控制住身体的摇晃,刚想摘下头上的布套,左腿就挨了一记重击。我差点儿跌倒,咬着牙退了几步。

我扯下布套,眼前才恢复了光明。

这是一个近一千平方米的仓库,四处堆满了建筑材料。对面站着四个人,为首的是个瘦高个儿,白脸,黄毛,20多岁的样子。他哆哆嗦嗦的,眼睛里充满惶恐,撸起的右边袖子里露出一条花臂,手里攥着一根棒球棍。

“你们是什么人?”

几个人并不回答,纷纷向我逼来。

我退了几步,随手抄起了一根木条,指向他们。几个人见状停住了脚步,站在前面的黄毛被后面的人推搡了一下。

黄毛似乎用了很大勇气,才继续向我走来。

“说!东西到底在哪儿?”他大声问。

“什么东西!你们到底在问什么!”我焦躁起来,甚至向他的方向迈了几步。黄毛竟面带惧色,但还是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

“我怎么知道!你拿了老大的东西,就得赶紧吐出来!”他咬牙切齿。

“我什么都不记得。”我如实回答。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他说着就抡起球棍冲我袭来,动作却十分迟缓。

我赶忙躲闪,他一棍打空,自己险些摔倒。

我攥住手中的木条,瞬间举起,却又停在空中。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与这些人对决,更不自信能战胜他们。但就在这一瞬间,黄毛的第二棍袭来,一下就将我手中的木棍打落。

眼看就要吃亏,我赶紧向后退去,不料被脚下的建材一绊,仰面摔倒。黄毛乘胜追击,一脚踩在我的胸口上,拿球棍指着我的脸。

“说!到底在哪儿?你别逼我……别逼我!”他的声音带着哭腔,不时向后看去。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不知道你们是谁!我……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我失控地大叫。

“快说!别逼我动手!”黄毛说着举起球棍,几乎就要砸在我的脸上。

这一瞬间,求生的欲望似乎开启了我的防御本能,我就地翻滚,猛地起身,用力踢出一脚。这脚正踢在黄毛腹部,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我顺手捡起他的球棍,双手紧握。与此同时,身后的三个人也围拢过来。但令我不解的是,他们并不动手,而只是冷冷地堵住我的去路。

黄毛挣扎着站起,回头看着身后的人。他赤手空拳,气喘吁吁地再次逼近我,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经过刚才的较量,我知道他不足为惧。但他身后的三个人中,一个“寸头”的腰间却鼓鼓囊囊的,我判断,那人才是我最大的威胁。

“你说清楚,我到底拿了你们什么?”我把球棍横在自己身前。

“冰!五公斤的冰!是不是你拿的!”黄毛大声质问。

“什么?冰?”

“对!那是老鬼的货!你知道石庆的脾气,你不吐出来,不要说你,你家的猫猫狗狗也活不了!”黄毛给出了答案。

“冰……冰毒吗?”我在脑海中思忖着。

“螃蟹,你装什么孙子啊,唱双簧是吧?”后面那个“寸头”突然走了过来,对着黄毛就是几脚。黄毛不敢躲闪,任凭那人发作。

他走到我跟前,并不亮出家伙。“三哥,我知道你够狠,你得势的时候,别说我们几个了,就连石庆也得看你的脸色。但现在不行了,罩着你的人走了,你两边都靠不着,你得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我们想要什么,你知道,一句话,给还是不给?”他说着将手放在了腰间。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紧盯着他的动向。“说真的,我也想告诉你们答案,但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是这样,我被车撞了,失去记忆了,但我相信会是暂时的。等我想起来了,一定把东西还给你。”我赶忙解释。

“你逗我呢吧?”寸头说着把手伸到腰里,另外两个人也一下将我围住。

我知道,真正的危险即将袭来,但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了声音。

“大白天的,都干吗呢?”

几个人一愣,转头看去,原来那声音来自10米外的建材堆。章鹏穿着一件警察作训服,正站在上面。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楠子,你这是怎么了?能让这帮虾米给打了?”章鹏双手插兜,几步跳下来,径直走了过来。我想,他应该已经观察了一段时间了。

寸头见状,闪到几个人后面,把黄毛推到了前面。

“哎,章警官,没事,我们……我们就是随便聊聊。你看,三哥这不是教我功夫吗?”黄毛赔着笑脸,揶揄道。

“教你功夫,呵呵……”章鹏笑着走到黄毛近前,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我也教你几招?”他话音未落,就抽出一根甩棍,猛击在黄毛头上。黄毛顿时倒地。

章鹏挥动警棍,一下接着一下,黄毛满地翻滚,左躲右闪。另外几个人却都不敢轻举妄动。

章鹏看震慑住了,把警棍别在腰后,自顾自地点燃一支烟。

“起来!”他冲着黄毛抬了抬下颌。

黄毛艰难地起身,血和尘土混在一起,满脸污垢。

“谁让你来的?”章鹏问。

“没谁让我来。”黄毛回答。

“后面那几个,把身份证拿出来。”章鹏吸了一口烟,冲后面说。

几个人站在原地,并不照办。

“石庆的人吗?”他问。

“不是不是,章警官,他们都是我的朋友。”黄毛赶忙拦在前头。

章鹏也看出了那个寸头腰间的东西。他犹豫了一下,用手指着黄毛的胸口。

“我告诉你,小螃蟹,我现在正‘缺数儿’呢,你们要是往枪口上撞,我就让你们在里头聚个齐儿,明白吗?”

“明白明白,我们不敢,不敢。”黄毛的外号叫小螃蟹。

“还有,我不管石庆想干什么,告诉他,有事来找我。他大病初愈,脑子出了问题,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找你?”身后的寸头突然说了话,“石庆要真来找你,你扛得动吗?”

“我问你话了吗?”章鹏一把将小螃蟹扒拉开。

“禁毒队的章队是吧?我知道你。”寸头说。

“哼,知道我什么?说说。”章鹏说。

“知道你狠啊。但我们都是守法公民,你们警察不就是保护我们的吗?”寸头的语气也很硬,“今天是小螃蟹叫我来的,我什么都没做。再说,你的那些事儿我们也不是不知道,哼……”他说着把手伸到腰间。章鹏警觉起来,往后退了一步,迅速掏出枪,指住寸头。

“别动!”

时间顿时凝固了,我站在两人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哈哈……哈哈哈哈……”寸头乐了,他还是把手伸了进去。

“再动开枪了!”章鹏警告道。

“警官,我烟瘾犯了,抽根烟也不行吗?”他说着缓缓地拽开衣襟,露出别在腰上的一个皮质烟盒。

“别紧张,电子烟。”寸头笑。

章鹏缓缓放下枪口,一把将我拢在身后。

“我不管你老大是石庆还是‘八庆’,也不管你是吸烟还是吸毒,一句话,有事儿先找我。你们要是得寸进尺,就别怪我不客气!”章鹏说这话的时候很爷们儿。

寸头与章鹏对视着,眼神慢慢缓和下来。“得,那我就再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他冲我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