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献给我的父亲,一个温和的男人

不能够约束自己的人,

没有智慧,也没有定力,

没有定力则没有平静,

没有平静,何来幸福?[1]

——《薄伽梵歌》

我继续向南方腹地漫游。经过的村庄全都又小又穷。每次在某个村子短暂逗留时,总有一群人围聚在我的小车周围,我每动一下都会有小孩尾随。

我决定在一个墙壁光秃秃、用白石灰粉刷的村子休息上几天,顺便让人洗洗补补我的衣服。那个替我干这活儿的女人说,她很快就能洗好补好,效率很高,因为她雇了个帮手,一个年轻的孤女,她得自己养活自己。她顺手指了指正从一扇窗户往外张望我们的女孩。

第二天我回去收衣服,刚好在正屋碰到那女孩。她只是偶尔抬起眼睛看看我。只要我们的目光相遇,她就把头低下去,直到快要挨着正在缝纫的衣服,借此来掩饰对我的好奇。

我把自己带的证件往刚刚熨好的夹克兜里放的时候,注意到女孩好奇地看了眼我临时放在桌上的塑料信用卡。我问她知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东西,她回答说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我告诉她,用其中任何一张卡你都可以买家具、亚麻床单、厨房用品、食物、衣服、袜子、鞋子、手提包、香水,几乎可以买你想要的任何物品,但不用付现金。

我继续无动于衷地向她解释说,我可以在附近的这个小镇最贵的商店里使用自己的信用卡,只要出示它们就完全可以在任何一家饭店就餐,还说我可以住最好的酒店,而且除了自己可以享用这一切,还可以让我挑中的其他任何人享用。我还特意说,我喜欢她,而且觉得她看着人挺好,同时因为觉得雇主虐待她,想带她跟我走。如果她愿意,她想跟我待多久都没问题。

她问我自己是不是得需要准备点现金,仍然不看着我,好像需要消除疑虑。我又告诉她,不管我还是她,都不用提供现金,我们带着信用卡,只要用卡就可以了。我向她承诺,我们两个可以在各种不同的城市乃至国家旅游;她不用工作或者做任何事儿,只要照顾好自己就行了。我会给她买她想要的任何东西。她可以穿着漂漂亮亮的衣服,为了我表现出很可爱的样子。只要她愿意,可以频繁地改变发型甚至头发的颜色。为了让这一切快点到来,我说,她只消当天晚上从自己家里出来就可以了,不要对任何人透露一个字,在村子边上的路牌旁跟我会合就是了。到了大城镇,我向她保证,会有一封信送达她的老板解释说,像之前的很多女孩子一样,她离家出走是为了在大城市找份工作。最后我告诉她,晚上我会等着她,我非常希望她能来。

那几张信用卡在桌上搁着。她站起身,带着敬畏又掺杂着几许怀疑的眼神看着这几张卡。她伸出右手好像要碰摸信用卡,但又迅速抽了回去。我拿起一张卡递给她。女孩像拿圣餐饼般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捏住卡片,举起来对着灯光查看印在上面的数字和字母。

那天晚上,我把车停在离路牌有几码远的灌木丛里。天完全黑下来之前,好多从集市回村的马车从车旁驶过,但谁都没有注意到我。

忽然,那女孩出现在我身后,气喘吁吁又惊慌害怕的样子,紧抱着一卷儿自己的东西。我打开小车门,一声不响,点点头示意她坐在后面的位置上。我迅速发动起引擎,直到离开村庄后才放慢速度,我告诉她现在自由了,她的穷日子结束了。她安静地坐了会儿,然后犹犹豫豫地问我,是不是还带着那些信用卡。我从口袋里取出那几张交给她。几分钟后,我从后视镜里已经看不到她的脑袋:她已经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晚些时候我们到了一个城市。她醒过来了,脸蛋紧贴着窗户,看着来往的车辆。忽然,她碰了碰我的胳臂,指着我们经过的那家大型百货店。她说想验证下我的那些信用卡是不是真的具有比现金还厉害的魔力。我停了车。

到了店里,她抓住我的胳臂不放,我感觉她的手心都激动得湿漉漉的了。她坦白说,以前从来没到过城里,连小镇都没去过,她都难以相信这么多人聚集在一个地方,而且还有那么多东西要买。她指着自己喜欢的衣服,同意根据我的建议,买几件最适合她的东西。在看我时明显带着嫉妒表情的两位女店员的帮助下,我们挑选了几双鞋、袜子、手套、长筒袜、一些内衣,还挑了许多裙子、手包,另外还买了件外套。

这时她更加害怕了。我问她是不是担心我的信用卡付不了我们挑选的所有这些东西,起初她试图否认自己的害怕,然后最终又承认了。她问我,为什么她们那个村里很多人辛辛苦苦劳动一辈子才能赚到足够的钱买到我们买的这些东西,而我既不是著名球星又不是电影明星,连高级教士都不是,却好像根本就不用分文便能获得我需要的一切东西。

我们的东西全都包好后,我给收银员递过去其中一张信用卡;她礼貌地感谢了我,消失了片刻,然后把卡和销售小票一起还给我。我的朋友站在我身后,巴不得抓过包装盒,可是却害怕这样做。

我们离开那家商店。到车里后,女孩打开包装盒,仔细查看自己的东西,摩挲后又嗅闻,闻完后又摩挲,时而合上又时而打开盒子。我把车开起来后,她开始试鞋子和手套。我们在一家小旅馆前停住车,然后走进去。我完全无视店员心领神会的目光,要了个房间相互挨着的套间。我的行李被搬上楼,但那女孩坚持要自己拿着装衣服的盒子,好像害怕东西会被人从自己手上拿走。

到了套间,她进自己房间换衣服,回来时穿着套崭新的长袍。她在我面前像接受检阅般走来走去,穿着新高跟鞋笨拙地活动着,朝镜子里看了看,然后又回到自己的房间,一遍又一遍地试着别的行头。

那家店在下午晚些时候送来了剩下的装着各种各样内衣物品的包裹。这时,女孩已经有些微醉,因为我们中午的时候喝了点葡萄酒,此刻,好像想拿自己可能从电影和魅力杂志上新学来的俗气劲儿让我留下深刻印象,她站在我面前,双手放在臀部,舌头濡湿双唇,飘荡不定的眼神找寻着我的眼睛。

*

我们几个人,所有的考古助手,协助教授在一个小岛上工作,教授在那里挖掘一个古代文明遗迹已有多年,这个文明在我们的时代之前就已繁荣了十五个世纪。

这是一种非常高级的文明,教授声称,可不知何时,一场巨大的灾难将其夷为乌有。他对流行的解释理论提出挑战,认为是一场灾难性的地震,接着是随之而来的海啸击毁了这个小岛。我们负责收集陶瓷碎片,分筛人工制品上遗留的灰烬,挖掘建筑材料。所有这些,教授都罗列出来,作为支持他尚未发表的作品的证据。

一个月后,我决定离开挖掘现场,拜访相邻的一个小岛。因为我匆匆忙忙去赶渡船,走的时候没带上自己的薪水支票,但是我得到承诺,支票会用下一班邮政快艇送来。我还可以用自己随身带的现金生活一天。

抵达那个小岛后,我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来饱览景色。岛上的主体景观是一座休眠火山,辽阔的坡面上覆盖着遍布气孔的熔岩,已经风化成虽然贫瘠但还适合耕种的土壤。

我步行到港口,还有一个小时太阳就要西落,此刻空气凉爽,渔船已经准备息作过夜。我看着它们从平静、几乎波澜不起的水面上缓缓滑过去,直到长而低矮的船体从视野中消失。各处的小岛忽然失去了从它们的岩石脊梁上反射的光亮,渐渐变得荒凉和黑暗起来。接着,仿佛有东西从水面底下默默拽拉,这些小岛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

第二天早上,我到码头去接邮政快艇。令我惊愕的是,我的薪水支票还没有到。我站在码头上,心想自己接下来怎么过活,甚至能不能离开小岛。几个渔民在自己的渔网旁边坐着,打量着我。他们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头了。三个人走到我跟前来搭腔。我用自己熟悉的两种语言做了回答,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的脸色开始变得愤懑起来,充满了敌意,然后忽然转身而去。那天晚上,我把睡袋拿到海滩上,在沙地上睡了一通宵。

早上,我喝了杯咖啡,花掉了自己仅剩的现金。逛完海港后面曲里拐弯的大街小巷后,我又步行穿过灌木茂盛的田野,朝最近的村子走去。村里的人都坐在树荫下面,偷偷地打量着我。我再次回到海边时又饿又渴,在耀眼的阳光下走来走去。我没有任何东西可用来换取食物或者现金:没有手表,没有自来水笔,没有袖扣,没有相机,没有钱夹。中午,太阳高悬之际,村民们都躲进自己的小屋,我走进警务工作站。我看见小岛上仅有的那位警察正在电话机旁边打盹。我摇醒他,可是他好像连我最简单的手势都弄不明白。我指着电话机,然后把我的衣服口袋翻出来。我做了好多手势,还画了好几个图,甚至模仿了渴和饿的样子。这些全都无济于事:这位警察既没有兴趣又不理解,那部电话还锁着。这是小岛上唯一的一部电话。我读过的指南书上连这个事实都不屑提及。

下午,我又到那个村里闲逛,冲着村民微笑,希望能有杯水喝或者被邀请上家里吃顿饭。没有人回应我的问好,村民们都转身离去,店铺老板对我完全视而不见。教堂在这群岛屿中最大的那个岛上,我没有交通工具到那里去讨要食物和居所。我回到海边,好像期望帮助会从海上升起。我饥肠辘辘,精疲力竭。太阳照得脑袋突突地跳着疼。阵阵眩晕的浪涛不断袭来。我无意中听到有人用外语说话的声音。我转过身,看到两个女人在靠近水边的地方坐着。灰色、布满粗重静脉的脂肪褶皱从她们的大腿和胳臂上端吊下来,丰满、晃荡的乳房挤压在特大号的乳罩里。

她们趴在海滩浴巾上晒着日光浴,周围是野餐装备:食物篮、暖水瓶、太阳伞、装满水果的网兜。一堆书并排摞起来,能够清楚地看到图书馆的索书号。她们显然是住在当地人家的旅游者。我缓慢但又目标很明确地直接朝她们走去,小心翼翼地不要惊着她们。两人不说话了,我微笑着轮流用我会的语言跟她们打着招呼。她们却用另一种语言回答着。我们没有共同语言,不过我清楚地意识到我距离食物已近在咫尺。我在她们旁边坐下,好像我已经听懂自己受到邀请了。她们开始吃的时候,我眼睛盯着食物不放。她们要么没有注意到这个,要么故意对牢牢紧盯的眼神视而不见。过了会儿,我认为年龄比较大的那个女人给了我一个苹果。我嚼得很慢,尽量掩饰住自己的饥饿和对更硬实的东西的渴望。她们专注地看着我。

海滩上很热,我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可是等她们挣扎着站起来时,我却醒来了,她们的肩膀和脊背被太阳晒得通红。小溪般的汗水一股股流过粘在她们松软的大腿上的沙子。她们支起身蹲下收拾东西的时候,那堆肥肉从臀部滑过去。我开始帮着她们收拾东西。她们勾引似的点着头,顺着海滩的内缘离开时,我尾随而去。

我们来到她们住的那幢屋子。正要进去的时候,又一波晕眩向我袭来。我在台阶上摔了个趔趄,倒在地上。两个女人脱掉我的衣服,把我弄到一张低矮的大床上,叽叽喳喳说着话,笑个不停。我还昏昏欲睡,指着自己的肚子。她们毫不迟疑:冲过去给我拿来肉、水果和牛奶。我还没吃完,她们就已经拉下窗帘,撕掉身上的浴衣。她们赤裸裸地扑向我。我完全埋在她们沉甸甸的肚皮和宽阔的脊背下面,被固定在那里。我的身体又是被操弄,又是被捏摸,又是被挤压,又是被捶打。

天亮时我又去了趟码头。邮政快艇来了,然而既没有支票又没有信件。我站在那里望着邮船逐渐消失在燥热的阳光中,阳光融化在清晨的雾气里,远方的小岛逐个浮现出来。

*

我受聘当了滑雪教练,住在一个山上的度假胜地,经常有结核病人送到这里来疗养。我占了间公寓套房,从那里可以看到疗养院,初来乍到的病人的苍白面孔和在露台上自己晒太阳、住了很久的病人黑红色的面孔,我可以分得清清楚楚。

每天下午快结束的时候,我那些疲惫不堪的滑雪学员陆续返回各自的旅舍,我则独自去吃晚餐。很多时候,我都是独自一人打发时间的。饭后,从疗养院出来的那群人沉闷模糊的声音表明晚上例行的节目该上演了,几分钟后,灯会熄灭,好像从一个窗户接一个窗户被劫走了。

从遥远的高高的斜坡那边一个木屋里传来狗的嚎叫声。某个地方门哐当一下关上了。接着我看到几个人影从附近一块田地深厚的积雪中挣扎着穿过去:那是附近旅舍住的滑雪教练偷偷地进来找夜间的艳遇。从围裹在疗养院四周的巨大无边的黑暗中,几个人影匆匆忙忙向在下面等着的人走去:女病人偷偷摸摸地出来跟情人约会。侧影相碰,然后融合,好像是正被修改的影子的碎片。每对男女都是分别离开的。月光下,他们看着像被矮化了的山松,这些松树顺着斜坡延伸下来冒险进入那片荒野中。很快他们就全都消失了。

随后的几个星期,我逐渐意识到,比较强壮些的病人每天被允许花些时间到户外活动,很多人跟游客和工作人员结成对子。在一小片冷杉树林的遮蔽下,我经常会看到他们成双成对,注意到他们的伙伴不时会有变化,特意记住了那些格外被追逐和被忽略的人。然后,当残余的光线逐渐暗淡,连我隐蔽的瞭望台都骤然变得寒冷起来,我只好转身返回自己的宿舍。

其中有个女人,我格外关注。她的情况不是很严重,据说康复得非常好:这个月底她就会出院。有两个男子在争夺她——一个是住在附近旅馆的年轻的滑雪教练,一个是经常声称要待在度假胜地等这个女人出院才走的游客。

注释

[1]此处译文引自《薄伽梵歌》,黄宝生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译者注