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代人的情谊

木心在上海时期,有一位不得不提的朋友徐永年,彼此之间不仅往来密切,有许多诗词互赠,两家也常有走动,而且这友情还延伸到徐永年的儿子徐星宇下一代,这一情形,在木心同他的朋友间独一无二。然而,在所有谈及木心的文字中,至今未见任何人提起他,几乎无人知晓。唯有2017年1月我在“财新周刊”发表的《木心上海剪影》一文中,写到了这么一句:“……木心好友、已故旅澳作家徐永年之子宇宇拜访了他。”

徐永年是一位交游甚广相当活跃的朋友。记得唐焘曾对我形容:认识徐永年,等于认识上海的一半人。此言虽有夸张,但他确实交友颇多,且大都具有各种才能,尤其在艺术方面。还在六十年代我认识他时,就知道他曾引荐不少搞艺术的朋友,介绍到这个小圈子来。我有几位好朋友都是他介绍认识的,且都值得一交。这方面,徐永年始终十分大度,热心,无私。

徐永年、周捷夫妇及徐星宇合家欢(1978年)

徐永年喜欢写诗,不仅擅长格律诗词,也热爱现代诗。当年的我,不仅最年轻,而且在艺术才能方面,不能同许多朋友相比,我主要是写些现代诗什么的,有几位朋友比较喜欢,徐永年是其中之一。他也是与我同去木心家拜访得次数最多的朋友,并热心向木心推荐我当年青涩的小诗。

五十年代中期徐永年就学于沈阳音乐学院,曾是木心的好友钢琴家金石的学生。徐永年在澳洲逝世的时候,金石曾特意写了一篇纪念他的短文《文心、琴音、友谊》:

永年与我相交,自1956年始,至今已有四十七载。他可谓是我“拙劣的琴艺”最忠诚的欣赏者。当我回家返沪的那段日子内,不论我在哪里弹琴,他总是不但自己场场必到,还经常携带亲友来“捧场”,有时更作为组织者来安排这些演出,以飨同好。记得那是在万马齐喑的年代中,我又举行了某次的“地下独奏音乐会”。为了怕被别人看作是“贩卖封、资、修货色的黑活动”,故在开演前先高奏一曲《东方红》以“压压邪”。若然事后有人追查起来,则可为自己辩解说,“我们是演奏革命歌曲的”,以示“清白”。独奏会完后,永年面带淡然而又真诚由衷的表情对我说:“你还是很适合表演肖邦及印象派的作品的。”我说,我只是“雕虫小技耳”!永年说:“激昂庞然、大刀阔斧有其听众,而像你这样的演奏风格亦能自成一家!”

永年在平时遇到了什么好事都不忘飨以他人,供诸同好。有的好事他自己已赏略过了,仍不厌其烦地当你的向导,再次陪同前往欣赏。就是在他热诚的“导游”下,我接触了不少佳画、美文、好书、奇石、盆景,林林总总,令我开阔了视野、丰富了精神世界、滋养了内涵、增益了性灵……

在生活方面,永年也对朋友具有深厚的情谊,无分彼此你我。自己有困难能坦诚相告,当我遇到问题时,他也总是倾力相助。

金石提到的“地下音乐会”不仅同徐永年有关,而且在实际上同木心更有关。徐永年文学上不仅著有长篇小说《绿林恨》,由广州花城出版社出版,在钢琴、声乐、诗词方面的造诣都很深厚。1995年后从上海移民澳洲,2003年故世。

徐永年与周捷生有一子,幼年时的昵称为宇宇,聪明伶俐,极为可爱,深得木心喜欢。少时随陈巨源学习绘画,周捷在1976年12月19日的日记里曾记道:“今晚有幸看到了孙先生(木心)所作绘画五十幅,我不甚懂绘画,但这些画却使我感到耳目一新,顿开别境。宇宇一定要跟我去,因为天在下小雨,本不想带他去,他急得哭,为了要去,还三番四次的赌咒发誓作保证,要做个好孩子,要好好画画,我看他急成这样,倒于心不忍,只得让他坐在自行车小椅子上去了。”

陈巨源待宇宇如同义父一般,厚爱有加,一心想将他培养成画家。宇宇移民澳洲后改学神学,最后成为一名传道人,巨源虽深感失望,师生情谊却依然如故。2017年巨源八十大寿时,宇宇特地从澳洲赶来为他举办寿宴,以表对恩师的深情。

这次寿宴上,我给宇宇看了几张手机中的照片,是丹青不久前发给我的。看到图片,宇宇大为惊讶,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的父亲在八十年代写给远在纽约的木心的信?我随即给在座的周捷看了,她同样地惊奇不已,早在八十年代,自己的丈夫徐永年这样给木心写信,而且认出了照片的钢笔字就是她自己写的。

起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丹青忽然发给我他拍下来的照片。照片是一封写给木心的信,几页端正恭敬的毛笔字,写在旧时常用的毛边纸的信笺上。落款永年、周捷。另有几页钢笔写给木心的字。后来我才明白,是为了让我辨认落款的两人是谁。

木心竟会细心保存这封信件,确实让周捷和他们的儿子宇宇感到惊讶,因为他们自己都早已遗忘。看到了落款,自然知道永年、周捷是谁。沉埋在记忆中的无数往事一下子浮出了水面。

前年去乌镇会见丹青,他特地到保存木心遗物的资料室里找出此信原件,连同上海邮寄到纽约木心居处的旧式航空信封。

徐永年、周捷夫妇信札

我们一起细研这封信,我也讲了一些徐永年同木心往来的旧事。

木心来到纽约后,同上海的朋友们几乎没有书信往来,最初几年有什么事,包括木心出版或发表的文章书籍,基本上都是通过他视为心腹的昔日邻居小翁传达,此后不久也就没有什么联系。这封徐永年的信,是木心为数不多甚至仅剩的保存下来的上海朋友写给他的信,可见木心对徐永年的关注。

宇宇在回澳后曾写了这段回忆:

2017年返沪,和父母过去的朋友陈林俊先生(笔名铁戈)久别重逢时,铁戈在手机中出示我一张照片,竟是家父在1987年,用毛笔写给在美国的木心之文言书信。之后,铁戈又将此信另外几页的完整照片发了过来,还有由家母钢笔书写、家父在1977年为木心的百幅画作创作的七言长诗“丹青引”。能重新看到这些旧物,固然要感谢铁戈先生和丹青先生这样的有心人,然而从木心先生沧海桑田,功成名就,再经往返变迁那么多年后,仍然完好保存着父母给他的这些信件文稿,可见先生并未忘记当年的“贫贱之交”。再想到父母及那班老友和木心之间曾拥有过的珍贵友谊,还有双方在远隔重洋、音讯断绝时从未停止的思念关切,非但让我这位后生小子深感荣幸,也不禁要感慨万千了。

哎,郢人已逝,谁与为言?

“五言诗中的心迹”

1976和1977年间,永年与孙木心先生唱酬甚多,饶有兴致,两人相见恨晚。是时木心先生刚从关禁中获释,白天监督劳动之余,下班后或厂里放假时获准回家,得以同老朋友们重拾旧谊。

1976年12月25日,木心前往永年家做客,酒兴之下,木心花了六七张整幅的宣纸,当场挥毫疾书,写给他们全家,从徐永年到周捷,直到小小的宇宇,每写到一人,就换一种字体,五言诗体一气呵成,大显书法神通,题为《城东徐公歌》。

今天再细读该诗,依然钦叹,不仅指木心文笔的豪华和精致,而且他在当时的心灵轨迹、自我的写照,处处暗藏典故,在在深有玄机,难得一见。《城东徐公歌》全文:

城北徐公美

城东徐公豪。

古美警顽主,

今豪不在朝。

淡荡布生涯,

诗文展怀抱。

目击变色龙,

齿冷脱翼雕。

何羡施粉墨,

风露立中宵。

市桥兴尽归,

红袖添香烧。

吟成共品裁,

娟娟簪花抄。

余慧入丹青,

盈盈先素描。

画罢主中馈,

举案齐眉高。

独出宁馨儿,

露颖一何早。

四龄习绘事,

捉笔刺魔妖。

画师见惊赏,

孺子洵可教。

努力加餐饭,

厚望在琼瑶。

我亦淡荡人,

云霄一羽毫。

狂歌过燕市,

所托亦稀少。

千古伤心史,

谁与同笑傲。

感君绸缪意,

风尘慰寂寥。

步韵夜复夜,

肝胆常相照。

乃知魏晋人,

何故作长啸。

群山漫白雪,

春光已非遥。

何日更洗盏,

一斗通大道。

江东多雄才,

又值领风骚。

木心赠徐永年的这首五言《城东徐公歌》,其题就已出于两汉刘向所撰《邹忌讽齐王纳谏》一文:邹忌修八尺有余,而形貌昳丽。朝服衣冠,窥镜,谓其妻曰:“我孰与城北徐公美?”此文中“城北徐公美”,已成历史典故,泛指人们所比所羡的美男俊杰。徐永年家居处上海虹口的东面,故木心称其为“城东徐公”,作诗美赞。

诗中前段为称颂徐永年,中段为他的夫人周捷与幼儿宇宇,后面一长段,乃木心自述心迹:

我亦淡荡人,

云霄一羽毫。

狂歌过燕市,

所托亦稀少。

千古伤心史,

谁与同笑傲。

感君绸缪意,

风尘慰寂寥。

步韵夜复夜,

肝胆常相照。

乃知魏晋人,

何故作长啸。

群山漫白雪,

春光已非遥。

何日更洗盏,

一斗通大道。

江东多雄才,

又值领风骚。

木心当年的心迹自述,诗中流露无遗,只是隐藏在五言的诗中,私下赠予朋友。如今看来,不可多得。尤其是下面这几句,值得剖析,与读者分享:

“我亦淡荡人”,典出宋代诗人曹勋所作诗词《绿水曲》:“予亦淡荡人,照影空明灭。”表明木心一生从来淡荡清洁,低调而又淡泊明志。

“云霄一羽毫。”出自唐代著名诗人杜甫的《咏怀古迹·诸葛大名垂宇宙》中的“万古云霄一羽毛”。木心这一典故的引用,不仅显示他对唐宋诗词的精通烂熟,更是运用自如。杜甫一诗透露的是诗人自身肝胆情志,所以能涤肠荡心,成为咏古名篇。诗中有一“纡”字,屈的意思。用词精微,一个“纡”字,突出古人委屈地处在偏僻的地方,经世怀抱只能算“百施其一”而已,三分功业,也只不过是“雄凤一羽”罢了。“万古云霄”一句则情托于形,为木心自我感怀的不凡心迹。

木心诗中的“狂歌过燕市”典出唐代李白的作品《留别广陵诸公》,以表木心的固守真朴,像秋蝉蜕壳一样励己素洁之志。无奈“所托亦稀少”,可谓千古之悲,感同身受。“千古伤心史,谁与同笑傲。”此时此刻,感受到朋友的绸缪意,风尘之中获慰寂寥,肝胆相照,醉不知处,狂歌一曲。

木心自喻为“魏晋人”,“魏晋人”这一典故的指称具有双重的意义:既指魏晋时期的文人士大夫,那是木心颇为欣赏的文人风范,又指历史上的一种典型人格,既苦痛悲壮,又是审美的成就极高的时代人物,他们在“时代的苦痛”与“美的成就”之间弄狂以流悲,塑造出千古以来独特的人格范型,实为木心自我心迹的写照。

与此同时,木心又是一位自我收敛的人,感而不伤:“乃知魏晋人,何故作长啸。”对于未来,依然充满乐观,“群山漫白雪,春光已非遥。何日更洗盏,一斗通大道。”

木心诗后不久,1977年元旦,徐永年写下七言《观孙牧心先生画百幅》,赠予木心。

岁暮城桥雨霏霏,

双鹤亭中夜饮客。

名山迢递怀璧人,

拂拭尘埃开玉盒。

尺纸盈盈色琳琅,

宝光灵气香满室。

烟波十载识姓名,

今日方始睹颜色。

云山万叠挟天来,

天光云影相摩激。

落星如雨纷纷下,

陨石惊雷撼地裂。

大漠沉埋亿万年,

侏罗世纪留遗骨。

巉岈海底隐龙蛇,

黑水沉沉迷鱼鳖。

造化从来多奇观,

何关人事凶与吉。

先生出手本无心,

变化神奇竟何术。

逸兴奇情信手来,

细视何曾见斧凿。

似神似怪亦似仙,

味诗味禅亦味哲。

斑斓石壁攀藤萝,

千孔万穴虫蚁集。

红叶黄花满秋山,

丹崖古寺残金碧。

寒峰数点碧悄凝,

冥色青青青无极。

片云出岫自往还,

一鹭冲天向昏黑。

昔闻善战不用兵,

今见善画不用笔。

莫道前贤胜后人,

江山代有人才出。

英雄自古独往来,

扫除腐朽造新格。

先生之心历甘苦,

上天入地劳魂魄。

我亦疏散不羁人,

梦里想像自由国。

乾坤浩荡汗漫游,

一叶苍茫海空阔。

笛里春风马踏青,

酒中浩气鹰翔碧。

万里流沙一鸟飞,

绿洲今得慰饥渴。

洗尽嚣尘万虑空,

清凉满目沁胸臆。

吟罢低回一沉吟,

生涯如土弃沟壑。

先生多才才无穷,

丹青之外调吕律。

诗中有画画有诗,

画如其人人如乐。

本是风流高格调,

逸响定当异凡俗。

何时再斟酒十斗,

更聆先生阳春曲。

前年我去木心美术馆时,丹青不仅找出了徐永年写给木心一信的原件,同时还发现了当年钢笔字工整书写的赠给木心的七言《丹青引》,此《丹青引》,就是上面的《观孙牧心先生画百幅》。这一原件也为木心所一直珍藏。现在才明白,这一七言是周捷抄写给木心的,附在信中一起寄出。

永远遗憾的失落

前几年我同徐永年的太太周捷及其子徐星宇聊到木心时,他们都各自向我提起一件至今痛心不已的事。先是我同宇宇说起巨源向木心美术馆捐赠木心手迹的经过,不料他深为遗憾地说到,我在2007年5月28日的日记里还记录道:“前晚妈妈跟我讲起因为爸爸的大意,丢失了孙木心先生亲笔墨迹,非常遗憾。我清楚地记得,木心当年曾经用毛笔写过几大张宣纸的诗词送给我们一家,放在今天,肯定是他绝无仅有的墨宝。可惜我糊涂爸爸将他丢失了,怎么也找不到了。”

后来我同周捷谈起此事,问了来龙去脉。木心用毛笔写给徐永年家这大篇幅的手迹一事,当时的朋友们都不知道。周捷人虽在澳洲,同我详细聊起这事时,也是深为遗憾。在朋友之间,包括木心在内,对周捷从来大为尊敬,莫不信任,而宇宇在澳洲悉尼是位牧师,所以他们母子俩说的同一件事,我是深信不疑。

木心同徐永年一家的往来曾是比较密切,不止一次到他家做客,留下来吃饭。过年时他家请朋友来吃饭,也请木心一起过来,视为贵客。他家搬到同济新村新居后,还请木心和其他朋友过来聚会吃饭。每次做东请客,总是周捷在厨房里张罗忙碌。周捷至今记得木心是位非常细心的人,对烹调也很擅长,席间,木心会特意到厨房里去看看周捷做菜,赞赏她的手艺。那时宇宇虽然年少,木心也十分喜欢,总会看看他的画,给予鼓励,而木心的鼓励也总让宇宇受宠若惊,兴奋不已。

周捷记忆很深的就是,木心到徐永年家里做客,酒酣兴浓,在徐永年的请求之下,用了数张整幅的宣纸,当场毛笔挥毫疾书,写给他们全家,即前面的《城东徐公歌》。木心平时对朋友从来惜字如金,对永年周捷一家如此厚爱,这般友情赏光,自然高兴非凡,视为珍品,卷藏起来,也不轻易示人。

木心赴美之后,曾将在台湾地区出版的新书或发表的文章等等,由小翁转送给上海的个别朋友。时久,同上海的朋友们逐渐疏远,直至没有任何往来。

1989年时,周捷前往澳洲留学,临走时都很仓皇匆忙,除了必备用品外,没有将木心的手卷带去,心想反正留在上海的家里,有机会再回来取。数年之后,徐永年和宇宇也随着移民到悉尼,也没将那卷木心的手书带去。原来上海的住处,留给他亲戚居住。

周捷去澳不久回上海探亲时,想将木心赠给他们一家的墨宝带到澳洲家里,但翻箱倒柜,怎么也找不到,问了住在那里的亲戚,都说不知道,也从没留意过。这时周捷再责怪永年粗心,宇宇再埋怨爸爸糊涂,已经无济于事了,于是这一份木心的珍贵遗墨也就永远失落了。

宇宇回去之后,给我的信件里提道:“但还有一段心事,需要在此提起。这得回到2007年,妈妈从我得知木心的消息后,给我写的一封信”:

星宇:

我已浏览了一遍所有那些链接的内容。很谢谢你将它们发给我。木心先生才华的深厚是你爸爸在几十年前,别人尚在“蒙昧阶段”时就已看到了的,正应了那句话:是金子,总会发光。我也因此而自幸咱家人的眼力不差。如果那首用行书大字写了整整有十多张纸(裁成信纸大小,记忆中如此),每个字都有千钧笔力的五言歌行今天还在的话,将来恐怕也像许多大名家的作品那样价值不可估量了。你想象中请木心先生再写一遍,是没有可能的,也是不敬的。一则来孙先生今日衣锦还乡,要找他的人不知有多少,我们只属他的“贫贱之交”,他是不是还记得我们呢?二则来既将他的墨宝丢失,怎好意思请他再写呢?这也是我们家的不幸,房子交给一帮粗鄙无文的外甥看,人家才不会替你保存这样的东西,你爸爸又糊涂,连自己写的东西都不知道保存,遑论其他?不管怎样,看到孙先生历尽各种劫难“不死”,而有今天的成就,真替爸爸这一代人感到扬眉吐气了。有没有办法在网上购买孙先生的书?

妈妈

日记中的木心

前不久我同周捷聊起往事时,她从至今保留的日记中,找出了许多当年木心同徐永年一家的往来、木心所赠的诗词、家中聚餐的情景,等等。

迄今为止,所有的朋友都找不出一张当年同木心的合影,而整个上海时期的木心,同朋友的合影也寥寥无几。其中有很多原因。因为大家经常见面,习以为常,不会想到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而虽然相机在当时属贵重物品,胶卷也不是人人都买得起,但即使有这条件的朋友,例如王元鼎,曾经专门收藏旧式相机,也没有想到同木心拍一张合影。

照片如此,文字中的记载也寥寥无几。据我个人所知,至今还没有发现有人曾经在日记中记载过木心的往事,周捷是位有心人,这些日记中的木心虽记载不多,却是上海时期关于木心的一份不可多得的见证。

周捷在1976年12月26日的日记中写下:“近来永年与孙先生(即当时的孙牧心的尊称)唱酬甚多,颇有兴致,兹记孙的五言与徐的七言如下……”

其中木心所写的五言和徐永年所赠的七言,已在前面详述。

周捷在1977年12月25日的日记中记叙了木心的一个甚为生动的情景:“朋友们在我们家里举办冬季观摩会。巨源有以宣纸作水彩画的尝试,巨洪(陈巨源弟)没有出示他的画,据说是不喜欢招摇之故,我敬佩的是孙先生,他右手不幸被砸成了骨折,上了石膏,仍坚持用左手作画,这种精神,对于我们这些比他要年轻得多的人来说,不是一种激励,一种鞭策吗?孙先生不仅自己努力作画,在艺术上(美术、文学、音乐)有很高的修养,而且不遗余力地奖掖后进,以自己的勤奋为比他年轻的人作表率,这是尤其令人感动的。”

时为1977年冬季,木心尚未平反,仍处于厂里的监督劳动之中。木心的骨折有多种传说,一是“木心在劳动时,一个手指骨折”。也有说是被造反派暴打所造成的后果,原因究竟如何?木心对朋友们只字不提。

曾有文章说道:“的确,木心在上海创新工艺品一厂劳动改造的时候,手指受过比较大的伤。有文章说这是被造反派打断的,其实根本不是这样。木心自己说过,当时他在厂里开锯床,就是在锯子下面放一块铁,用电动锯子把它锯断。有一次,大概锯片断裂了,爆出来,把他的手指严重弄伤了。这只是一场意外的工伤事故。”

最为可靠的说法,是木心在纽约文学班的学生画家曹立伟《回忆木心》所述:“忘了是哪根手指,他说是‘那时’的纪念物,在工厂改造时弄的,被锋利的铂金属片切入指骨,去医院,医院说要缝针,但麻药不足,医生说忍着,木心说没关系,比起爱情的痛苦这又算得什么。”

手指骨折这一事实,如今在周捷的日记中得到了最为可靠的佐证,上了石膏,仍坚持用左手作画,木心的顽强可见一斑。

徐永年虽然白天工作劳累不堪,工资微薄,家境也极为艰难,仍坚持不懈地写作。遇到钦佩不已的木心,倍加努力,并向木心请教,获得木心的极大鼓励。感动之下,周捷于1979年1月3日的日记记载道:“永年曾在10月底时将他已写成的一部分作品给孙先生过目,孙先生在将稿子拿去的第二天就来信道:‘初读印象,择八字以赞之:眉飞、色舞、气壮、神旺。我虽未见全豹,而有如此之判断和预测,曰:《绿林恨》者,今日之杰作,未来之名著!我兄加紧努力,早日完成大功。’”

周捷在日记中写道:这封信给予我们的鼓舞是无可比拟的,我们感谢孙先生,在困难的时候给予我们精神上的鼓舞。

在周捷的日记中,记载了他们一家同木心多次密切的往来,甚至包括当时我同初谈的女朋友一起去她做客的情景。其中还有一次是1980年的春节年初五,他们请来了多位朋友吃饭,其中就有木心、木心的好友钢琴家金石兄弟,可见他们一家同金石一家的密切。日记中,还记载了大年初一他们去向金石的父亲金武周先生,即彼时还教授我英语的老师。

日记中还提到2月23日“拼命赶抄金先生的译文”。这是我当时交给周捷的“苦差”。因为我在1978年从金先生学英语的同时,还帮他做助手,整理和誊写他为华东师范大学翻译的《城市社会学》(The Urban Sociology)。金先生在美国获哲学博士,也是国内社会学的首创者,任旧时的沪江大学教授和教务长,上课用的都是英文。在燕京大学跟随司徒雷登读研究生时,用的也是英文,毫无疑问,他的英语远比现代汉语精通,翻译起英文原著The Urban Sociology不费吹灰之力,但毕竟年事已高,对当代汉语不易跟上,翻译书写出来的中文难合时代要求,于是我就在他的翻译稿上整理成所谓规范的现代汉语。这么一来,本来金先生的中文字迹就不很清楚,再加我在上面涂涂改改,这样的文稿是无法交给华师大社的,于是必须工整誊写。这个誊写于我实是过于枯燥乏味,颇费时间,因为每月必须按时交上分批的完稿,我就请朋友帮忙,其中一位就是周捷。因为是金先生的事,谁也难以推却,于是周捷也常为此事耗费精力,甚至春节一过就“拼命赶抄金先生的译文”。

日记中,记载了当年中国美协《美术》杂志编辑刘光夏去徐永年家做客,以及28日晚带刘光夏“同至孙先生处,洽谈甚欢”。

1979年的时候,《美术》杂志是当时国内唯一的全国性美术杂志,作为《美术》杂志的编辑,又是当时文化部中国艺术研究院文化艺术出版社美编、中国艺术研究院舞蹈研究所美术副编审、中国音乐家协会音乐文学学会会员等等,自然刘光夏是美术界的一位重要人物。日记中虽没记下洽谈的内容,但周捷记忆道,主要是刘光夏看重木心在美术理论上的造诣,热邀他能写一些文章,予以发表。

如今读者从陈巨源的回忆中可知,木心当年在吴大姐家里曾请几位朋友看他的画。实际上,木心不止一次在不同的朋友家里展示自己的作品。周捷在日记中曾记下一次,日记中的巨洪正斐,即陈巨源之弟陈巨洪和新婚的妻子林正斐。俩人在当时的朋友中是有名的才子才女,而林正斐又是我的朋友之一林正平的姐姐。三十多年前周捷作为日常生活的记录,以及木心同上海这些朋友交往的片段,如今却成了对木心珍贵的回忆,这也是她自己所未曾预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