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是旧年的最后一天。
在这一天,无论多么繁忙,无论多么遥远,人们都会归家团聚。
雪纺的窗帘如瀑布般垂落,今晚没有月亮,但万家灯火点亮漆黑的夜空,灿若繁星。
林清染歪着头靠在落地窗上,乌发柔顺地垂在肩膀,面容恬静,那双剪水秋瞳静静地凝望着窗外的灯火。
屋内超大高清的液晶电视屏幕上,播着某档美食节目,解说员富有磁性,沉稳浑厚的声音从扬声器传出来,飘荡在宽敞明亮的屋子里。
灰色墙面上,太空人挂钟沙沙作响,秒针绕着圆盘一格一格地走。
不知过了多久,门铃响了。
林清染在第二次响起的时候,眼神才慢慢有了焦距,偏眸,目光掠过开放式的厨房,墙上的轻奢挂钟,玄关墙面上的金色麋鹿装饰画。
这么晚会是谁来访呢?
林清染踩着地毯,来到浅灰色的门前,透过门上的猫眼望向外面走廊。
将门半开,看向门外站着的人:“你怎么来了?”
顾闻萧提了提手中的外卖包装袋。
“从老宅出来,路过井田家,发现他家还开着,就给你买了些寿司过来。”
井田家是城东的一家日料店,顾家老宅在城南,他平时住在城西的风尚公馆,怎么路过也路过不到井田家。
不过林清染并没有拆穿他,压下心头的异样,让开了门,说:“进来吧。”
顾闻萧眼底浮过一抹喜色,面上不显,规规矩矩地走进去,关上门,动作娴熟地脱下皮鞋,弯腰放到玄关处的鞋柜里,顺便拿了双大号的拖鞋下来穿上。
“你要喝茶吗?”
林清染站在白色的沙发边,柔声问道。
“你坐着,我去烧水。”顾闻萧走过来,将寿司放在圆桌茶几上,“还是热的,你趁热吃。”
林清染点头,客厅至玄关都铺着地毯,牛皮材质的面料,十分柔和温暖,坐着也不会感觉到寒凉。
不过,林清染还是拿了沙发的抱枕垫着,才坐下去。
井田家的客户定位是高收入人群,人均消费比其他的日料店都要高上许多,对应的在各个方面都做的特别好。
比如这外带的打包,他不是给一次性的餐具,而是餐具三件套便携盒,盒内装有金色的筷子、勺子、叉子。
粉色的包装盒内共有六个蒲烧鳗鱼和六个鳗鱼手腕,整齐地码放了两排,看着精致又美味。
晚上没吃也没感到饥饿,这会儿突然就饿了。
拿起金色的筷子,夹了个蒲烧鳗鱼,慢慢地吃起来。
顾闻萧手托着玻璃烧水壶的底部转身,目光便落在她身上,看着她低垂着眉眼,小口小口地吃着他买来的食物,这种感觉很奇妙,比他签上千万的合同,还要让他有成就感、满足感。
感受着人在自己的身后坐下,林清染面上也没有太多表情,一言不发地继续吃着。
烧水壶的“咕咕”声,细微的进食声,混杂着电视机里解说员介绍美食的声音,多道声音交碰,却不嘈杂,意外地和谐,让这寂静的房子,多了几分烟火气息,颇有种岁月静好之感。
顾闻萧看了眼她散落的头发,俯身拉开茶几下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个猫眼抓夹,放到茶几上面。
秀气漂亮的大手,将她散开的头发拢在一起,而后抽出一只手来,把头发绕到食指上面,食指弯曲勾着头发缠绕,绕成一股后,轻柔而仔细地摁到后脑勺,换了只手压着,腾出来的手拿起抓夹,固定好头发。
林清染回头看了他一眼,明眸善睐,顾闻萧回予一笑,斯斯文文。
“不再吃几个吗?”
眼见着她放下筷子,顾闻萧立马从驼色的大衣里拿出块手帕,折的方正的手帕有点塌,便抬手履平了才递给她。
“不吃了。”林清染摇头,接过手帕擦了擦嘴,放到打包盒边,盒内还剩一半寿司:“夜宵吃太多容易长胖。”
艺人得保持身材。
“你今晚不用跟家里人一起守岁吗?”林清染问,作势要起身。
顾闻萧适时地伸出手,让她做支撑,待把人扶起来后,顺手捡起抱枕,给它抚平反手放到沙发上。
“我爸妈不在了,爷爷奶奶上了年纪熬不住,所以都不守岁。”顾闻萧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你要守岁吗?”
林清染在他旁边那块沙发坐下,后背抵着沙发扶手,细直的双腿抬放到沙发垫上,她身上穿着的是件长款的白色针织裙,长度盖到脚踝,这会儿这样弯曲着腿,便短了些,露着个脚踝,巧小的一双脚珠圆玉润,灯光洒下,白的仿若有光,脑袋往沙发背靠了靠,迎着他温和的目光:“我也不守岁。”
“那你要睡了吗?”
“水都烧开了。”林清染顿了下道:“喝点茶吧。”
顾闻萧点头,坐正身体,拿起玻璃烧水壶,浇淋着的茶洗罐里的汝窑茶杯,另一只手拿着茶夹给茶杯转圈,消毒清洗,神情认真而专注。
林清染静静地看着他。
看他一个个清洗干净,然后放到茶盘上,摆成整整齐齐的一排。
然后浇淋茶壶,轻车熟路地从抽屉拿出一包茶叶,撕开倒入茶壶,热水……
“你不会觉得无聊吗?”林清染突然问道。
她这么无趣。
“为什么会无聊?”顾闻萧反问,手上动作未停。
林清染直觉他是知道她话里的意思,一时也没想好怎么回答,便沉默了下来。
她第一次人格分裂,是在大二的时候。
起初她是没有感觉的,只是偶尔会产生困顿疑惑,为什么对室友说起的某天某个时间段毫无印象,自己仿佛个局外人,却有另一个“自己”和她的室友们经历了。
直到齐浩终于不想再陪她演戏了,残忍冷酷地提出分手,她缺失了很长一段记忆。
她才去看了心理医生。
当看到录像里“自己”的眼神充满了凶狠,像狼的目光那般犀利,眼底空无一物,睥睨一切,她吓了一跳。
那不是她。
只是长了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
确切来说是,有另一个精神意识,共享了她的身体。
知道这个秘密后,她很慌张,无助,想找人说,但可悲地发现,无人可说。
治疗的费用不菲。
她的父母绝对不会为她花钱治疗,他们所有的钱,都是要留给那个中年得子的弟弟。
就算有钱治疗,敏感自卑的她,也无法战胜自信果断的“自己”。
心理医生说:“林小姐,你也不必过于害怕紧张,对于你来说她是陌生的,但对于她来说,你不是陌生的,她能感知你的情绪,通过和她的这几次交流,我能感觉得到她对你没有恶意。有的副人格会想要代替主人格,但她……目前还没有这种倾向,或许你可以尝试接纳她,这也有利于两个人格融合。”
她认真地思考了下心理医生的话,也在心理医生的指导下,和她交流过几次。
如心理医生所说的那样,“她”确实对她没有恶意。
不过也不肯离开。
心理医生的解释是,她自己始终无法从那段痛苦的记忆里,走出来,以至于无法融合。
虽然一直没有融合,但是她们的记忆,偶尔会出现共享的情况,准确来说,是她能够有“她”在她沉睡的那段时间的记忆。
所以,顾闻萧在她沉睡的那段时间,说的话,为她做的事,在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就知道了。
感动吗?
有那么片刻,心是有所触动的。
可齐浩也曾为她做过差不多的事情。
但最后热情,新鲜感散去,还是放弃了她。
她现在状态很差,清醒的时候并不多,已经无法再压制副人格的出现。
她这几个月偶尔几次清醒的时候总在想:人活在这世上的意义是什么呢?
是为了来经受苦难的吗?
如果是的话,她想她没挺过去。
她总在渴求爱,求父母的爱,求齐浩的爱,求被爱。
可最终,她什么也没有得到。
她太糟糕了。
没有人喜欢糟糕的小孩。
就让那个自信果敢的自己活着,让敏感自卑的自己沉睡吧。
“泡茶是为了谈生意去学的,称不上有趣,电视剧也很无聊。”顾闻萧手摁着茶盖,淡黄的茶水一滴不漏地斟进天青色的汝窑茶杯,拿起来递给她:“但如果是和你在一起做这些事,不会无聊。”
林清染目光微怔。
袅袅白气从汝窑茶杯冒起汽化。
“为什么?”
顾闻萧眉头微蹙,思索了片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你在我身边,我觉得很放松,心情很愉悦。”
“生物学上对爱的解释是,人的大脑会产生苯基乙胺,它可以让你产生一种兴奋、心跳加速的感觉。”
“但人的大脑是不会无缘无故,就会产生过量的苯基乙胺,只有遇到自己的真爱的时候,才会分泌出这种特定的化学物质,让自己的情绪和五脏六腑,都产生不同的反应。”
“这么多年,只有你让我产生过过量的苯基乙胺。”
林清染头次听人这样解释男女之间的感情,觉得很是新奇,想了想做出假设:“那也许之后,你会遇到另一个让你,产生过量的苯基乙胺的人呢?”
“也许会有,”顾闻萧不否认,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但你已经出现,就不需要其他人了。”
他温和宁静的目光就像一张大大的渔网,铺天盖地地朝她袭来,将她团团包裹住。
林清染觉得她的苯基乙胺,产生的有点过量,心慌意乱地拿过他手中的茶杯,囫囵吞枣地将茶水都喝光,那种莫名的心悸才消散。
柔若无骨的手捏了捏茶杯口边沿,指尖慢慢泛白,垂下眼帘盯着沙发下的几何图案地毯:“你希望我爱你吗?”
“当然。”顾闻萧毫不犹豫地说,伸手拿过她手中的茶杯,与她目光相撞,“但是不爱也没关系,只要能像现在这样,看得见你,照顾得了你,就够了。”
情浓时海誓深盟,可诺言也只是在说的那一刻是真实的,情淡后诺言便成了最大的谎言。
“你可以不相信,但要给我机会证明。”
给机会也是冒很大的险。
从答应给机会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把自己再次置入受伤的境地,因为你又开始期待了。
期待这次真的有人来爱你。
无论多么心如止水,永远都无法不坠入,那用爱意编织起来的网。
可爱意随风散,编织者撤走了网,你骤然失重,坠入漆黑的深渊。
她现在仍在深渊里。
但如果再来一次,她就再也爬不上去了。
林清染换了个话题:“你爱上的是我,还是她?”
“我爱每一个你。”顾闻萧说,温和的目光藏着不易察觉的爱意:“但我从不觉得你和她是相互独立的,你们是一个整体,她是你,你也是她,我更愿意把她理解为你的某一面,温柔的你很好,不温柔的你也很吸引人。”
他是个极其自律、板正的人。
比起情情爱爱,事业上的成功进步,才是他更想要的。
他的理想伴侣是像他奶奶那样,腹有诗书,温婉淑良,大方优雅。
可真遇上了,发现是否符合,其实都没关系。
林清染沉默了下来,结束了这次茶话会。
安静下来,电视剧的声音,墙上沙沙作响的挂钟,才一点点钻入耳膜。
“新年快乐!”顾闻萧突然说,旋即低头在大衣口袋摸了摸,隔了一会儿,掏出一个红包,烫金的锦鲤图案:“压岁钱,新的一年邪祟散去,平平安安。”
零点了。
林清染愣了下,旋即莞尔一笑,像期待已久的昙花盛开,淡雅迷人。
“很晚了,那我就先走了,你也去睡吧。”顾闻萧起身,踌躇了下,道:“晚安。”
身形刚动,感觉衣角被向下扯了下,接着女子温温柔柔的声音响起,“很晚了,不然在客房睡?”
她还是厌恶每个男人,但她不厌恶顾闻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