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莫再说重庆文化就是码头文化了,那是胡扯!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好多重庆人,一开口就是“我们重庆文化就是码头文化”,很多文章也这样胡说,搞得一些外地朋友跑来问我:“到底什么是码头文化?这真的就是重庆文化吗?”

依我看呀,那些说重庆文化就是码头文化的同学,自己压根儿就没有搞明白什么是码头文化,就把码头文化等同于重庆文化了,简直是胡说、胡扯加胡闹。

“水煮重庆”的系列图书与文章,就是要纠正这个大面积出现的歪理邪说,让读者朋友们从此真正清楚,我大重庆博大精深的区域文化到底是啥。

故兹以此文为序,以正视听。

众所周知,重庆有着丰富的巴渝文化、三峡文化、抗战文化、革命文化、统战文化、移民文化。重庆文化是一个复合型多元文化体,鄙人从另外的角度,将重庆文化的主体归纳为四大子文化:开埠文化、移民文化、抗战文化和码头文化。这四大文化,构成重庆城市文化的四个侧面,这四个侧面,相互交织、影响,最后形成了重庆文化和重庆性格。

◎ 开埠文化:国际范儿的塑造

开埠文化是个什么?简单说,就是国际范儿。

1891年3月1日,大清的重庆海关在朝天门糖帮公所挂牌营业。重庆正式成为中国第二十个、西南地区第一个对外开放的城市。

英国、法国、德国、美国、日本的外交官员纷至沓来,通远门下、金汤街旁,外国领事馆一个接一个开。外国企业也接踵而来,大量资金、人才、技术纷纷云集重庆——重庆成为西南最大的出口通道、最大的商业贸易口岸、最大的近代工业基地(三个最大,何其霸气),其地位,比现在的保税港什么的高太多了——国际范儿,就此亮了出来。

开埠二十年,就完全可以用“肥得流油”这个土豪得不得了的词,来形容二十世纪初叶的重庆。

1911年辛亥革命,重庆和成都两地先后建立了军政府。这两个军政府的钱包,那可大不一样:重庆的钱包沉甸甸,成都的钱包轻飘飘。

重庆的蜀军政府一成立,打开大清银行金库,200多万白花花的大洋,把蜀军政府那几爷子的眼睛晃得银光闪闪。副都督夏之时要辞职出国留学?好说,直接甩两万大洋,拿出去当路费。全靠这笔巨款,夏之时才在大上海抱得美人归。同盟会的鄂军路过重庆回汉口,没有钱吗?不要紧,拿三万大洋当路费,搞得人家鄂军怪不好意思,跟欠了多大人情似的,后来直接用汉口兵工厂的军火还账。

而同期的成都大汉军政府就穷得叮当响。都督蒲殿俊,连事先给巡防军承诺的奖金(二两恩饷)都拿不出来,害得巡防军在操场当即作乱,不但差点把蒲都督打死,成都老百姓也连带遭殃。这帮穷慌了的巡防军,满街持枪抢劫,全靠投机分子尹昌衡去凤凰山急调一营新军入城,才解决问题。

开埠文化的本质,是在相当发达的商业文化和金融文化刺激下,外来文化和本土文化的交融、嬗变。1902—1911年,这10年期间,老外在重庆一共开设了48家(一说51家)公司、洋行和药房。其中英国人最多,达到15家;德国和日本人其次,都是11家,法国和美国各4家,英美合资1家。这些老外的公司,成为重庆人和外部世界的联系管道(当然这些老外也赚得肥头大耳了)。

所以,重庆开埠,给重庆带来的最大变化,不只是肥得流油,还有和国际接轨的国际范儿。

太平洋的海风第一次吹进重庆。重庆软实力得到整体提升:近代法律体系的逐步建立、四川第一份报纸《渝报》在重庆创刊、四川第一家洋务学堂川东洋务学堂在重庆开学、留法学校成立、新型中学堂大量开设(1909年统计,重庆市区就有10所新式中学堂,为全省之冠)……近代化的商业体系、基础工业开始建立,重庆从一个农业社会,向资本主义迈出了一大步,我们不能不承认,这是重庆历史的一大进步。同时,封闭的长江上游,也终于在重庆开了一个面向太平洋的口子。

开埠文化,对当今重庆的意义在哪里?那就是对外开放、再开放,重建以契约精神为基础的商业文化,重构中西方深度交融的文化整合,重续被几十年单一重工业压断了的商脉,彻底打破冥顽不化的盆地意识,恢复西南第一商业大埠的地位——支撑大上海的文化基础是什么?就是海派文化。海派文化,其实就是上海的开埠文化。没有开埠文化这个软实力的支撑,重庆要再现西南商业第一大埠的国际范儿,近乎痴人说梦。

◎ 移民文化:重庆文化的魂

重庆这个地方,以宋元为界分前后两个时期,可以说住着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群。

现在的重庆人极少有明朝以前的宗族血脉遗存。两个铁证:一个是现在重庆话里面,宋朝古音遗存几近于零,而其他很多方言里面,大都有明显的历朝语音遗存,显示出语言的延续性;另一个是现在保留的家谱里面,祖先自宋朝就居住在重庆的,不到1%,绝大多数都是明清两代两次湖广填四川迁移过来的(其中明朝移民大约占比20%多一点,超过70%都是清初移民)。而作为巴人遗存的土家族,长期生存在偏远的山区是另一个特例。

为什么重庆原住民的历史,突然从宋末就断绝了,没有查到宋元之交有灭绝性大屠杀的可靠记载,不敢断言,姑且存疑吧。

但是明末清初的大屠杀确实史有明载。张献忠、摇黄十三家、晚明军队和清军,四支军队反复绞杀,重庆十室九空。

这以后,我们的老祖宗开始移民,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

《重庆移民史》一书推算,康熙二十年(1681年),大重庆范围内总人口仅10万人。那么,现在的3200万重庆人是从哪里来的?答:清初的湖广填四川,抗战时期的大移民(近60万)加上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三线建设移民(约50万),这三次大移民,就是现在3200万重庆人的血脉来源。

所以,重庆文化里面,有深深的移民烙印。

什么是移民文化?一是敢于冒险。以前的移民,可不像现在,一飞机就到了,那得跋山涉水几千里,路上猛兽强盗饥寒贫病,毙于路旁者不少,很有几分历史上美国西部大冒险的感觉。二是无比勤劳。到了重庆,举目无亲,不拼命“伺候”那一亩三分地,来年就得饿死,所以早期移民都以勤劳著称。三是包容。成都有首竹枝词:

大姨嫁陕二姨苏;
大嫂江西二嫂湖。
戚友初逢问原籍;
现无十世老成都。

重庆作为外来移民的第一站,移民比例更大。一家之中,各地都有,乡音习俗都不一样,必须相互包容。很多外地朋友一致认为,重庆向来没有排外的习惯,不会因为谁谁是外地人就白眼相看。这就是移民文化的包容性,往上十代(很多重庆人至今不过传到三四代),大家都是外地人,装什么土著嘛。

移民传统,让重庆这个城市的性格中,既有敢于冒险、无畏无惧的一面,又有勤劳善良、包容宽厚的一面。

◎ 抗战文化:重庆历史的制高点

毫不客气地说,在中国,最有资格树立抗战胜利纪功碑的城市、最有资格修建抗战胜利纪念堂的城市,就是重庆。

地球人都知道,重庆是二战时期反法西斯战争的远东及太平洋地区指挥中心,是抗战时期中国的首都。

重庆不仅贡献了大量壮丁、资源,还从1938年2月18日起,到1943年8月23日止,承受了侵华日军长达5年半的无差别轰炸。

现在很多文章、书籍,老是高屋建瓴地记录那些一次又一次的战役,场面宏大,情节曲折,而抗战期间普通老百姓的苦难生活,却少有人关注。这5年半的无差别轰炸,俺们重庆人是怎么熬过来的?他们的家被毁了、企业被毁了,缺吃少穿,但是仍咬牙坚持,一直坚持到1945年8月15日抗战胜利。

1946年4月24日,在重庆举行的“陪都各界庆祝国府胜利还都大会”上,蒋介石发表公开讲话,称“重庆市民在抗战期间输财输力之多,尤为全国其他各地之冠”。

让人高兴的是,抗战胜利纪功碑的牌子,前些年终于挂在了解放碑的碑座上。但遗憾的是,兴建抗战胜利纪念堂,却一直没有人提起,鄙人在此深表遗憾。

抗战文化,核心就是牺牲二字。重庆人民坚韧不拔的牺牲精神,以及具体的种种奉献(妓女献金、乞丐献金、老人捐出棺材本,重庆各堂袍哥还捐了18架“忠义号”飞机……),难道不该大书特书吗?难道不该镌碑纪念吗?

◎ 码头文化:需要正视的客观存在

必须马上纠正一个错误:码头文化里面的码头,不是停船的码头,而是袍哥码头。

重庆确实曾是万舸云集的水码头。极盛的时候,单单江北刘家台的嘉陵江面,就经常停泊着上万艘大小不同的、各种样式的木船,但是这个水码头,却没有什么自己的专属文化,总不能说船工文化就是重庆文化吧。

川江船工,并不属于重庆,他们属于长江。

这些船工,原籍来自大河(长江)、小河(嘉陵江)沿岸的所有城市、集镇,从四川、重庆、湖北、湖南到贵州(乌江源自贵州,也有不少贵州籍纤夫来到重庆),到处都有,绝大部分不是重庆人。重庆,只是他们船工生涯中漂泊的一站而已。当然他们也给我们留下了宝贝,而且很霸道——这就是举世闻名的川江号子,但是,川江号子撑不起一个文化体系,只能算是和劳动号子之类近似的音乐形式。

船工文化,是另外一个独立体系,和重庆有关联,但二者不能画等号,而且差得很远。

袍哥码头就不一样了,这是一个性质很复杂的民间组织,在特定的历史时代,尤其是从清朝中晚期到民国期间,这个覆盖川渝,并辐射贵州、云南、陕西、湖南、湖北等地的民间组织,扩展迅猛,从地下组织,一跃而成为地下和地上通吃的民间社会自组织。

据大袍哥唐绍武回忆,在抗战前,重庆就有六七万袍哥。1936年,重庆全市人口(主城区)才47.1018万人,超过10%的人口加入了袍哥,如果做个减法,去掉19万多女性,再把小孩、老人去掉,这个比例更加惊人,不会低于一半。

想想看,在一个城市,一半的青壮年男性都加入了同一个民间组织,这该是个多么庞大的组织呀!

在清朝,袍哥本来是个带有浓厚的黑社会色彩的地下组织,一直属于严打对象。孙中山要革命,就要团结一切反清力量,当然也包括袍哥这个似黑非黑、半白不白的组织。袍哥也确实在孙中山的革命大业中起了重要作用,还牺牲了不少大哥小弟。革命成功后,袍哥们意气风发翻身做了主人,从地下走了出来,大肆发展队伍,终成“正果”。

袍哥的地盘,就叫码头。

一个码头,根据大小,可以有一个公口,也可以有好几个公口并存。公口,就是袍哥的基层组织,一个公口小的几十号人,大的几百人。重庆的“仁、义、礼、智、信”五堂袍哥,从高官土豪,到各行大小老板,再到普通公务员,以及船工、叫花子,全部都有。到了一个地方,不拜袍哥的码头,不管你是当官还是做生意,哪怕是讨口要饭,也完全混不动。

这样,重庆这个城市,就被深深地打上了袍哥的烙印。

到现在,袍哥这个组织已经被取缔70多年,但是重庆话里面至今还有很多袍哥黑话遗存,重庆人的性格里面,袍哥痕迹也非常重。组织虽然不在了,但残留的文化痕迹依然明显,如“不能拉稀摆带”“兄弟之间要相互扎起”等等。

这个文化的核心,就是兄弟义气,至少是以义气相标榜。天大地大,不如袍哥规矩大,这个规矩,就是兄弟至上、义气至上。

在袍哥的“核心价值观”里面,“义”字高于一切,为了兄弟之义,可以不讲法律,可以不要正义,可以烧杀抢掠杀人放火,在袍哥组织里面,帮规高于一切,当然也高于法律,这方面的例子举不胜举。

重庆当年是袍哥重镇,这种袍哥文化,固然塑造了重庆人性格中耿直、豪爽的一面,但是副作用也相当大。比如说,重庆人以脾气火爆著称,有过于好勇斗狠的毛病。

所以,码头文化,准确地说,应该正名为袍哥文化。这个文化,并不是重庆文化的主流,甚至不是重庆文化的基本色调,它只是重庆历史文化中的一个客观存在。

作为客观存在的袍哥,在新中国成立后就已经消失了。现在残留的,多是民间文本中的一些传说。这些传说,夸大了袍哥价值观里面的“忠义”部分,忽略了袍哥文化中反社会、反法律的因子。这需要我们在历史的传播文本中进行澄清,还原真实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