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新学期刚开始的时候,班主任组织重选班委,说是之前都是她一个人定的班委,这次要民主一回。
朱萝其实内心有些窃喜,她知道尽管场面上都说着成绩和品德两手抓,其实大家都会受班主任的影响——选举只看成绩,这几乎已经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规则,连推选体育委员也是这样。
恰好她上学期总分是班里第一名,这回当选班长还是有希望的。
看着发下来的白花花的小纸片,她眼角微弯,但随即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便抿起了唇,眼角耷拉下来——
李雪已经做了班长好久了,如果自己被选中了,不知道她会怎么样……
她并不想放弃这个机会,妈妈一直希望自己是最优秀的那一个,这回又好不容易拿了第一名……
但是李雪是自己惟一的朋友,她会生气吗?
朱萝接过前座传过来的纸片,眉头微微蹙起,一边思索着什么,一边拿了一张纸片,将剩下的传到后座去。
转身的时候,她看见了隔了一列坐在她右后方两排的李雪。
只见李雪也抿着唇,眼睛余光明明瞧见了朱萝转身看向自己,却只是故作不知,嘴角紧绷着,她伸手接过前座传来的纸片,便迅速抽了一张转身将剩下的纸片传到后座。
朱萝眸光暗了暗,她看着李雪眼角低垂,传完纸片后便拿起了笔埋下头,眼帘都懒得抬起,她便知道了她的想法。
她回过身,看着桌子上那张一尘不染的白纸,默了三秒,便舒展开眉心,嘴角翘了翘,拿起了笔。
纸上端端正正地写着“李雪”。
自己的确没什么当班委的经验,再加上她也知自己天生内向,不善与人交流,不如李雪人缘好。
只是妈妈那里……
算了,几年都没有做过什么班委,估计妈妈也习惯了。
朱萝抿起唇,但随即嘴角便有些刻意地用力地向上翘了翘,将纸片交了上去。
全班人一个不落地交上了纸片选票之后,便是班主任组织唱票,负责唱票的是几个旧班委,其中就有李雪。
朱萝也知道也许自己的一票并不能改变什么,但是她也隐约感觉到自己和李雪的票差应该不会太大,这种时候也许每一张票都格外珍贵。
她看着讲台上负责计票的李雪右手拿着粉笔一板一眼地划下一个个“正”字。
李雪左手手指捻着衣角,眼睛也未曾向讲台下看过一眼,似乎只是专心地计票,但她眼中已没了平日的光彩,嘴唇始终紧紧抿着。
其他讲台底下的同学也都盯着黑板,觉得有望当选的眼中闪着希冀的光芒,脖子伸得老长,觉得没希望的也愿意伸长脖子以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朱萝似乎也被这紧张的气氛所感染,双手握了起来,尽管她写了李雪的名字,但她心底到底还是存着一丝希望。
结果终于出来了,她以四票之差超过了李雪当选了班长。
这结果似乎情理之中又是意料之外,掌声响起,大家都看向了她,她心中刹那的下意识的喜悦闪过,笑意还未完全展露却已泯灭不见,只因她看见了李雪走下讲台时面无表情、手脚僵硬的姿态。
心中似有寒风凛冽,有那么一颗尖锐的石子滑到了心底。
李雪此后的冷落在朱萝意料之内,只是一个人的冷落却招来了一群人的冷落却远远是她意料之外也是承受不了的。
虽说以前她的人缘并不如李雪,但至少大家也不会对自己可以冷落,有时还可以说上几句话,但现在呢?
“班长,我们今天家里有事,放学留不了了,你自己出黑板报吧。”
“班长,我今天家里也有事,要早点回家,你今天帮我值日吧,下次我帮你值日。”
…………
哪里会有那么多的事情?哪里有什么“下次”?
她只默默应下,从不多说,为了及时出完黑板报,不至于逾期,她只能放学留下,妈妈本就下班时间晚,现在倒是不用让妈妈愧疚总是迟来接她放学的事情了。
她把自己当选班长的事情告诉了妈妈,看着妈妈难得一见的笑容,她心里有一缕轻缓的风拂过,连带着也暂时压下了心底的怨怼与委屈。
只是她并不敢把后来的一些事情全告诉妈妈,于是妈妈来接她时她就一定要回去了,不可以让妈妈看出自己受了委屈。
但一个人出板报实在来不及,到时候班主任责问该怎么答呢?
她站在板凳上,手上还握着彩色粉笔,一边蹙眉想着,手上却没有停止,一只兔子在她的手下仿佛是要活了过来。
“我可以帮你写字吗?”
突然一个人声传来,朱萝连忙转头看向那个人,身体却是晃了晃,她低呼出声,闭上了眼睛却没有预想的疼痛感传来,她只觉得身体一轻,再睁开眼时她已经站在了地上。
她睁开眼,还没有反应过来,呆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人。
她是谁?自己怎么没有见过?是新来的老师吗?
好漂亮的老师。
朱萝看着这个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漂亮老师,呆呆地立着,回味着方才那个温暖柔和的怀抱,还有那若有若无的一阵舒爽的香味。
香味幽幽地散发开来,似乎将朱萝整个人都裹挟其中,却没有想象中的胁迫感反而让人想要依赖。
她从未在商场或是什么香料店里闻过这种味道,倒像是在中药店里闻到过,虽然苦涩但幽香暖人……
她看着那位老师微微笑着,走上前,在黑板槽内随便挑了支白色粉笔,看了眼主题,思索片刻就提起了笔。
虽然未曾言明,但朱萝已经明了这一定是新来的老师了,家长不会有这么年轻,学校也不大,其他老师她也都见过。
她盯着眼前的这位老师,老师的长发被一条发带松松垮垮地束在脑后,几绺青丝低垂,微微遮掩了她的侧脸,她嘴唇轻抿,即使朱萝站在侧面,但她似乎能看见她眼中专注的光芒。
朱萝看她白皙的右手握着粉笔,微微弯下了腰,左手横在面前,比划出了一条直线,随后落笔。
一开始并不顺畅,第一个字苏子枫就用黑板擦擦了两回才找到了感觉,但前两回被她擦掉的字体都被侧面的朱萝看得清清楚楚。
第一次落笔的字潇洒至极,但似乎又不止洒脱,这字虽然不是横平竖直、端端正正,但朱萝只觉得别有风味。
第二次落笔明显就收敛了许多,但只收敛了表面上的东西,更深层次的东西也浮现在了她的眼前——洒脱之下的刚直凌厉。
但还未等她细想,那字迹就再次被抹了干净,只余下了淡淡痕迹,还未等她分辨清楚,清晰的白色笔迹便掩盖了底下的痕迹,这回待朱萝再看时,便是方方正正、横平竖直的笔迹。
她眨眨眼,仿佛方才是场微小的魔术表演,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苏子枫,想了想,双手绞在一起,纠结了片刻才鼓足勇气开了口,只是声音小了些:“你…你是我们学校新来的老师吗?”
苏子枫淡淡一笑,似乎毫不意外朱萝会开口,也似乎早就做好了回答的准备,因而并无半点惊奇,就算她声音小了些,但因为早就留意,便也听得清楚。
她柔声答道:“我是实习老师,明天开始工作。”
说到这里,她偏过头看向朱萝,俏皮地眨眨眼,“而且是你们班的哦。”
她边答着,手上确实没有停下,说罢便转过了头,没有去看朱萝的神情。
对于像这个小女孩这样内向的人,太多的关注是负担。
她本只是来面试,走个过场而已,但从校长办公室出来却见一整栋教学楼只有这一间教室亮着灯,远远的只看见一个小姑娘颤颤巍巍地站在板凳上出着板报,又想想校长的嘴脸,想必这所学校的学风也未必优良。
这小姑娘要么是太过善良自愿留下帮忙,要么就是受了欺负。她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待走到班级门口,看了班牌,没想到恰好是自己即将实习要跟的班级。
兴许这便是缘分吧。
朱萝收到了漂亮老师认真的回答,她还没有遇见过如此和蔼的老师,脸颊微微红了起来,视线也别了开来。
本是初春时节,寒气料峭,尽管教室门窗都关上了,但风还是从窗隙门缝钻了进来,朱萝身上的衣服单薄着,但她专注地看着苏子枫笔下流泻出的字体,只觉得一股苦涩清幽的暖香将她护在其中,便也不觉冷了。
渐渐地,她眼睛瞪大了,满是惊诧钦佩的神色。眼前这位老师竟然连资料都无需参考,落笔成章。
再看那文字并没有想象中的高深,而是与“春天到了”这个标题十分贴合,用词在朱萝看来也是十分得当,总体看去,朱萝只觉得好,但具体哪里好,她也说不上来。
事实上苏子枫一边刻意地端正字体,一边有意让用词优美而浅显,这样才能像五年级的学生写的字,像网上或是资料上找来的文章,如果这小姑娘真的像自己猜想的那样是受了欺负的话,那她也不至于被看出来是别人代替出的板报。
她将最后一个句号画上,将短了一大截的粉笔直接扔到了垃圾桶里,这么短的粉笔也是不能用了,随后看了一眼手上的粉笔灰,拍也没拍,直接将手背到了身后。
这粉笔灰即便拍也是拍不掉的,只能洗掉,那她便不高兴多此一举了。
“你好,我叫苏子枫,你可以叫我苏老师。”苏子枫转过身蹲下,面对着朱萝,笑容一如既往地自然温和,她伸出左手,耐心地看着朱萝。
朱萝看着漂亮老师伸出的左手,眨眨眼,眼中满是惊喜,她抬眼望进苏子枫眼中,那双黑眸清澈又深邃,但只一瞬,她并未仔细探寻便又眼帘低垂,看向了那只手。
那只手并不是《诗经》中所说的“柔荑”,上面还有些薄茧,但手指修长,骨节分明。C国并没有他国的右手礼仪原则,因而朱萝倒也并未介意。
她迟疑着伸出自己的小手与那只大手轻轻一握,那只大手虽没有想象中的秀美,但也是洁净的,连指甲缝里也不见任何脏污。
再反观那只小手上却不仅仅是沾着各种颜色的粉笔灰,还留着指甲,指甲缝里留有清晰可见的脏污,手掌侧边还有不知从哪里蹭来的灰尘。
她瞧见两只手一白一黑,顿时嘴角微微的笑意僵硬了起来,脸颊上泛起了红,不等苏子枫收回手,她就立即把手缩了回去,手臂微微侧开,将手藏到侧后方又往衣袖里缩了缩。
苏子枫笑意真切了些,将她藏在身后的手牵了出来,她红着脸,眉头微微蹙着,不情不愿地由苏子枫牵着,疑惑地瞟了苏她一眼,却见她拿出了湿纸巾替自己耐心地擦手,眉宇间没有嫌弃,只有耐心温柔。
“你画得很好,但是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这里出板报?其他人呢?”苏子枫只是装作不经意间提起,并不十分关心的样子,眉眼低垂,似乎只是在专心地擦着朱萝的手。
她听见第一句话,心里一甜,忽略了刚才的尴尬,神情本自然了起来,但听到后面的话,本扬起的嘴角又耷拉了下来,眼中光彩顿散。
片刻的沉默后苏子枫抬头问询地看了她一眼,她才答道:
“他们先回家了。”
说罢,她又张张嘴,但随即便蹙了蹙眉毛,似是想到了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
正好苏子枫帮她擦完了一只手,她听她的话音本没有完全落下,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便抬头看了朱萝一眼,正好瞧见了她这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罢了,本就是第一次见面,倒也不必问得太过细致。
她将用完的湿纸巾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又从右边口袋里拿出了一枚草莓味的口香糖,粉粉嫩嫩的包装一下子就吸引了朱萝的视线,朱萝盯了一瞬便反应了过来,撇开了目光,但还是不住地往那颗糖上瞟,不自觉的咽了口口水。
苏子枫眼中泛着笑意,到底是小孩子,随即就把口香糖放到了朱萝的手上:“老师的最爱哦。”
朱萝犹豫了一下,还是拒绝了,只是眼睛里还是不自觉地流露出了渴望的情绪。
苏子枫笑笑,直接拉起她的手,把口香糖直接放到了她的手掌心。
她动了动唇,但还不等她开口,一阵手机铃声打破了寂静——
“燃烧生命去迎接黎明,
踏入黑暗来寻找正义
…………”
苏子枫脸上笑意不变,但眼里的情绪淡了下来。
。
第二天当苏子枫正式上任五年四班的实习老师的时候,苏子枫一眼便认出了朱萝。
前一天本想陪着她等家长,后来却因为一通电话打断了计划,苏子枫只跟她道了别便匆匆走了,不知后来那小女孩怎样了。
朱萝早晨到了班级就闻到了那股清幽苦香,再定睛一瞧,便看见了苏老师的身影。
她的长发还是用丝带松松地一束,青丝垂在脸侧,平添几丝温柔,只见她对着自己微微一笑,朱萝只觉得比秋季那红于二月霜的枫叶还要令人温暖。
这天便是黑板报的截止日,她平日里并没有什么朋友,因而无人指出字迹的不对劲。
李雪也并未提出异议,只早晨到教室之后看了眼板报,眼带质问地看了一圈本来和朱萝一起出板报的人,确定无人帮助她后,才深深看了一眼朱萝,将书包摔在桌上,拿出书本笔袋,动静也颇大。
朱萝默默地关注着李雪的举动神态,嘴唇微抿,眼圈慢慢地泛红,她收回目光,低垂下头,轻轻地放下书包,拿出书本准备早读。
苏子枫本就站在教室讲台上,她将脸侧的碎发拢到耳后,班里同学的神情尽收眼底,眼中添了些疑惑与叹息,看来那个小女孩的确是被欺负的了。
她很快便了解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但如果早知道是在这种情况下了解的话,那么她宁愿一直“无知”下去。
。
东风姗姗来迟,春日阳光似要将人暖化,老天喜怒不定,却不改个人命运。
时近傍晚,明艳的暖黄色碎光洒在窗框上,跳跃在走廊铝合金栏杆上,初春的第一个晴天却显得讽刺,不知道在嘲笑着谁的愚笨。
五年级的办公室里,五年级四班的班主任陆洋正和一个女孩谈着话,女孩面貌白净,只是眉眼间似有沉郁,观那神情竟还有些委屈。
陆洋坐在办公座位上,身子微侧,面对着旁边站着的女孩,一副眼镜架在她的鼻梁上,眉头微蹙,嘴唇自然下垂,自有不怒自威之态。
但当她抬头看向眼前的女孩,眼中厉色自减去三分,语气里竟还带着些宽慰的意味:
“这回没有选的上班长也不要太灰心,但是你也要想想你有没有什么地方做的还不够好,我知道你的能力,之前的班长你也做的不错。”
陆洋顿了顿,看着李雪,李雪只低垂着头,并不答话,并未有半分开心,她脚尖在地上蹭来蹭去,刻意避开陆洋的目光,双手背在了身后,嘴微微撅着。
一边的苏子枫乖乖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沉默不语,面前还放着本笔记本,却见新翻的那一页上一片空白,并未有一点墨迹。
正是刚刚放学的时候,班里同学还在打扫卫生,办公室里其他老师都去班级组织放学,陆洋拜托了其他老师照看,苏子枫却是装作事不关己,无视了她话外的“逐客令”。
陆洋见学校空降了一个实习老师且还未到往年实习的时期,便知这人大约有些来头,倒也不敢得罪,便由着她去了。
“其实我是想再给你一次机会,朱萝的确不怎么熟悉班长的职务,上下课叫‘起立’声音也不够响亮,我觉得换成是你,你会更加合适,你愿意吗?”
李雪听了顿时收回了脚,站直了身体,抬头和她对视,眼中满是惊喜,嘴角笑意满溢,脱口而出:
“真的吗?我愿意。”
“我不愿意。”
李雪与陆洋的表情都僵在了脸上,同时向说话的人看去。
苏子枫慢条斯理地放下笔盖好笔帽,又合上了笔记本才站起身来,双手叉进裤兜,回过身面对两人,面无表情:“不熟悉可以慢慢熟悉,谁不是从第一次过来的?”
尽管她既没有横眉冷竖,也没有怒发冲冠,但她双手插兜往那里只松松垮垮的一站便颇有气势,李雪不自觉地退了半步,往陆洋那边靠了靠。
“苏老师,这是我们班级的事务,我是班主任。”陆洋眉头紧紧皱着,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
就算这位苏老师有些来头但是毕竟只不过是个实习老师,在这里有她什么说话的地方?
“陆老师,请您注意,我尊敬您比我资历老,您也应该尊重我的年轻活力与渊博学识,我们在人格上是平等的,对于这件事我也有提出质疑的权利。”苏子枫语气有些僵硬。
“既然你有质疑的权利,那我作为一个班主任自然也有驳回和决策的权利。”陆洋毫不退让,冷冷地看着她。
苏子枫瞥了一眼一旁忐忑不安,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向陆洋倾斜的李雪,耸了耸肩,故作轻松:
“我如同古代的臣子尊重你行使你的权利,但我相信朱萝。”说罢便又坐回了位置上,翻开笔记本,这回却是实实在在地落了笔。
如同古代的臣子?是在讽喻自己是个“昏君”还是在说自己“专制”?
陆洋深深地看了苏子枫挺直的后背一眼,又交代了李雪几句就让李雪回了教室,此后办公室便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之中。
就在她们最后谈话时的窗外却有一抹娇小的人影若隐若现,衣衫单薄,低垂着头捧着满怀的练习本,眉眼都落在了阴影处,半分惊喜半分忧愁。
苏子枫笔端微顿瞟了眼窗外,叹息声微不可闻,到底还是不喜这世道,欲改那人心。
只可惜念想太远,现实太近,要么堕于现实,要么迷于梦想。其实两条路本没有高下,不过是自命清高的自己不甘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