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日本文学史,大多依据奈良时代、平安时代、镰仓时代、吉野时代、室町时代、桃山时代、江户时代之类的时代区分,进行叙述。为什么有这样的区分法,仔细一想,却不甚了然。归根结底,恐怕是“为了方便”。说是为了方便,要言之,如果设有时代区划,在叙述或记忆时,的确比较容易进行,但不一定具有学术上的意义。至于像上古、中古、中世、近古、近世的区分,与依附政府所在地的分法,实质上并无大异,也只是为了方便而已。
然而,这类方便的区分法,在文学史上,却成为极为棘手的问题。有人说,对文学史而言,时代区分是“最初的问题也是最后的问题”。其所以成为最初的问题,是因为“关系到文学史家的世界观、意识形态,以及把握历史的客观表现形式”,所以若不加考虑,“便无法从文学史首要而正确的认识出发”。其所以成为最后的问题,是“为了达到绝对的正确,非有绝对完美的文学史研究法不可”[1]。这是很负责任的见解。但如一开始就设定磐石般固定的时代区分,既无必要,也不可能。重要的是应该持有近似时代区分的看法,因为一个人的看法势将决定其文学史研究的特质。不过随着研究的进展,最初的看法可能会屡遭修正,毋宁是理所当然之事。然而,假如只因为觉得反正以后会有改动,就暂且设定方便的时代区分,则其文学史将成为方便之计的产物,难免招致永远受制而无法解脱的结果。我们对于这种结果必须戒慎恐惧,深加检讨。
依政权所在地来区分时代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因为文艺的开展往往受到政治动向的强烈影响,所以在一定程度上理应与政治史的区分相符。只是文艺之为文艺,本身也具有独自发展的必然性。为了方便,可把其间的“分歧”暂时放在括弧之内。对此,另有就文艺本身之发展试行时代区分的立场,即根据所谓叙事诗、抒情诗、物语、戏剧等文类的时代区分之说[2]。这一立场虽然较比政治史的区分法大有进步,但仔细一查,就会发现在许多关节上,文类的兴替并不能正确指明文艺的开展情形。如果采用此说而遽下论断,非得无视不少事实不可。
我想站在一种表现理念的立场,根据内在于文艺本身而能制约文艺发展的本质,尝试不同的区分方式。即以“雅”与“俗”为文艺史的基本表现理念,考察二者因交错互动而形成的世代区分。为了让人理解这种立场,我必须说明一下我所设想的“雅”与“俗”的含义。
我们都憧憬着永恒的事物。虽然这种事物在我们的日常心中并不常有,但在日常心的深处,却有非日常的某些事物,像深渊一般萦怀其中;而当日常心与之碰撞时,日常性会在某处绽开,闪出永恒的亮光。在此意义上,我们的确与永恒有所联系,但我们自身却绝非永恒。当我们自觉到我们并非永恒时,对于永恒的憧憬也许更会加深。然而,憧憬终归是憧憬;对永恒的憧憬毕竟只是永恒的憧憬而已。那样的憧憬,具体言之,都以宗教、艺术或科学的形式表现出来。或许可以说,我们以宗教、艺术或科学为媒介,有可能与永恒连在一起。
不过,对于永恒的憧憬却含有两极,恰如北极与南极。其一是“完美”,另一是“无限”[3]。就艺术世界而言,倾向“完美之极”所追求的是千锤百炼、无法再高的境界;反之,趋于“无限之极”所面对的则含有动向难测的问题。我决定称前者为“雅”,后者为“俗”。
雅的表现是追摹全然完成的形态所形成,所以总是希望永远依傍典范形态而存在。不喜欢为别的形式所替代。譬如说,所品赏的是摹本或翻译,则只能享受到劣于原著的价值。又从创作方面而言,雅代表向往既成形式的态度,认为只有追随且调和“既存的表现”,才有美感的意识。就歌的咏法而言,必须使用已有先例可征的语词,才能创出具有美感的表现。这样的表现对享受者一方而言,就非有相当的预备知识不可;因为如果不知某一表现所师法的是什么先例,就不会觉得有什么美感可言。因此,雅的表现通常有一个前提,就是必须拥有熟悉先例的享受阶层,进而创作者与享受者联成共同族群。从事创作的人自己一方面累积足供享受的作品,同时形成了只有此类作品才算真正艺术的意识[4]。其表现的质地当然是端正、精巧、微妙,正是雅的构成基础。这对于初出茅庐或粗枝大叶的人,无论在创作或享受上,都是难于掌握的表现技术。
对比之下,俗的表现指尚未开拓的世界。其中没有所谓完美。因而没有固定的存在形态。有的看来异样而粗暴,有的显得质朴而可亲。或黯淡恐怖,或轻薄惊奇,或血雨腥风;无所谓定型,不知伊于胡底。这就是俗的形态。其中杂有美玉,同时也有许多不值一哂的庸俗。尽管如此,通常都以后者来解释俗的意义。要是有人评论说:你的衣服很俗,必定会被理解为否定的批判。但这并不是俗的全部属性。俗含有泼辣健康、新鲜纯粹、无限自由等丰富的意义。其实,这个俗字在其故乡中华的用法里,本来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含义[5]。俗虽然带有易于沦落粗俗颓废的倾向,却不可认为只有颓废之俗才是俗。雅也常会颓废。不过,不能不承认的是俗比雅不稳定得多。
若把这种雅俗的性格套用于日本文学的表现世代,我想可以大致分为三世,各有其中心理念:古代是俗,中世是雅,近代是别种的俗。若以年代言之,则古代相当于五世纪到八世纪,中世是自九世纪到十九世纪中叶,近代指十九世纪后半叶以后。从十七世纪到十九世纪前半叶,实质上是朝向近代的过渡期,但其基调却仍属中世。这个过渡期以俗雅混合为中心理念。我把这种俗雅混合的状态叫作“俳谐”[6],是以这一时期或可称为俳谐世代,另外当然也可称之为近世。不过俳谐性终究含有可能还原成雅与俗的两种契机,总觉得难以主张其自身的独立存在,而且因为有过渡的意味,所以姑且以中世第三期称之。在这个意义上,这一期其实也包括在中世之中。
然而这样的区分,并不意味着各世代之间截然而断。毋宁说,中世之中仍然暂时拖着古代的尾巴,近代的端倪已经见于广义的中世末叶。代代都有深邃的交叉互动,才是世代的真正形态。自纪元某年至某年为中世——这样的切割法是根本行不通的。那种时代的区分方式,在本质上,与明治或昭和的年号并无多大的差别。我之所以特别使用“世代”一词,就是有意表示不同于那种区分态度。一般所谓世代常与生物学有关,用于标示较短的期间。请暂时原谅我对这个词的不同用法。
我以为古代的俗的表现是纯粹日本固有的表现。不管文艺潮流经过多少次变化,俗总是潜伏在潮流底下,繁生如海藻;遇到上层的文艺罹患动脉硬化的症状时,就会从深处涌上表面,成为文艺新生的契机。然而到了中世,雅牢牢控制了文艺的中枢,使俗无法浮上表面来。那种雅的表现是我们祖先接受了大陆的——主要是中华的——表现意识的结果,所以应该与日本式的表现有所区别。有些初看好像只有日本才有的表现,其表现意识的核心却非日本原先所有[7]。这是因为不但在文艺方面,甚至在社会制度上,无不追求典范于中华的结果。到了近代,西洋取代了中华。换句话说,依傍西洋而产生了近代。简言之,就是:
古代——日本式
中世——中华式
近代——西洋式
当然,这只指出各世代的中心原型,而实际上在其深层里,各个世代都在不断进行着交错或互动。譬如中华式雅的表现,在古代已经存在,而且相当浓厚,但那毕竟还属于周边的存在,尚未渗入表现意识的核心,因此才界定古代性格为日本式。每一世代各具独立的核心,而又与周边互动交错。这种情况可说是日本文学史有趣的特色。在中华并无如此意义的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