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夹缝中的摇摆与变节

● “强中自有强中手”

● “三不”政策

● “计毒无过断粮”

● “单刀赴‘沪’”

● 十字街头

● 源远流长的宋氏家族

● “子文”者,志于孙文也!

● 失恋季节: 一个老掉牙的爱情故事

● 终究跨进了蒋家大门

“强中自有强中手”

在中国现代史上,蒋、宋这两个姓氏,是经常连在一起使用的。虽然有时候,它只是蒋介石、宋美龄夫妇的一种简称,但更多的时候,却是蒋介石与宋子文这两大强人,抑或是蒋氏家族与宋氏家族这两大家族势力的并称。

其实,在整个南方政府时期,宋子文绝没有想到,他的一生,他的家族,竟会与蒋介石联系得这么紧密,他的进退升沉,生死荣辱,无不与握于蒋介石这个出身微末、脾气乖戾的丘八之手,甚至成了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在中国现代史上,演绎了那么多稀奇古怪、惊心动魄的故事。

宋子文也没有想到,他在南方理财的成功,赚了一把又一把的票子,不但催生了南方国民革命的胜利,催生了北伐战争的胜利;同时也养大、养肥了一批以蒋介石为首的“革命”军阀。正是这批又大又肥的“革命”军阀,葬送了中山先生一手开创的南方国民革命,也葬送了国共两党共同推进的北伐战争的胜利。

事实上,蒋介石与宋子文一样,都是南方政坛上两个最大的政治暴发户。宋子文的暴发,缘于南方理财的成功;蒋介石的暴发,则是缘于南方军事的成功。

诚然,就资历而言,蒋介石称得上是宋子文的前辈了。然而,从辛亥革命爆发,到孙中山两次开府广州,其问10多年,蒋介石混来混去,始终没有混出个什么名堂。在大元帅孙中山手下,一度担任大元帅府参军,闲职一个。官运最好的时候,也只是参谋长罢了,诸如中华革命党东北军参谋长,援闽军总司令部作战科主任等。直到宋子文南下,蒋介石所担任的最高军职,是广东粤军参谋长,一个不大不小的军事幕僚罢了。

蒋介石在南方的崛起,情形与宋子文有某种类似之处,都是在两三年里,连滚带爬地从社会的中下层,一下子翻到政坛高层。1923年3月,蒋被任命为大本营参谋长,第一次进入高级军事幕僚的行列。一年后,蒋出任黄埔军校校长,成为南方政府手中的第一张军事王牌。此时,宋掌握财经大权,蒋掌握军事大权,两个人不但都是支撑南方政权的重要台柱,而且也都是那种风华正茂、踌躇满志的“杰出青年”。宋、蒋被广东各界关注,以致被舆论炒得很热,那是很自然的。

但是,在南方政府时期,蒋、宋之间并没有多少私谊,这是颇令人玩味的。也许年轻的蒋校长看在银子的份上,对于更加年轻的宋部长,多少还算比较客气。然而,年轻的宋部长并没有看在枪杆子的份上,对于年轻的蒋校长表示特别的友好。事实上,无论是公开场合,还是在私下,宋部长都很少谈及蒋校长,更不要说有什么礼尚往来了。

不过,大致说来,宋部长与蒋校长之间,绝谈不上有什么过节,这也是没有疑义的。毕竟,无论就年轻人的野心而言,还是就双方的利权而言,两个人都没有明显的利害冲突。在这一阶段,宋的目标是理财,蒋的目标是建军。蒋之建军,固然离不开宋之理财;但在广东那样一个特定时期,宋之理财,也离不开蒋之建军。于是,在蒋的枪杆子的保护下,宋的理财,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同时,在宋的白花花的银子支援下,蒋的建军,也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尽管宋、蒋之间,有着那么一种荣辱与共的关系,但是,他们还是没有什么共同的兴趣,当然也就谈不到有什么深交。而且,无论是家庭出身背景,还是个人的成长环境与经历,抑或是自身的气质个性,他们之间的差异都太大了,这是两个不同范畴的人物。他们有各自的优势,在事业上未尝不可以互补;但就个人气质而言,显然是处于相互排斥的状态。好在在南方政府时期,他们都还只是内阁大臣,并没有形成一种隶属或依附关系,在私交方面保持适当的距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但是,北伐军兴后,情形发生了变化。这个时候的蒋校长,一身兼领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常务委员会主席、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中央组织部长、中央军人部长、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诸要职,成为事实上的国民党老大。蒋校长与宋部长的关系,已经从过去的同僚关系,一变而成为僚属关系,这对于不善与蒋交往的宋部长来说,可说是一件大伤脑筋的事情。同时,北伐期间,军事第一,胜利第一,正是一个合理的逻辑;宋子文既为广州国民政府财政部长兼中央银行行长,最大的急务,就是替蒋总司令筹措巨额军饷。到了这个时候,宋部长即使想不与蒋总司令这样的强势上司打交道,也绕不过这一关。这对于宋的涵养气度和忍耐能力,不能不说是一个严峻的考验。

果然,在军费的筹措与军饷的供应方面,蒋总司令与宋部长一次次发生了重大冲突。本来,北伐之前,宋倾广东一省的财力,供应广东一省的“革命”军阀,已经感到力不从心,甚至不惜把广东这样一个富庶之区,弄到“竭泽而渔”的境地。然而,北伐开始后,庞大的军队供应加无限制的战争消耗,南方政府的军费支出,几乎是成几何级数增加,一下子就压得财政部喘不过气来了。

诚然,北伐是国民革命的必由之路,也是中山先生的遗愿,宋部长不能不竭尽全力,以全部的财力予以支援。可是,一边是囊中羞涩,一边是需求无度,如何可以满足呢?尤其是蒋总司令的财政预算意识,简直就是小学生的水平,只知道当伸手将军,全然不谅解财政部长的难处,今天一个电催,明天一个电饬,给少了就牢骚满腹,给慢了就大发雷霆,要不到就危言恫吓,年轻的宋部长第一次领教了年轻的蒋总司令的军阀脾气。在“革命”军阀蒋总司令的眼里,宋子文哪里是什么财政部长,简直就是他的军需处长么!冷峻高傲的宋部长可是从来不吃这一套的。对于从政而言,他有自己的做官原则;对于财政而言,他有自己的预算制度。军费的支出,该办的则办,能办的则办,办不到可以不办么!

在南方,人人都知道宋部长脾气大!可是,人人也都知道蒋总司令比宋部长的脾气更大。军需不能满足供应,宋部长提出种种理由,但蒋总司令管不了那么多。你是财政部长么!财政部长干什么吃的,不就是替军队弄钱弄物,办军需么!没有钱,没有饷,还打什么仗?打不了仗,还怎么北伐?北伐不了,还怎么搞国民革命?这个妨碍北伐大业,妨碍国民革命的大责任,你宋子文担待得起么?你宋某人有你自己的办事原则,我蒋某人也有我自己的办事原则吆!在这样一个狭路之下,宋与蒋的冲突,自是不可避免。

北伐战争,原先的计划,定为4个月,北伐经费的筹措,亦以4个月为限。也许最初3个月的军饷,解决的情况好一点,蒋总司令很少找宋部长的麻烦。蒋、宋关系,还算平静。但是,9月间的军饷,出了问题。因湘鄂各省以大元为本位,而广东以毫洋为本位,南方的毫票,在湘鄂等省无法流通。这样一来,军饷的供应,不免就成了无源之水。

为此,军方请求财政部,速运大元票接济。但财政部方面,对于以大元为本位发行货币的建议,不免忧虑重重,担心动摇中央银行信用,影响南方政府的根本,故对军队的请求,不得不予以拒绝。

军方的要求,到了财政部,被打了回票,是常有的现象。但是,财政部的这一张回票,不同于以往。前方的军队,正在打仗。军饷一天不到,军心一天不稳,事关北伐战事,事关国民革命大局,军部不能不据理力争。9月12日,蒋电宋:“中行关系政府根本,关怀岂独兄一人,但湘鄂皆以大元为本位,所发毫票,无法活动。”并危言: 如果大元票不能速运鄂省,“前敌军需将成麻木。”蒋且严正声明:“此事当由中正负责,决不摇动本行”。

经过这样恳切和负责的说明,宋总算答应了蒋的请求,同意向前线补充大洋票。但是,形势正在急剧发生变化。汉口、汉阳,已经攻克了,但武昌仍在北军手里。武汉三镇不能连成一体,整个经济就不能运转。原先财政部曾答应将北军残款120万元,由湖北商会就地提交国民革命军充作军费。但迁延10天,只提交了15万元。且其他方面的借款,也未能落实。而五省联军总司令孙传芳的军队,正在源源不断地增援江西。

形势变化了,原先的计划,当然不得不做一些变动。9月16日,蒋总司令再次急电宋部长:“此次战争,非延长到年终,决不能了,故战费须续筹3个月,方无支绌之虞。前允大洋票,务须速寄,并须多汇现款。”战事延长了,战费跟着水涨船高,这是一个合理的推演。问题是,3个月的庞大费用,只剩下几天时间,如何能够筹集到手?宋子文真是日坐愁城,也很有点气愤了。不管他,手头有多少大洋票,就解送多少,聊补前方的无米之炊,敷衍敷衍蒋总司令吧。

但是,这样一个杯水车薪,如何能解前线的燃眉之急呢?9月20日,总司令从江西萍乡一连发出两份急电。第一份送财政部长宋子文,说明:“经济困难已极,大洋票及公债券何不整数寄来,必欲如此零星分寄,致不能有计划之使用,且失信用,岂兄至今犹未能深信,而必欲如此迟延耶?”这是一个愤怒,更是一个责问。也许,字里行间,还多少夹带着一种威胁。蒋总司令用这样口气说话,在他与宋部长的交往中还是第一次。总司令真是怒不可遏了。

给宋部长的电报发出去了,蒋总司令想了一下,觉得不放心,于是,另给国民党中央常委代主席张静江、广州国民政府主席谭延闿再发一电,将前线的情况加以剖明:“此间财政困难已极,公债券及大洋票,请速全数寄来,可作有计划之使用;以零星解来,随到随用,愈弄愈拙也。10月份以后,前方经临各费,务请照寄。”蒋介石这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企图以张、谭的重量级地位,迫使年轻的宋部长让步。

但是,宋子文并不肯买账。对于张、谭的关照,他照样打了回票。宋部长的理由是: 中央银行发行纸币,必须符合“十足准备金”制度,这是中山先生手订的遗策。张代主席,谭主席,都对北伐军饷的接济不上表示关注;但是,对于中山先生手订的遗策,他们同样不能不表示关注!在态度强硬的宋部长面前,张、谭都有点束手无策了。在南方政府时期,宋子文是一个成功人物,蒋介石也是一个成功人物。一个人成功了,往往脾气都不大好。因此,宋、蒋都成了南方有名的很难对付的“脾气人物”。

在南方政坛上,宋子文是一个“有产阶级”,掌握着南方政府的财经大权,很有点财大气粗的味道,所谓“有钱大三辈,无钱公变孙”,即指此;但蒋介石是一个“有枪阶级”,掌握南方政府的军事大权,颇有点枪多气粗的味道,所谓“有枪就是草头王”,亦指此。正因为如此,宋子文与蒋介石一样,从来都是被人求,而不肯轻易求人的。不过,现在宋、蒋碰在一起,到底谁是老大.事情就有点棘手了。就经济实力而言,无庸讳言,宋是蒋的老大;而且,现在是蒋求宋,不是宋求蒋,宋当然可以不买蒋的账;然而,就军事与政治实力而言,无疑蒋是宋的老大。宋的财政部长大,还能比得上蒋的中央主席大么!宋的钱硬,还能比得上蒋的枪硬么!

但是,政坛上的较量,并非像公式一加一等于二这么简单。依蒋总司令的性子和实力,财政部长不听话,当然可以派两个丘八,拿两根破枪,把这个傲慢无礼的家伙提起来,关他几天禁闭,给他一个切实的教训。但是,宋不仅是一位声誉卓著的“理财专家”,而且是一位后台颇硬的“国舅部长”。对于这位中山先生的内弟,自诩为中山先生信徒的蒋总司令,如何可以痛下杀手呢?何况,蒋总司令这个时候正觊觎着宋家三小姐。宋三小姐是宋部长的小妹,诸事还要拜托宋部长在小妹面前美言几句,如何可以自断后路呢!

不过,就宋、蒋关系而言,宋对蒋的抵触,固然有不肯买账的成分;但站在财政部的角度,宋确有极大的困难。事实上,南方的经济情形,简直是糟透了。宋为筹措巨额军费,拼命发行公债券,在商民中问,早已失去应有的信用,再没有人肯响应政府的号召,掏钱购买公债了。

于是,财政部不得不实行“强卖”政策,将公债推销任务逐级分解到各县,严令限期催收,以致在政府与商民之间,酿成重大冲突。汕头惠来县就曾经发生商民罢市,抗拒购买公债的严重事件。为此,蒋总司令不得不调动军队,进行弹压,并下令:“抗拒政府发行公债,殊属不法已极,仰即严行制止,并查明为首鼓动之人,严拿究办为要。”这是一个高压政策,事件是被镇压下去了,但人心正在躁动!

公债乏人问津,税赋已经榨干,货币发行已经过度,中央银行的信用,已经摇摇欲坠,而军费开支的额度,正像测量高烧病人的体温计那样,依然在无限制地增长。宋纵有点金之术,也有枯竭之日。对于蒋总司令无止境的要求,宋部长不得不高挂免战牌,一概置之不理。不日然,亦不日否。宋的沉默战术,令蒋大伤脑筋了。

宋的从容不迫、稳健缜密、沉默是金,充分展现了一个现代财经领袖所应该具备的优秀素质。不过,蒋总司令有的是办法。9月20日的电报发出后,21日,蒋再一次急电张、谭两主席,重提军费问题:“北伐经费,原定以4个月为度,现在战事范围扩大,作战时期,不得不因而延长。武汉虽经攻克,而江西正值用兵,收编部队,日有增加,筹款又非易事,即有收入,亦只可补充预算范围以外之临时费用而已。前经额定之北伐费,在战事未结束前,仍拟由政府赓续筹济,庶于战事前途不致感受影响。”

事实上,一日数变的军事形势,也容不得宋从容研究。9月30日,蒋自江西清江前线,给宋拍发电报。北伐以来,这是蒋第6次电宋催发军费了。不过,这一次的情况,委实是万分紧张:“10份饷,尚未汇到,在鄂各军,或可设法,而在赣之一、二、三、六、十四各军,分文无着。今日总部只存万元,而前方催以伙食急如星火,窘迫至此,无以为计,中正惟有引咎自裁,以谢将士而已!”

形势如此不堪,这也许是宋部长没有想到的。如果是因为后方军饷接济不上的原因,迫使国民革命军总司令在前方自杀,这当然不是财政部长的初衷,但财政部长有筹措军饷之责,难道可以脱得了干系么?“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又一份电报接踵而至,蒋说得更明白了,“查前方饷糈万急,兼之时已严冬,各军将士饥寒交迫,衡州既无可拨兑,冬衣待需在即,服装及10月份经费,应如何拨济,兄应负完全责任,祈勿漠然视之为盼。”不但是痛切的诉求,更是严厉的指责了。在另一份措词更加严厉的电报中,蒋更是严词切责:“在粤议决发给服装费270万元,延至今日,只发给69万元。时当冬令,长江一带早已.严寒,前方无款制发,后方领款不到,不能制解前来,使前方兵士冒霜而蹈白刃。总之,后方接济如不负责任,前方何能作战,饷项所关,兵心所系,成败胥在于此。前项各款,务希速行筹发。”

对于蒋的要挟与讹诈,宋也许可以置之不理;但是,对于前方将士的实际处境,宋不能不认真对待。而且,蒋威胁要“引咎自裁,以谢将士”的电报,是诉之于张、谭两主席转达宋部长的。因为军饷接济不上,前方总司令已经在那里要死要活,在后方的国民党中央代主席张静江、国民政府主席谭延闿,不能不表示严重的关切。

处在这种内外夹击、上下交攻的境地,宋子文对于军饷的供应,不能不破釜沉舟,以非常之措施,应付非常之局面。虽然,公债的发行,税赋的征收,都将采取更加严厉的手段。但是,这一切都已经是远水,不能解近渴了,惟有冒着中央银行信用崩溃的危险,在准备金不足的情况下,紧急增发纸币,以解前方的燃眉之急。从此,广州中央银行的各种纸币,开始源源不断地运往前线。从面值100元的大洋券,到面值5元、10元的通用券,充斥湘鄂赣各省的市面。前线的军需,在南方运来的整袋整袋的纸币的支撑下,总算得到一个喘息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