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底,沈嘉禾进组拍戏了。
顾檬在护工的陪同下,坚持着放疗,但脸色一天比一天差,整个人瘦的可怖,如果不是肚子隆起,就像行走的木乃伊。
有天早上醒来,发现双腿不能动了。
“为什么突然出现瘫痪?”
“她体内的癌细胞生长的太快了,放疗杀死的癌细胞,远不及她生长的速度,会出现腿部瘫痪,是因为脑部的癌细胞已经开始压迫神经。”钟医生很忧愁:“顾先生,照目前的情况,她的身体可能很难支撑到生下孩子,若是现在终止妊娠,辅以化疗,或还能有1年半的时间可活,你们要尽早做决断,现在还能终止妊娠,等六月大的时候,就无法流掉了。”
“钟医生怎么说?”顾檬看着他走进来问道。
窗外明亮的光线打进来,洒在她苍白的脸上,她脸瘦的脱相,眼窝深陷,颧骨凸出,给人种股油尽灯枯的感觉。
总让人担心,她下秒就会两眼一闭,彻底沉睡。
“把孩子流掉吧。”顾闻萧劝她:“不要再任性了。”
顾檬垂下眼帘,不再看他,语气坚决:“哥,这件事不要再提了。”
“顾檬,你坚持也没有意义,最终结果不过是一尸两命。”
“哥,你别骗我了,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顾檬拆穿他的谎言,毫不动摇:“与其流掉孩子多活一两年,我宁愿不要这一两年,他已经能胎动了,我能感觉到他在我肚子里活动,他是有生命的。”
她眼底的母性光芒太盛,顾闻萧有点无法直视:“我没有骗你,以你目前的身体状况,坚持不到生下这个孩子。”
“我可以。”
顾闻萧有点无可奈何,又有些恨铁不成钢:“你怎么这么固执?”
“哥。”顾檬喊住要走的他:“不要告诉他,如果你把他喊回来劝我,我就放弃治疗。”
顾闻萧面色稍愠:“顾檬,你在拿你的命威胁我?”
“我没有威胁你。”顾檬平淡而缓慢地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无论如何,我一定会生下这个孩子。”
...
三月初,沈嘉禾拍完电影的外景回来了。
初春乍暖还寒的,早上还冷的像是要下霜冻,到了傍晚却回了暖,不冷不躁。
“你还记得你当时腿受伤吗?”顾檬手摸着变尖了的肚子,月份大了之后,她肚子渐渐的就没以前那么圆,腿上搭着条毯子,“我也是这样推着你。”
沈嘉禾回想起那段日子,眼神不自觉柔了几分:“记得。”
“有时候觉得人生真的很奇妙。”顾檬嘴角微微上扬,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洒在她的脸上,为她苍白的面容增添一丝血色:“不经意间的一个举动或者选择,在多年后,忽然就命中了自己。”
“那我很感谢当年向你递糖的自己。”
十九岁递出那颗糖的少年,只是出于自己赤忱的本心,从未想过多年后,那个人会成为自己的妻子。
“是该感谢。”顾檬点头认同他:“一颗糖换了一个这么可爱、又会撒娇又会卖萌的我,你赚了。”
“是赚了。”
成为自己此生挚爱。
...
电影外景拍完了,剩下的拍摄只需要在影视城拍就可以。
沈嘉禾白天拍戏,晚上就来医院守着她,有时候结束的早,有时候结束已经快凌晨,但他总会来。
所以,顾檬养成了等他的习惯。
如果很晚的时候,她就会假装睡着,省得他还要拖着疲惫的身体和自己说话。
拍戏一定很辛苦。
明明是早春,但他每次回来,身上的汗味总是极重。
偶尔也会带伤,在那些衣物遮盖的地方,总是青一块,紫一块。
她半夜偷偷起来给他喷过药,却从来没有惊醒过他一次。
不是她动作过于轻柔,而是他睡的很沉。
她其实有想过劝他不要拍戏,不想他那么辛苦,但更不想他一整天都守着自己,她没有办法一整天都假装没事的样子,以此去抚平他掩饰起来的害怕、不安、悲伤。
她总以为他是坚强的,可原来他也会难过掉眼泪。
那天晚上很晚了,应该快凌晨一点,他才回来。
大概是怕吵醒她,他洗澡洗的很快,卫生间的灯亮了可能五分钟都不到就灭了。
她听着他脚步很轻的走到病床前,手机手电筒微弱的光照着地板,没有照到她的脸。
他在床边站了许久,久到她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看出来她装睡时,听见了手机与柜面碰撞发出的微弱声音。
他拿起她放在被子外的手,他的手比她还要凉。
忽然,一滴温热湿润的液体砸在了腕骨上,她以为是错觉,可又断断续续砸了好几颗。
后来他用手抹去了她手上的液体,将她的手放进了被子里。
待他在旁边的陪护床躺下没了动静的时候,她在被子底下摸了摸右手,感受到一些凹凸不平。
她恍然想起来,因为经常输液,她的右手上留下了好多针孔。
看来以后不能把手放在被子外面。
...
“你为什么要接黄辉的那部戏?”
最近圈子里都传疯了,说沈嘉禾像是掉钱眼里,回来后疯狂的捞金,只要排得上什么戏,什么综艺都接。
沈嘉禾站直身体,借着洗手池的镜子看向旁边的人,因为猛朝脸扑水,前面的头发都湿了,冰冷的水顺着他清晰的轮廓线条滴落,砸在暗色的大理石上。
“有时间就接了。”
白落离看着他抽纸擦脸,能感觉到他对自己的疏离,眸底掠过一抹失落:“那部戏投入资金不高,就是个小制作,剧本也不好,很容易招黑,你刚复出,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要树立好的形象。”
“谢谢。”沈嘉禾将纸巾扔进垃圾桶里,转身时看和他对视了一眼,“但没关系。”
“你很缺钱吗?”白落离追上去问道。
“是。”沈嘉禾脚步不停的往影视城外走。
《孤注一掷》他今天的戏份拍完了,有个室内综艺邀请他去做空降嘉宾,录制时长大约一小时,现在过去刚好。
“为什么?”白落离按住他扫共享单车的手,对上他漆黑无波的双眸,才惊觉不妥,将手收了回来:“好吧,你不想说就不说,你缺多少钱?我可以先给......借你。”
共享单车滴的一声,开了锁。
沈嘉禾长腿一跨,坐了上去:“目前不缺,如果缺的时候,再问你借,谢谢你,白落离。”
猝不及防被他喊名字,白落离心跳漏了一拍,怔愣在原地,待反应过来,他早骑着共享单车跑没影了。
...
四月,万物复苏的植物都开始绽放出美丽的花朵。
顾檬的身体却越来越差了,饭吃不进去,只能依靠营养液给那早就残败不堪的身体提供所需的营养物质,整个人犹如一朵枯败的黄花,随时会脱离枝头凋零。
唯一庆幸的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发育的很好很完全,妇产科的医生建议剖腹产提早取出孩子。以她目前的身体状况,能为肚子里的孩子提供的营养非常有限,越往后甚至无法提供。
谁也无法意料她能撑多久,如此,胎儿在她腹中反倒变得不安全。
只是以她当前的身体去进行剖腹产,很有可能下不了手术床。
顾檬听到开门声,当即扭头望向门口,面容憔悴、瘦瘠。
“怎么还没睡?”
沈嘉禾走进来柔声询问,俊逸的面庞扯起一抹笑,只是漆黑的眸底却无波无澜。
顾檬声音虚弱道:“想和你谈谈。”有些费力地抬起手,拍了拍床边的空位:“坐这儿。”
沈嘉禾直觉不是什么好事,内心抗拒走过去,但又不忍她强撑着身体一直等他过去。
待人坐下,顾檬借着明亮的光线,细细地看着面前的这张脸,眼神温柔眷恋:“好久没这样看你了。”
他虽每晚都会回来,但两人打照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他回来时,她已经睡了,她醒时,他已经走了。
沈嘉禾没来由心慌,迫切保证道:“徐导的戏快结束了,结束后我就陪你。”
“好。”顾檬嘴角弧度稍弯,浅浅一笑,伸手摸着他的脸:“沈哥,签下手术协议书吧。”
沈嘉禾僵坐在床头,半响垂下眼帘:“再等等。”
“结果都是一样的。”顾檬放下手:“把孩子取出来,才能做其他治疗。”
沈嘉禾握住她放下的手,眼尾泛红,恳求道:“我们再等等,我和徐导请个假,最近都陪你。”
“你是不是怕我下不了手术台?再拖下去,只会更糟糕。”顾檬脑袋慢慢地朝他低垂过去,依靠着他的胸膛,呢喃道:“而且沈哥,我好累,好痛啊。”
他想留下她,可是却无法看她痛苦。
沈嘉禾心里产生了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只觉得心痛的整颗心都要碎掉了,恐惧与害怕席卷着他。
“滴答——”
温热的眼泪砸落,砸在了怀中人纤细的脖颈。
顾檬只觉得被砸中的地方,像被熊熊燃烧的火舌舐舔了下,痛极了。
然后,她听见他声音颤抖地求她:“你能不能,活下来?”
不止声音抖,他整个人都在抖,像是坠入冰窟一般。
眼泪又断断续续地砸落下来。
他卸下了所有的成熟,稳重伪装,难过的像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顾檬鼻头一酸,当即红了眼:“我答应你。”
...
谈过之后的隔天,沈嘉禾就签下了手术同意书。
顾家人、范小天和李母、秦语沫闻讯而来。
顾檬刚打完麻药不久,整个人平躺在病床上,眼睛扫过众人,虚弱地调侃道:“你们这乌泱泱的一群围着我,搞得我都心慌了。”
“孩子,不要怕。”李冬琴弓着身子,握住她的手,神情认真地道:“神明会保佑你的。”
她早上起来,在家里那尊神明前为她祈了福,神明一定会佑她平安。
顾檬微笑地嗯了声:“我不怕。”
“小檬。”姚丹青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奶奶会在产房外等你出来。”
“谢谢奶奶。”顾檬笑着回答,而后目光落向站在外围的顾如山:“你们别围着我了,我想单独和爷爷说会话可以吗?”
待众人出去,热闹的病房瞬间安静下来。
顾如山虎着张脸站在床尾,背脊挺直,将一身棉麻材质的杏色唐装穿出了庄重肃穆的感觉。
“你想和我说什么?”
有担当,责任心强的男人,大多沉稳内敛,他们更善于去做,不擅长沟通,在子孙面前总下意识要端着,保持严厉的形象。
“爷爷。”顾檬唤道,语调轻缓地陈述:“小檬这些年在外面颠沛流离,日子清贫,但过得幸福快乐。”
“遇见他之后,他给我所有的首选、偏爱、例外、宠爱,孙女喜欢他,从他不认识我的时候就喜欢,喜欢了好多年。只是遗憾不能再陪着他,我最后的心愿便是希望他能安稳度余生。”
“所以,”说了太长一段话,顾檬有点吃力,稍稍顿了下:“所以,爷爷,我走后,你不要苛责他好吗?如果可以的话,也请你帮我照看他。”麻醉发挥着作用,整个身体都麻的没感觉了,她语气渐弱:“因为我知道,爷爷你其实也很关心我,是爱我的。”
病房门被敲响。
护士开门而入,提醒道:“该进手术室了。”
病床从身边推过,顾如山在原地站了许久,才步履缓慢地走出去。
他前半生在戎马倥偬中度过,亦曾立志一生为国,凌云壮志过完此生,可最终却不得因身体问题退下。他膝下只有一子,对他寄予了深深的厚望,他也如他所希望那般,从军报国,可他最终却殉身于儿女情长。
他不解,愤怒难当,直到看到他留下的那封遗书:
父亲,子不孝,望珍重。
子从不喜刀枪,好书文。
青此一生,了却父愿,唯此次,想陪她。
惟愿孩儿无忧喜乐,无灾无难到公卿。
...
下午一点零四分。
婴儿的啼哭声穿过产房的门,传了出来。
或坐着,或蹲着的人闻声都站了起来。
产房的门缓缓打开。
护士抱着婴儿走了出来:“是个女孩,一公斤半,呼吸有些微弱,要放到保温箱。”
护士简要说了一通,就抱着婴儿,脚步匆忙地走掉。
抱婴儿的护士走后,过了大概两三分钟,顾檬才被推出来。
她安静的躺在病床上,双眸阖着,嘴唇苍白无色。
“医生,她怎么样?”
“生产很顺利,只是可能时间太长,她受不住,昏过去了。”
“那什么时候能醒?”
“这个不好说,休息够了就会醒。”医生耐心的一一回答:“孩子早产出来,体重也不足两公斤,需要先在保温箱放一段时间,等没问题了再抱出来,你们家属待会记得去一楼大厅缴一下费。”
“好,谢谢医生。”
“辛苦医生了。”
“麻烦了。”
周遭七嘴八舌,沈嘉禾全程都没有说话,只一眨不眨地盯着躺在手术床上的顾檬,跟随着推他她的护士,回了病房。
护士将人送回病房后,就离开了。
不大不小的VIP病房安静至极,窗户开着,午后的阳光投射到暖黄色的瓷砖上。
沈嘉禾坐在床边,握着她骨瘦如柴的手,呆呆地看着她。
傍晚的时候,众人才一一离开。
顾檬还是没有醒。
钟医生说,她的身体损耗严重,所以才会陷入昏迷,谁也无法确定她什么时候醒,是否会醒。
“宝宝叫什么名字?”
沈嘉禾站在办理窗口前,微垂着头颅,神情晦暗:“顾安。”
里头的护士敲着键盘,在姓名那栏填入顾安,隔了一会儿将证件和刚打印出来的出生证明顺着窗口递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